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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阴阳感应的宗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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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淮南·泛论训》有一段论宗教迷忌的起原,很有趣味,我们全钞在这里,作为本节的引论:天下之怪物,圣人之所独见;利害之反覆,知者之所独明达也。同异嫌疑者,世俗之所眩惑也。夫见不可布于海内,闻不可明于百姓,是故因鬼神祥而为之立禁,总形推类而为之变象。

    何以知其然也?世俗言曰:“飨大高者而彘为上牲”,“葬死人者裘不可以藏”,“相戏以刃者太祖(挤也)其肘”,“枕户橉而卧者鬼神蹠其首”。此皆不着于法令,而圣人之所不口传也。

    夫“飨大高(高诱注,大高,祖也。一曰上帝)而彘为上牲”者,非彘能贤于野兽麋鹿也,而神明独飨之,何也?以为彘者家人所常畜而易得之物也,故因其便以尊之。“裘不可以藏”者,……世以为裘者难得贵贾(价)之物也,而可传于后世,无益于死者而足以养生,故因其资(用)以詟之。“相戏以刃,太祖其肘”者,夫以刃相戏,必为过失;过失相伤,其患必大;无涉血之仇争忿斗,而以小事自内于形戮,愚者所不知忌也,故因太祖以累其心。“枕户橉而卧,鬼神蹠其首”者,使鬼神能玄化,则不待户牖而行;若循虚出入,则亦无能履也。夫户牖者,风气之所从来,而风气者阴阳相捔者也,离(罹)者必病,故托鬼神以伸诫之也。

    凡此之属,皆不可胜著于书策竹帛而藏于官府者也。(《韩非·难三》:“法者,编著之图籍,设之于官府,而希之于百姓者也。”)故以祥明之。为愚者之不知其害,乃借鬼神之威以声其教。所由来者远矣。而愚者以为祥,而狠者以为非,唯有道者能通其志。此一段把民间的宗教迷忌都解作有实用的意义,因为这些禁忌都不能成为法律的禁条,故只能“因鬼神祥而为之立禁”。高诱注,“祥:吉凶也。”《史记·五宗世家》集解引服虔云:“祥,求福也。”《广雅·释天》:“,祭也。”《汉书·赵王彭祖传》注:“祥,总谓鬼神之事。”《易·象传》曾有“以神道设教”的话,《泛论》之文便是“以神道设教”的理论。“愚者以为祥”,便是迷信宗教;“狠者以为非”,便是反对迷信;“唯有道者能通其志”,便是承认迷忌都有实际的用处,而愿意假借鬼神祥来维持此类民间禁忌。

    道家自附于老子,老子提出一个自然的天道观念,本可以扫除不少的宗教迷信。但这个自然的天道论是很抽象的,一般人士未必能了解,故自然主义在人生哲学上只有命定论还能引起一部分人的注意,和一部分人的反抗。孔孟都是信命定论的,知“死生有命,富贵在天”,便不肯去求神媚灶了。墨子一派是拥护传统的天鬼宗教的,故极力反对有命之说,非命即是反对自然主义了。古代的宗教有三个主要成分:一是一个鉴临下民而赏善罚恶的天,一是无数能作威福的鬼神,一是天鬼与人之间有感应的关系,故福可求而祸可避,敬有益而暴有灾(用《墨子·非命上》的语意)。这个民间宗教,势力最大,决不是几个自然主义的哲学家所能完全扫灭。何况左倾的中系思想(儒家)从不敢明白反对他呢?何况右派的思想(墨家)又极力替他主持作战呢?何况又有君主的提倡,国家的尊崇呢?所以几百年之间,不但民间宗教迷信渐渐成为国教,并且连那左系的思想家也都不知不觉的宗教化了。老子变到庄子,天道已成了“造化者”了,宗教的意味已很浓厚了。战国晚年,老子之外,又跳出了个黄帝;黄帝是上海话所谓“垃圾马车”,什么荒谬的迷忌都可以向这里装塞进去。试看《汉书·艺文志》所收:

    道家有黄帝书七十八篇。

    阴阳家有《黄帝泰素》二十篇。

    小说家有《黄帝说》四十篇。

    兵家的“阴阳”类有《黄帝》十六篇。

    天文有《黄帝杂子气》三十三篇。

    历谱有《黄帝五家历》三十三卷。

    五行有《黄帝阴阳》二十五卷,《黄帝诸子论阴阳》二十五卷。

    杂占有《黄帝长柳占梦》十一卷。

    医经有《黄帝内经》十八卷,《外经》三十九卷。

    经方有《秦始黄帝扁鹊俞拊方》二十三卷。

    房中有《黄帝三王养阳方》二十卷。

    神仙有黄帝书四种,凡六十一卷。黄帝一个人名下有十二类,四百二十四卷书,真可算是一部极大的垃圾马车了!这里画什么乌烟瘴气的迷忌都包罗在内,而神仙与阴阳最占大势力。神仙与阴阳都假托于黄帝,于是老子加上黄帝便等于自然主义加上神仙阴阳的宗教,这便是所谓“道家”。道家再一变,便成中古的道教了。

    神仙出世的人生观使道家成为“非生人之行而至死人之理”的悲观宗教;阴阳祥的迷信使道家放弃传统的自然主义的宇宙观,而成为祥感应的迷忌的宗教。驺衍之学虽然上天下地,闳大不经,然而结果总归到“祥制度”与“符应”,这便是一种迷忌的宗教。司马谈说“阴阳家之术,大祥而众忌讳,使人拘而多所畏”,也是指出这种宗教的迷忌性质。(我用“迷忌”一个名词来翻译近世人类学者所谓magic;“迷忌”的界说是“用某种物件,或行某种仪式,以图影响〔即感应〕自然界或超自然界的势力,以为自身或团体求福禳灾”。)《汉书·艺文志》也说阴阳家的流弊“牵于禁忌,泥于小数,舍人事而任鬼神”,这更明显了。道家出于齐学,齐学之神仙阴阳都挂着黄帝的招牌,故号称黄老的道家吸收了阴阳家的许多禁忌思想,这是不可避免的。

    我们须要知道,阴阳家的迷忌所以能在中国哲学思想发达之后风靡一世者,正因为阴阳家的学说颇能利用当日的哲学思想,表面上颇能挂出一面薄薄的自然主义的幌子,用阴阳五行等等自然界的势力来重新说明“感应”的道理。他们并不说那些幼稚的天鬼宗教了;他们竟可以说天是气,地是气,鬼神也是气,这岂不是自然主义的解释吗?《淮南·天文训》说:虚廓生宇宙,宇宙生气,气有涯垠,清阳者薄靡而为天,重浊者凝滞而为地。……天地之袭精为阴阳,阴阳之专精为四时,四时之散精为万物。……这样的说法,纯是自然主义的,纯是唯物的,岂不能令自然主义者点头赞同吗?好了!阴阳家又说,阴阳之气分为五行,阴阳相推,而五行相生相胜,相为终始。这岂不也是纯粹自然的,唯物的吗?于是五德终始之说可以得哲学家的承认了。如《淮南·地形训》说的,木胜土,土胜水,水胜火,火胜金,金胜木。(参看《吕氏春秋·应同篇》)这岂不是常识和哲学都可以公认的吗?好了!阴阳家又说:“我们现在可以来谈旧宗教里的‘感应’了。感应并不是我在地下叩个头,就可以感动天上的上帝老头子。那是迷信,我们不要睬他。我们现在要谈谈科学的感应论!也可以说是哲学的感应论!你爱听吗?”你当然爱听了。这种半科学半哲学的感应论,叫做“气类相感论”。如《吕氏春秋·应同篇》说:类固相召:气同则合,声比则应。鼓宫而宫动,鼓角而角动。平地注水,水流湿;均薪施火,火就燥。这种新感应论,秦学的《吕氏春秋》已连同五德终始之说接受了。齐鲁的儒家道家也都接受了。《淮南王书》中的《天文》、《地形》、《时则》(即《月令》)、《览冥》、《人间》、《泰族》诸篇,都充分承认了这种感应论,作为一个基本原则。《天文训》说:物类相动,本标相应。故阳燧见日则燃而为火,方诸见月则津而为水。(高注:“阳燧,金也。取金杯无缘者,熟摩令热,日中时以当日下,以艾承之,则燃得火也。方诸,阴燧,大蛤也。熟摩令热,月盛时以向月下,以铜盘受之,下水数滴。先师说然也。”)虎啸而谷风至,龙举而景云属,麒麟斗而日月食,鲸鱼死而彗星出,蚕咡丝而商弦绝,贲星坠而勃海决。人主之情上通于天,故诛暴则多飘风,法苛则多虫螟,杀不辜则国赤地,令不收则多淫雨。《览冥训》说:夫物类之相应,玄妙深微,知不能论,辩不能解。故东风至而酒湛溢,蚕咡丝而商弦绝,或感之也。画随灰而月运阙,鲸鱼死而彗星出,或动之也。故……君臣乖心,则背谲见于天,神气相应征矣。……夫燧取火于日,方诸取露于月。天地之间,巧历不能举其数,手征忽恍不能览其光,然以掌握之中,引类于太极之上,而水火可立致者,阴阳同气相动也。《泰族训》说:夫湿之至也,莫见其形,而炭已重矣。风之至也,莫见其象,而木已动矣。……故天之且风,草木未动,而鸟已翔矣;其且雨也,阴曀未集,而鱼已矣。以阴阳之气相动也。故寒暑燥湿,以类相从;声响疾徐,以音相应也。……圣人者,怀天心,声然能动化天下者也。故精诚感于内,形气动于天,则景星见,黄龙下,祥凤至,醴泉出,嘉谷生,河不满溢,海不溶(动)波。故《诗》云:“怀柔百神,及河峤岳。”逆天暴物,则日月薄蚀,五星失行,四时干乖,昼冥宵光,山崩川涸,冬雷夏霜。《诗》曰:“正月繁霜,我心忧伤。”

    天之与人,有以相通也。故国危亡而天文变,世惑乱而虹蜺见,万物有以相连,精祲有以相荡也。以上引的都是《淮南书》里的气类相感说。在表面上看去,这种新感应论全是根据在一个自然界的通则之上,与初民迷信的感应论大不相同了。人受天地的精气,人的精神也是一种精气,物类能以阴阳同气相感动,人与天地也能以阴阳同气相感召。在这个“像煞有介事”的通则之上,遂建立起天人感应的宗教。这本是阴阳家的根本理论,却渐渐成为道家与儒教公认的原则,成为中国的中古宗教的基本教条。在这一层薄薄的自然主义的理论幌子之下,古代民间的感应宗教便得着哲学的承认而公然大活动,不久便成为国教了。《览冥训》说:昔者师旷奏“白雪”之音,而神物为之下降,风雨暴至,平公癃病,晋国赤地。庶女(齐国的寡妇)叫天,而雷电下击景公台陨,支体伤折,海水大出。夫瞽师庶女,位贱尚枲,权轻飞羽,然而专精厉意,委务积神,上通九天,激厉至精。由此观之,上天之诛也,虽在圹虚幽闲,辽远隐匿,重袭石室,界障险阻,其无所逃之亦明矣。

    武王伐纣,渡于孟津,阳侯之波逆流而击,疾风晦冥,人马不相见。于是武王左操黄钺,右秉白旄,瞋目而之曰:“余任天下,谁敢害吾意者!”于是风济(霁)而波罢。鲁阳公与韩构难,战酣日暮,援戈而之,日为之反三舍。夫全性保真,不亏其身,遭急迫难,精通于天,若乃未始出其宗者,何为而不成?终日谈“自然”,而忽然说鲁阳公援戈日,可以使“日为反三舍”!而又相信“全性保真,不亏其身”的真人也可以有超越自然的神通,“何为而不成”!于是我们可以说,古代左系的思想到此完全右倾了,自然主义的哲学到此完全成了妄想超越自然的道教了。

    道家是一个杂家,吸收的成分太多,“因阴阳之大顺,采儒墨之善,撮名法之要”,遂成了一部垃圾马车;垃圾堆积的太高了,遂把自己的中心思想自然主义的宇宙观埋没了。直到二百年后伟大的王充出来,自然主义才得从那阴阳灾异符瑞感应的垃圾堆里被爬梳出来,刷清整理,成为中古思想界的唯一炬光。十九,四,十六写起;十九,四,三十写完,计费半个月。

    (廿年,三,十,改定第(二)(三)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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