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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ART 03 人生贵适意,不如笑看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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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年

    中年妙趣在相当的认识人生

    钟表上的时针是在慢慢地移动着的,移动得如此之慢,使你几乎不感觉到它的移动,人的年纪也是这样的,一年又一年,总有一天会蓦然一惊,已经到了中年,到这时候大概有两件事使你不能不注意。讣闻不断地来,有些性急的朋友已经先走一步,很煞风景,同时又会忽然觉得一大批一大批的青年小伙子在眼前出现,从前也不知是在什么地方藏着的,如今一齐在你眼前摇晃,磕头碰脑的尽是些昂然阔步满面春风的角色,都像是要去吃喜酒的样子。自己的伙伴一个个地都入蛰了,把世界交给了青年人。所谓“耳畔频闻故人死,眼前但见少年多”,正是一般人中年的写照。

    从前杂志背面常有“韦廉士红色补丸”的广告,画着一个憔悴的人,弓着身子,手拊着腰上,旁边注着“图中寓意”四字。那寓意对于青年人是相当深奥的。可是这幅图画却常在一般中年人的脑里涌现,虽然他不一定想吃“红色补丸”,那点寓意他是明白的了。一根黄松的柱子,都有弯曲倾斜的时候,何况是二十六块碎骨头拼凑成的一条脊椎?年轻人没有不好照镜子的,在店铺的大玻璃窗前照一下都是好的,总觉得大致上还有几分姿色。这顾影自怜的习惯逐渐消失,以至于有一天偶然揽镜,突然发现额上刻了横纹,那线条是显明而有力,像是吴道子的“莼菜描”,心想那是抬头纹,可是低头也还是那样。再一细看头顶上的头发有搬家到腮旁颔下的趋势,而最令人触目惊心的是,鬓角上发现几根白发,这一惊非同小可,平素一毛不拔的人到这时候也不免要狠心地把它拔去,拔毛连茹,头发根上还许带着一颗鲜亮的肉珠。但是没有用,岁月不饶人!

    一般的女人到了中年,更着急。哪个年轻女子不是饱满丰润得像一颗牛奶葡萄,一弹就破的样子?哪个年轻女子不是玲珑矫健得像一只燕子,跳动得那么轻灵?到了中年,全变了。曲线都还存在,但满不是那么回事,该凹入的部分变成了凸出,该凸出的部分变成了凹入,牛奶葡萄要变成金丝蜜枣,燕子要变鹌鹑。最暴露在外面的是一张脸,从“鱼尾”起皱纹撒出一面网,纵横辐转,疏而不漏,把脸逐渐织成一幅铁路线最发达的地图,脸上的皱纹已经不是熨斗所能烫得平的,同时也不知怎么在皱纹之外还常常加上那么多的苍蝇屎。所以脂粉不可少。除非粪土之墙,没有不可圬的道理。在原有的一张脸上再罩上一张脸,本是最简便的事。不过在上妆之前下妆之后,容易令人联想起《聊斋志异》的那一篇《砸皮》而已。女人的肉好像最禁不起地心的吸力,一到中年便一齐松懈下来往下堆摊,成堆的肉挂在脸上,挂在腰边,挂在踝际。听说有许多西洋女子用擀面杖似的一根棒子早晚浑身乱搓,希望把浮肿的肉压得结实一点,又有些人干脆忌食脂肪忌食淀粉,扎紧裤带,活生生地把自己“饿”回青春去。有多少效果,我不知道。

    别以为人到中年,就算完事。不,譬如登临,人到中年像是攀跻到了最高峰。回头看看,一串串的小伙子正在“头也不回呀汗也不揩”地往上爬。再仔细看看,路上有好多块绊脚石,曾把自己磕碰得鼻青脸肿,有好多处陷阱,使自己做了若干年的井底蛙。回想从前,自己做过扑灯蛾,惹火焚身,自己做过撞窗户纸的苍蝇,一心想奔光明,结果落在粘苍蝇的胶纸上!这种种景象的观察,只有站在最高峰上才有可能。向前看,前面是下坡路,好走得多。

    施耐庵《水浒传》序云:“人生三十未娶,不应再娶;四十未仕,不应再仕。”其实“娶”“仕”都是小事,不娶不仕也罢,只是这种说法有点中途弃权的意味,西谚云:“人的生活在四十才开始。”好像四十以前,不过是几出配戏,好戏都在后面。我想这与健康有关。吃窝头米糕长大的人,拖到中年就算不易,生命力已经蒸发殆尽。这样的人焉能再娶?何必再仕?服“维他赐保命”都嫌来不及了。我看见过一些得天独厚的男男女女,年轻的时候愣头愣脑的,浓眉大眼,生僵挺硬,像是一些又青又涩的毛桃子,上面还带着挺长的一层毛。他们是未经琢磨过的璞石。可是到了中年,他们变得润泽了,容光焕发,脚底下像是有了弹簧,一看就知道是内容充实的。他们的生活像是在饮窖藏多年的陈酿,浓而芳洌!对于他们,中年没有悲哀。

    四十开始生活,不算晚,问题在“生活”二字如何诠释。如果年届不惑,再学习溜冰踢毽子放风筝,“偷闲学少年”,那自然有如秋行春令,有点勉强。半老徐娘,留着“刘海”,躲在茅房里穿高跟鞋当作踩高跷般地练习走路,那也是惨事。中年的妙趣,在于相当地认识人生,认识自己,从而做自己所能做的事,享受自己所能享受的生活。科班的童伶宜于唱全本的大武戏,中年的演员才能担得起大出的轴子戏,只因他到中年才能真懂得戏的内容。

    老年

    老不必叹,更不必讳

    时间走得很均匀,说快不快,说慢不慢。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在宴会中总是有人簇拥着你登上座,你自然明白这是离入祠堂之日已不太远。上下台阶的时候常有人在你肘腋处狠狠地搀扶一把,这是提醒你,你已到达了杖乡杖国的高龄,怕你一跤跌下去,摔成好几截。黄口小儿一晃的工夫就蹿高好多,在你眼前跌跌撞撞地跑来跑去,喊着阿公阿婆,这显然是在催你老。

    其实人之老也,不需人家提示。自己照照镜子,也就应该心里有数。乌溜溜毛毵毵的头发哪里去了?由黑而黄,而灰,而斑,而耄耄然,而稀稀落落,而牛山濯濯,活像一只秃鹫。瓠犀一般的牙齿哪里去了?不是熏得焦黄,就是咧着罅隙,再不就是露出七零八落的豁口。脸上的肉七棱八瓣,而且平添无数雀斑,有时排列有序如星座,这个像大熊,那个像天蝎。下巴颏儿底下的垂肉变成了空口袋,捏着一揪,两层松皮久久不能恢复原状。两道浓眉之间有毫毛秀出,像是麦芒,又像是兔须。眼睛无端淌泪,有时眼角上还会分泌出一堆堆的桃胶凝聚在那里。总之,老与丑是不可分的。《尔雅》:“黄发、齯齿、鲐背、耈老、寿也。”寿自管寿,丑还是丑。

    老的征象还多得是。还没有喝忘川水,就先善忘。文字过目不旋踵就飞到九霄云外,再翻寻有如海底捞针。老友几年不见,觌面说不出他的姓名,只觉得他好生面善。要办事超过三件以上,需要结绳,又怕忘了哪一个结代表哪一桩事,如果笔之于书,又可能忘记备忘录放在何处。大概是脑髓用得太久,难免漫漶,印象当然模糊。目视茫茫,眼镜整天价戴上又摘下,摘下又戴上。两耳聋聩,无以与乎钟鼓之声,倒也罢了,最难堪是人家说东你说西。牙动摇,咀嚼的时候像反刍,而且有时候还需要戴围嘴。至于登高腿软,久坐腰疫,睡一夜浑身关节滞涩,而且睁着大眼睛等天亮,种种现象不一而足。

    老不必叹,更不必讳。花有开有谢,树有荣有枯。桓温看到他“种柳皆已十围,慨然曰:‘木犹如此,人何以堪!’攀枝执条,泫然流泪”。桓公是一个豪迈的人,似乎不该如此。人吃到老,活到老,经过多少狂风暴雨惊涛骇浪,还能双肩承一喙,俯仰天地间,应该算是幸事。荣启期说:“人生有不见日月不免襁褓者。”所以他行年九十,认为是人生一乐。叹也无用,乐也无妨,生、老、病、死,原是一回事。有人讳言老,算起岁数来斤斤计较按外国算法还是按中国算法,好像从中可以讨到一年便宜。更有人老不歇心,怕以皤皤华首见人,偏要染成黑头。半老徐娘,驻颜无术,乃乞灵于整容郎中化妆师,隆鼻隼,抽脂肪,扫青黛眉,眼睚涂成两个黑窟窿。“物老为妖,人老成精”。人老也就罢了,何苦成精?

    老年人该做老年事,冬行春令实是不祥。西塞罗说:“人无论怎样老,总是以为自己还可以再活一年。”是的,这愿望不算太奢。种种方面的人欠欠人,正好及时做个了结。贤者识其大,不贤者识其小,各有各的算盘,大主意自己拿。最低限度,别自寻烦恼,别碍人事,别讨人嫌。“有人问莎孚克利斯,年老之后还有没有恋爱的事,他回答得好,‘上天不准!我好容易逃开了那种事,如逃开凶恶的主人一般。’”这是说,老年人不再追求那花前月下的旖旎风光,并不是说老年人就一定如槁木死灰一般的枯寂。人生如游山。年轻的男男女女携着手儿陟彼高冈,沿途有无限的赏心乐事,兴会淋漓,也可能遇到一些挫沮,歧路彷徨,不过等到日云暮矣,互相扶持着走下山冈,却正别有一番情趣。白居易睡觉诗:“老眠早觉常残夜,病力先衰不待年;五欲已销诸念息,世间无境可勾牵。”话是很洒脱,未免凄凉一些。五欲指财、色、名、饮食、睡眠。五欲全销,并非易事,人生总还有可留恋的在。江州司马泪湿青衫之后,不是也还未能忘情于诗酒么?

    退休

    理想的退休生活就是做自己衷心愿意做的事

    退休的制度,我们古已有之。《礼记·曲礼》:“大夫七十而致事”,致事就是致仕,言致其所掌之事于君而告老,也就是我们如今所谓的退休。礼,应该遵守,不过也有人觉得未尝不可不遵守。“礼岂为我辈设哉?”尤其是七十的人,随心所欲不逾矩,好像是大可为所欲为。普通七十的人,多少总有些昏聩,不过也有不少得天独厚的幸运儿,耄耋之年依然矍铄,犹能开会剪彩,必欲令其退休,未免有违笃念勋耆之至意。年轻的一辈,劝你们少安毋躁,棒子早晚会交出来,不要抱怨“我在,久压公等”也。

    该退休而不退休。这种风气好像我们也是古已有之。白居易有一首诗《不致仕》:

    七十而致仕,礼法有明文。

    何乃贪荣者,斯言如不闻?

    可怜八九十,齿堕双眸昏。

    朝露贪名利,夕阳忧子孙。

    挂冠顾翠緌,悬车惜朱轮。

    金章腰不胜,伛偻入君门。

    谁不爱富贵?谁不恋君恩?

    年高须告老,名遂合退身。

    少时共嗤诮,晚岁多因循。

    贤哉汉二疏,彼独是何人?

    寂寞东门路,无人继去尘!

    汉朝的疏广及其兄子疏受位至太子太傅少傅,同时致仕,当时的“公卿大夫故人邑子,设祖道供张东都门外,送者车数百两。辞决而去。道路观者皆曰:‘贤哉二大夫!’或叹息为之下泣”。这就是白居易所谓的“汉二疏”。乞骸骨居然造成这样的轰动,可见这不是常见的事,常见的是“伛偻入君门”的“爱富贵”“恋君恩”的人。白居易“无人继去尘”之叹,也说明了二疏的故事以后没有重演过。

    从前读书人十载寒窗,所指望的就是有一朝能春风得意,纡青拖紫,那时节踌躇满志,纵然案牍劳形,以至于龙钟老朽,仍难免有恋栈之情,谁舍得随随便便地就挂冠悬车?真正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的人是少而又少的,大部分还不是舍不得放弃那五斗米,千钟禄,万石食?无官一身轻的道理是人人知道的,但是身轻之后,囊橐也跟着要轻,那就诸多不便了。何况一旦投闲置散,一呼百诺的烜赫的声势固然不可复得,甚至于进入了“出无车”的状态,变成了匹夫徒步之士,在街头巷尾低着头逡巡疾走不敢见人,那情形有多么惨。一向由庶务人员自动供应的冬季炭盆所需的白炭,四时陈设的花卉盆景,乃至于琐屑如卫生纸,不消说都要突告来源断绝,那又情何以堪?所以一个人要想致仕,不能不三思,三思之后恐怕还是一动不如一静了。

    如今退休制度不限于仕宦一途,坐拥皋比的人到了粉笔屑快要塞满他的气管的时候也要引退。不一定是怕他春风风人之际忽然一口气上不来,是要他腾出位子给别人尝尝人之患的滋味。在一般人心目中,冷板凳本来没有什么可留恋的,平素吃不饱饿不死。但是申请退休的人一旦公开表明要撤绛帐,他的亲戚朋友又会一窝蜂地惶惶然,戚戚然,几乎要垂泣而道地劝告说他:“何必退休?你的头发还没有白多少,你的脊背还没有弯,你的两手也不哆嗦,你的两脚也还能走路……”言外之意好像是等到你头发全部雪白,腰弯得像是“?”一样,患上了帕金森症,走路就地擦,那时候再申请退休也还不迟。是的,是有人到了易箦之际,朋友们才急急忙忙地为他赶办退休手续,生怕公文尚在旅行而他老先生沉不住气,弄到无休可退,那就只好鼎惠恳辞了。更有一些知心的抱有远见的朋友们,会慷慨陈词:“千万不可退休,退休之后的生活是一片空虚,那时候闲居无聊,闷得发慌,终日彷徨,悒悒寡欢……”把退休后生活形容得如此凄凉,不是没有原因的,因为平素上班是以“喝喝茶,签签到,聊聊天,看看报”为主,一旦失去喝茶签到聊天看报的场所,那是会要感觉无比的枯寂的。

    理想的退休生活就是真正的退休,完全摆脱赖以糊口的职务,做自己衷心所愿意做的事。有人八十岁才开始学画,也有人五十岁才开始写小说,都有惊人的成就。“狗永远不会老得到了不能学新把戏的地步。”何以人而不如狗乎?退休不一定要远离尘嚣,遁迹山林,也无须隐藏人海,杜门谢客————一个人真正的退休之后,门前自然车马稀。如果已经退休的人而还偶然被认为有剩余价值,那就苦了。

    送行

    我不愿送人,亦不愿人送我

    “黯然销魂者,别而已矣。”遥想古人送别,也是一种雅人深致。古时交通不便,一去不知多久,再见不知何年,所以南浦唱只骊歌,灞桥折条杨柳,甚至在阳关敬一杯酒,都有意味。李白的船刚要启碇,汪伦老远地在岸上踏歌而来,那幅情景真是历历如在目前。其妙处在于纯朴真挚,出之以潇洒自然。平素莫逆于心,临别难分难舍。如果平常我看着你面目可憎,你觉着我语言无味,一旦远离,那是最好不过,只恨世界太小,唯恐将来又要碰头,何必送行?

    在现代人的生活里,送行是和拜寿送殡等一样地成为应酬的礼节之一。“揪着公鸡尾巴”起个大早,迷迷糊糊地赶到车站码头,挤在乱哄哄人群里面,找到你的对象,扯几句淡话,好容易耗到汽笛一叫,然后鸟兽散,吐一口轻松气,噘着大嘴回家。这叫作周到。在被送的那一方面,觉得热闹,人缘好,没白混,而且体面,有这么多人舍不得我走,斜眼看着旁边的没人送的旅客,相形之下,尤其容易起一种优越之感,不禁精神抖擞,恨不得对每一个送行的人要握八次手,道十回谢。死人出殡,都讲究要有多少亲友执绋,表示恋恋不舍,何况活人?行色不可不壮。

    悄然而行似是不大舒服,如果别的旅客在你身旁耀武扬威地与送行的话别,那会增加旅中的寂寞。这种情形,中外皆然。max bccrbohm写过一篇《谈送行》,他说他在车站上遇见一位以演剧为业的老朋友在送一位女客,始而喁喁情话,俄而泪湿双颊,终乃汽笛一声,勉强抑止哽咽,向女郎频频挥手,目送良久而别。原来这位演员是在做戏,他并不认识那位女郎,他是属于“送行会”的一个职员,凡是旅客孤身在外而愿有人到站相送的,都可以到“送行会”去雇人来送。这位演员出身的人当然是送行的高手,他能放进感情,表演逼真。客人纳费无多,在精神上受惠不浅。尤其是美国旅客,用金钱在国外可以购买一切,如果“送行会”真的普遍设立起来,送行的人也不虞缺乏了。

    送行既是人生中所不可少的一桩事,送行的技术也便不可不注意到。如果送行只限于到车站码头报到,握手而别,那么问题就简单,但是我们中国的一切礼节都把“吃”列为最重要的一个项目。一个朋友远别,生怕他饿着走,饯行是不可少的,恨不得把若干天的营养都一次囤积在他肚里。我想任何人都有这种经验,如有远行而消息外露(多半还是自己宣扬),他有理由期望着饯行的帖子纷至沓来,短期间家里可以不必开伙。还有些思虑更周到的人,把食物携在手上,亲自送到车上船上,好像是你在半路上会要挨饿的样子。

    我永远不能忘记最悲惨的一幕送行。一个严寒的冬夜,车站上并不热闹,客人和送客的人大都在车厢里取暖,但是在长得没有止境的月台上却有黑查查的一堆送行的人,有的围着斗篷,有的戴着风帽,有的脚尖在洋灰地上敲鼓似的乱动,我走近一看全是熟人,都是来送一位太太的。车快开了,不见她的踪影,原来在这一晚她还有几处饯行的宴会。在最后的一分钟,她来了。送行的人们觉得是在接一个人,不是在送一个人,一见她来到大家都表示喜欢,所有惜别之意都来不及表现了。她手上抱着一个孩子,吓得直哭,另一只手扯着一个孩子,连跑带拖,她的头发蓬松着,嘴里喷着热气像是冬天载重的骡子,她顾不得和送行的人周旋,三步两步地就跳上了车。这时候车已在蠕动。送行的人大部分都手里提着一点东西,无法交付,可巧我站在离车门最近的地方,大家把礼物都交给了我,“请您偏劳给送上去罢!”我好像是一个圣诞老人,抱着一大堆礼物,一个箭步窜上了车,我来不及致辞,把东西往她身上一扔,回头就走,从车上跳下来的时候,打了几个转才立定脚跟。事后我接到她一封信,她说:

    那些送行的都是谁?你丢给我那一堆东西,到底是谁送的?我在车上整理了好半天,才把那堆东西聚拢起来打成一个大包袱。朋友们的盛情算是给我添了一件行李。我愿意知道哪一件东西是哪一位送的,你既是代表送上车的,你当然知道,盼速见告。

    计开

    水果三筐,泰康罐头四个,果露两瓶,蜜饯四盒,饼干四罐,豆腐乳四罐,蛋糕四盒,西点八盒,纸烟八听,信纸信封一匣,丝袜两双,香水一瓶,烟灰碟一套,小钟一具,衣料两块,酱菜四篓,绣花拖鞋一双,大面包四个,咖啡一听,小宝剑两把……

    这问题我无法答复,至今是个悬案。

    我不愿送人,亦不愿人送我,对于自己真正舍不得离开的人,离别的那一刹那像是开刀,凡是开刀的场合照例是应该先用麻醉剂,使病人在迷蒙中度过那场痛苦,所以离别的苦痛最好避免。一个朋友说,“你走,我不送你,你来,无论多大风多大雨,我要去接你。”我最赏识那种心情。

    年龄

    大把年纪的人有在人前夸耀的乐趣

    从前看人作序,或是题画,或是写匾,在署名的时候往往特别注明“时年七十有二”“时年八十有五”或是“时年九十有三”,我就肃然起敬。春秋时人荣启期以为行年九十是人生一乐,我想拥有一大把年纪的人大概是有一种可以在人前夸耀的乐趣。只是当时我离那耄耋之年还差一大截子,不知自己何年何月才有资格在署名的时候也写上年龄。我揣想署名之际写上自己的年龄,那时心情必定是扬扬得意,好像是在宣告:“小子们,你们这些黄口小儿,乳臭未干,虽然幸离襁褓,能否达到老夫这样的年龄恐怕尚未可知哩。”须知得意不可忘形,在夸示高龄的时候,未来的岁月已所余无几了。俗语有一句话说:“棺材是装死人的,不是装老人的。”话是不错,不过你试把棺盖揭开看看,里面躺着的究竟是以老年人为多。年轻的人将来的岁月尚多,所以我们称他为富于年。人生以年龄计算,多活一年即是少了一年,人到了年促之时,何可夸之有?我现在不复年轻,看人署名附带声明时年若干若干,不再有艳羡之情了。倒是看了富于年的英俊,有时不胜羡慕之至。

    裸子植物和双子叶植物,其茎部的细胞因春夏成长秋冬停顿之故而形成所谓年轮,我们可以从而测知其年龄。人没有年轮,而且也不便横切开来察验。人年纪大了常自谦为马齿徒增,也没有人掰开他的嘴巴去看他的牙齿。眼角生出鱼尾纹,脸上遍洒黑斑点,都不一定是老朽的征象。头发的黑白更不足为凭。有人春秋鼎盛而已皓首皤皤,有人已到黄耈之年而顶上犹有“不白之冤”,这都是习见之事。不过,岁月不饶人,冒充少年究竟不是容易事。地心的吸力谁也抵抗不住。脸上、颈上、腰上、踝上,连皮带肉地往下坠,虽不至于“载跋其胡”,那副龙钟的样子是瞒不了人的。别的部分还可以遮盖起来,面部经常暴露在外,经过几番风雨,多少回风霜,总会留下一些痕迹。

    好像有些女人对于脸上的情况较为敏感。眼窝底下挂着两个泡囊,其状实在不雅,必剔除其中的脂肪而后快。两颊松懈,一条条的沟痕直垂到脖子上,下巴底下更是一层层的皮肉堆累,那就只好开刀,把整张的脸皮揪扯上去,像国剧一些演员化妆那样,眉毛眼睛一齐上挑,两腮变得较为光滑平坦,皱纹似乎全不见了。此之谓美容、整容,俗称之为拉皮。行拉皮手术的人,都秘不告人,而且讳言其事。所以在饮宴席上,如有面无皱纹的年高名婆在座,不妨含混的称赞她驻颜有术,但是在点菜的时候不宜高声地要鸡丝拉皮。

    其实自古以来也有不少男士热衷于驻颜。南朝宋颜延之《庭诰文》:“炼形之家,必就深旷,友飞灵,糇丹石,粒精英,所以还年却老,延华驻采。”道家炼形养元,可以尸解升天,岂只延华驻采?这都是一些姑妄言之的神话。贵为天子的人才真的想要还年却老,千方百计地求那不老的仙丹。看来只有晋孝武帝比较通达事理,他饮酒举杯嘱长星(即彗星):“长星,劝尔一杯酒,自古何时有万岁天子?”可是一般的天子或近似天子的人都喜欢听人高呼万岁无疆!

    除了将要诹吉纳采交换庚帖之外,对于别人的真实年龄根本没有多加探讨的必要。但是我们的习俗,于请教“贵姓”“大名”“府上”之后,有时就会问起“贵庚”“高寿”。有人问我多大年纪,我据实相告“七十八岁了”。他把我上下打量,摇摇头说:“不像,不像,很健康的样子,顶多五十。”好像他比我自己知道得更清楚。那是言不由衷的恭维话,我知道,但是他有意无意地提醒了我刚忘记了的人生四苦。能不能不提年龄,说一些别的,如今天天气之类?

    女人的年龄是一大禁忌,不许别人问的。有一位女士很旷达,人问其芳龄,她据实以告:“三十以上,八十以下。”其实人的年龄不大容易隐秘,下一番考证功夫,就能找出线索,虽不中亦不远矣。这样做,除了满足好奇心以外,没有多少意义。可是人就是好奇。有一位男士在咖啡厅里邂逅一位女士,在暗暗的灯光之下他实在摸不清对方的年龄,他用臂肘触了我一下,偷偷地在桌下伸出一只巴掌,戟张着五指,低声问我有没有这个数目,我吓了一跳,以为他要借五万块钱,原来他是打听对方芳龄有无半百。我用四个字回答他:“干卿底事?”有一位道行很高的和尚,涅槃的时候据说有一百好几十岁,考证起来聚讼纷纷,据我看,估量女士的年龄不妨从宽,七折八折优待。计算高僧的年龄也不妨从宽,多加三成五成。

    人到了迟暮,如石火风灯,命在须臾,但是仍不喜欢别人预言他的大限。丘吉尔八十岁过生日,一位冒失的新闻记者有意讨好地说:“丘吉尔先生,我今天非常高兴,希望我能再来参加你的九十岁的生日宴。”丘吉尔耸了一下眉毛说:“小伙子,我看你身体蛮健康的,没有理由不能来参加我九十岁的宴会。”胡适之先生素来善于言词,有时也不免说溜了嘴,他六十八岁时候来台湾,在一次欢宴中遇到长他十几岁的齐如山先生,没话找话地说:“齐先生,我看你活到九十岁绝无问题。”齐先生愣了一下说:“我倒有个故事,有一位矍铄老叟,人家恭维他可以活到一百岁,愤然作色曰:‘我又不吃你的饭,你为什么限制我的寿数?’”胡先生急忙道歉:“我说错了话。”

    健忘

    健忘不一定是坏事

    是爱迪生吧?他一手持蛋,一手持表,准备把蛋下锅煮五分钟,但是他心里想的是一桩发明,竟把表投在锅里,两眼盯着那个蛋。

    是牛顿吧?专心做一项实验,忘了吃摆在桌上的一餐饭。有人故意戏弄他,把那一盘菜肴换为一盘吃剩的骨头。他饿极了,走过去吃,看到盘里的骨头叹口气说:“我真糊涂,我已经吃过了。”

    这两件事其实都不能算是健忘,都是因为心有所旁骛,心不在焉而已。废寝忘餐的事例,古今中外尽多的是。真正患健忘症的,多半是上了年纪的人。小小的脑壳,里面能装进多少东西?从五六岁记事的时候起,脑子里就开始储藏这花花世界的种种印象,牙牙学语之后,不久又“念、背、打”,打进去无数的诗云、子曰,说不定还要硬塞进去一套abcd,脑海已经填得差不多,大量的什么三角、理化、中外史地之类又猛灌而入,一直到了成年,脑子还是不得轻闲,做事上班、养家糊口,无穷无尽的茸阘事由需要记挂,脑子里挤得密不通风,天长日久,老态荐臻,脑子里怎能不生锈发霉而记忆开始模糊?

    人老了,常易忘记人的姓名。大概谁都有过这样的经验:蓦地途遇半生不熟的一个人,握手言欢老半天,就是想不起他的姓名,也不好意思问他尊姓大名,这情形好尴尬,也许事后于无意中他的姓名猛然间涌现出来,若不及时记载下来,恐怕随后又忘到九霄云外。人在尚未饮忘川之水的时候,脑子里就已开始了清仓的活动。范成大诗:“僚旧姓名多健忘,家人长短总佯聋。”僚旧那么多,有几个能令人长相忆?即使记得他的相貌特征,他的姓名也早已模糊了,倒是他的绰号有时可能还记得。

    不过也有些事是终生难忘的,白居易所谓“老来多健忘,惟不忘相思”。当然相思的对象可能因人而异。大概初恋的滋味是永远难忘的,两团爱凑在一起,迸然爆出了火花,那一段惊心动魄的感受,任何人都会珍藏在他和她的记忆里,忘不了,忘不了。“春风得意马蹄疾”的得意事,不容易忘怀,而且唯恐大家不知道。沮丧、窝囊、羞耻、失败的不如意事也不容易忘,只是捂捂盖盖的不愿意一再地抖搂出来。

    忘不一定是坏事。能主动地彻底地忘,需要上乘的功夫才办得到。《孔子家语》:“哀公问于孔子曰:‘寡人闻忘之甚者,徙而忘其妻,有诸?’孔子曰:‘此犹未甚者也,甚者乃忘其身。’”徙而忘其妻,不足为训,但是忘其身则颇有道行。人之大患在于有身,能忘其身即是到了忘我的境界。常听人说,忘恩负义乃是最令人难堪的事之一。莎士比亚有这样的插曲————

    吹,吹,冬天的风,

    你不似人间的忘恩负义

    那样的伤天害理;

    你的牙不是那样的尖,

    因为你本是没有形迹,

    虽然你的呼吸甚厉。……

    冻,冻,严酷的天,

    你不似人间的负义忘恩

    那般的深刻伤人;

    虽然你能改变水性,

    你的尖刺却不够凶,

    像那不念旧交的人。……

    其实施恩示义的一方,若是根本忘怀其事,不在心里留下任何痕迹,则对方根本也就像是无恩可忘无义可负了。所以崔瑗座右铭有“施人慎勿念,受施慎勿忘”之语。玛克斯·奥瑞利阿斯说:“我们遇到忘恩负义的人不要惊讶,因为这世界上就是有这样的一种人。”这种见怪不怪的说法,虽然洒脱,仍嫌执着,不是最上乘义。《列子·周穆王篇》有一段较为透彻的见解:

    宋阳里华子,中年病忘。朝取而夕忘,夕与而朝忘;在途则忘行,在室则忘坐;今不识先,后不识今。阖家苦之。巫医皆束手无策。鲁有儒生自媒能治之。华子之妻以所蓄资财之半求其治疗之方。儒生曰:“此非祈祷药石所能治。吾试化导其心情,改变其思虑,或可愈乎?”于是试露之,而求衣;饥之,而求食;幽之,而求明。儒生欣然告其子曰:“疾可除也,然吾之方秘密传授,不以告人。试屏左右,我一人与病者同室为之施术七日。”

    从之。不知其所用何术,而多年之疾一旦尽除。华子既悟,乃大怒,处罚妻子,操戈逐儒生。宋人止之,问其故。华子曰:“曩吾忘也,荡荡然不觉天地之有无。今顿识既往,数十年来存亡得失、哀乐好恶,扰扰万绪起矣。吾恐将来之存亡得失、哀乐好恶之乱吾心如此也。须臾之忘,可复得乎?”子贡闻而怪之。孔子曰:“此非汝所及也。”

    人而健忘,自有诸多不便处。有人曾打电话给朋友,询问自己家里的电话号码。也有人外出餐叙,餐毕回家而忘了自家的住址,在街头徘徊四顾,幸而遇到仁人君子送他回去。更严重的是有人忘记自己是谁,自己的姓名,住址一概不知,真所谓物我两忘,结果只好被人送进警局招领。像华子所向往的那种“荡荡然不觉天地之有无”的境界,我们若能偶然体验一下,未尝不可,若是长久的那样精进而不退转,则与植物无大差异,给人带来的烦扰未免太大了。

    代沟

    代沟需要沟通

    代沟是翻译过来的一个比较新的名词,但这个东西是我们古已有之的。自从人有老少之分,老一代与少一代之间就有一道沟,可能是难以飞渡的深沟天堑,也可能是一步迈过的小渎阴沟,总之是其间有个界限。沟这边的人看沟那边的人不顺眼,沟那边的人看沟这边的人不像话,也许吹胡子瞪眼,也许拍桌子卷袖子,也许口出恶声,也许真个的闹出命案,看双方的气质和修养而定。

    《尚书·无逸》:“相小人,厥父母勤劳稼穑,厥子乃不知稼穑之艰难,乃逸乃谚既诞。否则侮厥父母曰:‘昔之人无闻知。’”这几句话很生动,大概是我们最古的代沟之说的一个例证。大意是说:请看一般小民,做父母的辛苦耕稼,年轻一代不知生活艰难,只知享受放荡,再不就是张口顶撞父母说:“你们这些落伍的人,根本不懂事!”活画出一条沟的两边的人对峙的心理。小孩子嘛,总是贪玩。好逸恶劳,人之天性。只有饱尝艰苦的人,才知道以无逸为戒。做父母的人当初也是少不更事的孩子,代代相仍,历史重演。一代留下一沟,像树身上的年轮一般。

    虽说一代一沟,腌臜的情形难免,然大体上相安无事。这就是因为有所谓传统者,把人的某一些观念胶着在一套固定的范畴里。“不以规矩不能成方圆”,大家都守规矩,尤其是年轻的一代。“鞋大鞋小,别走了样子!”小的一代自然不免要憋一肚皮委屈,但是,别忙,“多年的媳妇熬成婆,多年的道路走成河”,转眼间黄口小儿变成了鲐背耈老,又轮到自己唉声叹气,抱怨一肚皮不合时宜了。

    我记得我小的时候,早起要跟着姊姊哥哥排队到上房给祖父母请安,像早朝一样的肃穆而紧张,在大柜前面两张二人凳上并排坐下,腿短不能触地,往往甩腿,这是犯大忌的,虽然我始终不知是犯了什么忌。祖父母的眼睛瞪得圆圆的,手指着我们的前后摆动的小腿说:“怎么,一点样子都没有!”吓得我们的小腿立刻停摆,我的母亲觉得很没有面子,回到房里着实地数落了我们一番。祖孙之间隔着两条沟,心理上的隔阂如何得免?当时我心里纳闷,我甩腿,干卿底事。我十岁的时候,进了陶氏学堂,领到一身体操时穿的白帆布制服,有亮晶的铜纽扣,裤边还镶贴两条红带,现在回想起来有点滑稽,好像是卖仁丹游街宣传的乐队,那时却扬扬自得,满心欢喜地回家,没想到赢得的是一头雾水,“好呀!我还没死,就先穿起孝衣来了!”我触了白色的禁忌。出殡的时候,灵前是有两排穿白衣的“孝男儿”,口里模仿号丧的哇哇叫。此后每逢体操课后回家,先在门洞脱衣,换上长褂,卷起裤筒。稍后,我进了清华,看见有人穿白帆布橡皮底的网球鞋,心羡不已,于是也从天津邮购了一双,但是始终没敢穿了回家。只求平安少生事,莫在代沟之内起风波。

    大家庭制度下,公婆儿媳之间的代沟是最鲜明也最凄惨的。儿子自外归来,不能一头扎进闺房,那样做不但公婆瞪眼,所有的人都要竖起眉毛。他一定要先到上房请安,说说笑笑好一大阵,然后公婆(多半是婆)开恩发话,“你回屋里歇歇去吧”,儿子奉旨回到阃闱。媳妇不能随后跟进,还要在公婆面前周旋一下,然后公婆再度开恩,“你也去吧”,媳妇才能走,慢慢地走。如果媳妇正在院里浣洗衣服,儿子过去帮一下忙,到后院井里用柳罐汲取一两桶水,送过去备用,结果也会招致一顿长辈的唾骂:“你走开,这不是你做的事。”我记得半个多世纪以前,有一对大家庭中的小夫妻,十分地恩爱,夫暴病死,妻觉得在那样家庭中了无生趣,竟服毒以殉。殡殓后,追悼之日政府颁赠匾额曰:“彤管扬芬”,女家致送的白布横批曰:“看我门楣!”我们可以听得见代沟的冤魂哭泣,虽然代沟另一边的人还在逞强。

    以上说的是六七十年前的事。代沟中有小风波,但没有大泛滥。张公艺九代同居,靠了一百多个“忍”字。其实九代之间就有八条沟,沟下有沟,一代历一代,那一百多个“忍”字还不是一面倒,多半由下面一代承当?古有明训,能忍自安。五四运动实乃一大变局。新一代的人要造反,不再忍了。有人要“整理国故”,管他什么三坟五典八索九丘,都要揪出来重新交付审判。礼教被控吃人,孔家店遭受捣毁的威胁,世世代代留下来的沟要彻底翻腾一下,这下子可把旧一代的人吓坏了。有人提倡读经,有人竭力卫道,但是不是远水不救近火,便是只手难挽狂澜。代沟总崩溃,新一代的人如脱缰之马,一直旁出斜逸奔放驰骤到如今。旧一代的人则按照自然法则一批一批地凋谢,填入时代的沟壑。

    代沟虽然永久存在,不过其现象可能随时变化。人生的麻烦事,千端万绪,要言之,不外财色两项。关于钱财,年长的一辈多少有一点吝啬的倾向。吝啬并不一定全是缺点。“称财多寡而节用之,富无金藏,贫不假贷,谓之啬。积多不能分人,而厚自养,谓之吝。不能分人,又不能自养,谓之爱。”这是《晏子春秋》的说法。所谓爱,就是守财奴。是有人好像是把孔方兄一个个的穿挂在他的肋骨上,取下一个都是血丝糊拉的。英文俚语,勉强拿出一块钱,叫作“咳出一块钱”,大概也是表示钱是深藏于肺腑,需要用力咳才能跳出来。年轻一代看了这种情形,老大的不以为然,心里想:“这真是‘昔之人,无闻知’,有钱不用,害得大家受苦,忘记了‘一个钱也带不了棺材里去’。”心里有这样的愤懑蕴积,有时候就要发泄。所以,曾经有一个儿子向父亲要五十元零用,其父靳而不予,由冷言恶语而拖拖拉拉,儿子比较身手矫健,一把揪住父亲的领带,(唉,领带真误事)领带越揪越紧,父亲一口气上不来,一翻白眼,死了。这件案子,按理应剐,基于“心神丧失”的理由,没有剐,在代沟的历史里留下一个悲惨的记录。

    人到成年,嘤嘤求偶,这时节不但自己着急,家长更是担心,可是所谓代沟出现了,一方面说这是我的事,你少管,另一方面说传宗接代的大事如何能不过问。一个人究竟是姣好还是寝陋,是端庄还是阴鸷,本来难有定评。“看那样子,长头发、牛仔裤、嬉游浪荡、好吃懒做,大概不是善类。”“爬山、露营、打球、跳舞,都是青年的娱乐,难道要我们天天匀出工夫来晨昏定省,膝下承欢?”南辕北辙,越说越远。其实“养儿防老”“我养你小,你养我老”的观念,现代的人大部分早已不再坚持。羽毛既丰,各奔前程,上下两代能保持朋友一般的关系,可疏可密,岁时存问,相待以礼,岂不甚妙?谁也无须剑拔弩张,放任自己,而诿过于代沟。沟是死的,人是活的!代沟需要沟通,不能像希腊神话中的亚历山大以利剑砍难解之绳结那样容易地一刀两断,因为人终归是人。

    孔诞日与教师节

    老师真正的快乐,是学子的成长

    今天是孔诞日与教师节,两个好日子落到同一天,甚有意义。

    其实孔子诞日究竟是哪一天,颇费推敲。据史书记载,孔子生于鲁襄公二十一年十一月庚子日,按照周历十一月算是正月,所以《史记》就把鲁襄公二十一年写作二十二年。十一月庚子日是八月二十七日,这是依阴历的说法。我国改用阳历后,却依旧以八月二十七日为孔子诞辰。按阳历推算,阴历八月二十七日应该是阳历九月二十八日,故从一九五二年起,乃改以每年阳历九月二十八日为孔子诞辰。

    孔子德侔天地,万世师表,所以从一九五二年起政府明定以孔子诞日为教师节。一面中枢祭孔,一面各地举行敬师的活动。可见孔子与教师的关系十分密切。

    尊师重道是我国传统中很重要的一个项目。说得最透彻的我以为无过于《荀子·大略》篇的这几句话:“国将兴,必贵师而重傅。贵师而重傅,则法度存。国将衰,必贱师而轻傅。贱师而轻傅,则人有快。人有快,则法度坏。”(“快”是恣肆的意思。)直把尊师当作国之兴衰的主要原因。所谓尊师并不仅是对于教师个人表示敬意与慰劳,更重要的是对于教师所传的道表示重视。道是什么?道就是我国文化的传统,包括学术道德的全部。所以尊师重道四个字总是连起来说。因为重道,所以才尊师。

    不要以为师的责任在传道,师便是泥古而且保守。孔子曰:“温故而知新,可以为师矣。”温故是熟习故旧的学问,知新是研讨新的知识,亦即所谓博古通今。能温故知新才合于为师之道。换言之,为师者本身须要不断地进修,随时充实自己,不但充实本身的学问,而且“学不厌,诲不倦”的精神也可以为后生小子的楷模。自从近代教育趋重专业分科,一般学子以及教师渐有偏重新知疏于温故之势。王充《论衡》:“温故知新,可以为师,古今不知,称师如何?”温故知新,应该并重。用现代语来说,我们需要专门知识,也要通才教育。博古通今的教师才能负起承上启下的重担。

    “经师易遇,人师难遭。”(语见《后汉书·灵帝纪上》)所谓人师,乃德行才识并皆卓越,可以为人师表者,不仅专治一经,不必在朝在位。《荀子·儒效》篇:“近者歌讴而乐之,远者竭蹶而趋之,四海之内若一家,通达之属莫不从服,夫是之谓人师。”盖极形容德学俱隆之士之所以为大众所推崇。像这样的人师之最高的表率当然是孔子。

    孔子一生的遭遇并不顺利,虽然他不是没有学而优则仕的机会。刘向《说苑·立节》篇有一段关于孔子的故事:

    孔子见齐景公,景公致廪丘以为养,孔子辞不受,出为弟子曰:“吾闻君子当功以受禄。今说景公,景公未之行,而赐我廪丘,其不知丘亦甚矣!”遂辞而行。

    (廪丘,古邑名,致廪丘以为养,以其邑之收益为供养之资。)《吕氏春秋》也有同样的记载,并附以评语:“孔子布衣也,官在鲁司寇,万乘难与比行,三王之佐不显焉,取舍不苟也夫!”这就是孔子的人格,不为利诱。就孔子不见阳货一事而论,也可看出他的操守。像他这样耿介的人,只恓恓惶惶地周游列国之后专心教诲他的生徒了。孔子弟子三千余人,真是桃李满天下,虽然他周游的区域不广,大概不出今之河南山东两省,在当时能拥有这样多的徒众,其声誉之隆可想而知。

    设帐授徒是清苦的事,古今中外莫不皆然。子曰:“士志于道而耻恶衣恶食者,未足与议也。”所以他就夸奖子路:“衣敝缊袍,与衣狐貉者立而不耻者,其由也与?”孔子心目中的君子是“食无求饱,居无求安”,“发愤忘食,乐以忘忧”。孔子安贫乐道的作风,一直影响到如今许多人士。今之世有集体罢工要求加薪者、有集会提议自行调整待遇者,尚少闻教师有争取更多的束脩者。投身教师行列者,本应志不在此。

    由于时代不同,今之师生关系和以往大有差异。孔子弟子三千,真及门而比较长期受教身通六艺者不过七十余人。孔子为人师大概有四十年的经验。如今我们的学校教师届退休年龄者有几位说得出七十几个学生的姓名?如今学校与教师之间有聘约,类似雇佣的关系,而学生近似顾客。学生人数众多,师生接触机会很少。我国学生素无发问的习惯,教师上课几乎全是一人表演性质。师生的关系渐渐其淡如水。

    我想老师所能得到的真正的快乐,不是区区的一点奖金,也不是一纸奖状或一块匾额,更不是一席饮宴,或是被邀游园,而是看着一批批的青年学子健康地成长,而且其中很多能在学术事功上卓然有成。

    孔子是一个谦逊的人。他说:“我非生而知之者,好古,敏以求之者也。”他不是天才,但是他肯用功。而且“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他有所谓“知识上的诚实”,尤足为人师法。在这孔诞与教师节的今天,为人师者于欢欣鼓舞之余,恐不免要追思孔子的风范,而益奋发砥砺,以期教学相长。

    广告

    想要六根清净,颇不容易

    从前旧式商家讲究货真价实,一旦做出了名,口碑载道,自然生意鼎盛,无须大吹大擂,广事招徕。北平同仁堂乐家老铺,小小的几间门面,比街道的地面还低矮两尺,小小的一块匾,没有高擎的“丸散膏丹道地药材”的大招牌,可是每天一开门就是顾客盈门,里三层外三层,真是挤得水泄不通(那时候还没有所谓排队之说)。没人能冒用同仁堂的名义,同仁堂只此一家,别无分店,要抓药就要到大栅栏去挤。

    这种情形不独同仁堂一家为然。买服装衣料就到瑞蚨祥,买茶叶就到东鸿记西鸿记,准没有错。买酱羊肉到月盛斋,去晚了买不着。买酱菜到六必居,也许是严嵩的那块匾引人。吃螃蟹、涮羊肉就到正阳楼,吃烤牛肉就要照顾安儿胡同老五,喝酸梅汤要去信远斋。他们都不在报纸上登广告,不派人撒传单。大家心里都有数。做买卖的规规矩矩做买卖,他们不想发大财,照顾主儿也老老实实地做照顾主儿,他们不想试新奇。

    但是时代变了,谁也没有办法教它不变。先是在前门大街信昌洋行楼上竖起“仁丹”大广告牌,好像那翘胡子的人头还不够惹人厌,再加上夸大其词的“起死回生”的标语。犹嫌招摇不够尽兴,再补上一个由一群叫花子组成的乐队,吹吹打打,穿行市街。仁丹是还不错,可是日本人那一套宣传伎俩,我觉得太讨厌了。

    由西直门通往万寿山那一条大道,中间黄土铺路,经常有清道夫一勺一勺地泼水,两边是大石板路,供大排子车使用,边上种植高大的柳树,古道垂杨,夹道飘拂,颇为壮观可喜。不知从哪一天起,路边转弯处立起了一两丈高的大木牌,强盗牌的香烟,大联珠牌的香烟,如雨后春笋出现了。我每周末在这大道上来往一回,只觉得那广告收了破坏景观之效,附带着还惹人厌。我不吸烟,到了吸烟的年龄我也自知选择,谁也不会被一个广告牌子所左右。

    坐火车到上海,沿途看见“百龄机”的广告牌子,除了三个大字之外还有一行小字:“有意想不到之效力”。到底那百龄机是什么东西,有什么意想不到的效力,谁也说不清,就这样糊里糊涂地产生了广告效果,不少人盲从附和。《小说月报》《东方杂志》也出现了“红色补丸”的广告,画的是一个佝偻着腰的老人,手附着胯,旁边注着“图中寓意”四个字。寓什么意?补丸而可以用颜色为名,我只知道明末三大案,皇帝吃了红丸而暴崩。

    这些都还是广告术的初期亮相。尔后广告方式日新月异,无孔不入,大有泛滥成灾之势。广告成了工商业的出品成本之重要项目。

    报纸刊登广告,是天经地义。人民大众利用刊登广告的办法,可以警告逃妻,可以凤求凰或凰求凤,可以叫卖价格低廉而美轮美奂的琼楼玉宇,可以报失,可以道歉,可以鸣谢救火,可以感谢良医,可以宣扬仙药,可以贺人结婚,可以贺人家的儿子得博士学位,可以一大排一大排讣告同一某某董事长的死讯,可以公开诉愿喊冤,可以公开歌功颂德,可以宣告为某某举办冥寿,可以公告拒绝往来户,可以揭露各种考试的金榜,可以……不胜枚举。我的感想是:广告太多了,时常把新闻挤得局处一隅。有些广告其实是浪费,除了给报馆增加收益之外,不免令读者报以冷眼,甚或嗤之以鼻。同时广告所占篇幅有时也太大了,其实整版整页的大广告吓不倒人。外国的报纸,不限张数,广告更多,平常每日出好几十张,星期日甚至好几百页,报童暗暗叫苦,收垃圾的人也吃不消。我国的报纸好像情形好些,广告再多也是在那三大张之内,然而已经令人感到泛滥成灾了。

    杂志非广告不能维持,其中广告客户不少是人情应酬,并非心甘情愿送上门来,可是也有声望素著的大刊物,一向以不登载广告为傲,也禁不住经济考虑而大开广告之门。我们不反对刊物登载广告,只是登载广告的方式值得研究。有些杂志的广告部分特别选用重磅的厚纸,彩色精印,有喧宾夺主之势,更有鱼目混珠之嫌。有人对我说,这样的刊物到他手里,对不起,他时常先把广告部分尽可能地撕除净尽,然后再捧而读之。我说他做得过分,辜负了广告客户的好意,他说为了自卫,情非得已。他又说,利用邮递投送广告函的,他也是一律原封投入字纸篓里,他没有工夫看。

    我不懂为什么大街小巷有那么多的搬家小广告到处乱贴,墙上、楼梯边、电梯内,满坑满谷。没有地址,只具电话号码。粘贴得还十分结实,洗刷也不容易。更有高手大概会飞檐走壁,能在大厦二三丈高处的壁上张贴。听说取缔过一阵,但是“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了。

    有吉房招租的人,其心情之急是可以理解的。在报纸上登个分类小广告也就可以了,何必写红纸条子到处乱贴。我最近看到这样的大张红纸条子贴在路旁邮箱上了。显然有人去撕,但是撕不掉,经过多日雨淋才脱落一部分,现在还剩有斑驳的纸痕留在邮箱上!

    电视上的广告更不必说,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没有广告哪里能有节目可看?可是那些广告逼人而来,真煞风景。我不想买大厦房子,我也没有香港脚,我更不打算进补,可是那些广告偏来呶呶不休,有时还重复一遍。有人看电视,一见广告上映,登时闭上眼睛养神,我没有这样本领,我一闭眼就真个睡着了。我应变的办法是只看没有广告的一段短短的节目,广告一来我就关掉它。这样做,我想对自己没有多大损失。

    早起打开报纸,触目烦心的是广告,广告;出去散步映入眼帘的又是广告,广告;午后绿衣人来投送的也多是广告,广告;晚上打开电视仍然少不了广告,广告。每日生活被广告折磨得够苦,要想六根清净,看来颇不容易。

    住一楼一底房者的悲哀

    一楼一底的房多少有点慈善性质

    小时候听人说,衣、食、住是人生三大要素。可是小的时候只觉得“吃”是要紧的,只消嘴里有东西嚼,便觉得天地之大,唯我独尊,逍遥自在,万事皆休。稍微长大一点,才觉得身上的衣服,观瞻所系,殊有讲究的必要,渐渐地觉悟一件竹布大褂似乎有些寒碜。后来长大成人,开门立户,进而生儿育女,子孙繁殖,于是“住”的一件事,也成了一件很大的问题。我现在要谈的,就是这成人所感觉的很迫切的“住”的问题。

    我住过有前廊后厦、上支下摘的北方的四合房,我也住过江南的窄小湿霉、才可容膝的土房,我也住过繁华世界的不见天日的监牢一般的洋房,但是我们这个“上海特别市”的所谓“一楼一底”房者,我自从瞻仰,以至下榻,再而至于卜居很久了的今天,我实在不敢说对它有什么好感。

    当然,上海这个地方并不会请我来,是我自己愿意来的;上海的所谓“一楼一底”的房东也并不会请我来住,是我自己愿意来住的。所以假若我对于“一楼一底”房有什么不十分恭维的话语,那只是我气闷不过时的一种呻吟,并不是对谁有什么抱怨。

    初见面的朋友,常常问我“府上住在哪里?”我立刻会想到我这一楼一底的“府”,好生惭愧。熟识的朋友,若向我说起“府上”,我的下意识就要认为这是一件侮辱了。

    一楼一底的房没有孤零零的一所矗立着的,差不多都像鸽子窝似的一大排,一所一所的构造的式样大小,完全一律,就好像从一个模型里铸出来的一般。我顶佩服的就是当初打图样的土著工程师,真能相度地势,节工省料,譬如一垛五分厚的山墙就好两家合用。王公馆的右面一垛山墙,同时就是李公馆的左面的山墙,并且王公馆若是爱好美术,在右面山墙上钉一个铁钉子,挂一张美女月份牌,那么李公馆在挂月份牌的时候,就不必再钉钉子了,因为这边钉一个钉子,那边就自然而然地会钻出一个钉头儿!

    房子虽然以一楼一底为限,而两扇大门却是方方正正的,冠冕堂皇,望上去总不像是我所能租赁得起的房子的大门。门上两个铁环是少不得的,并且还是小不得的。因为门环若大,敲起来当然声音就大,敲门而欲其声大,这显然是表示门里面的人离门甚远,而其身份又甚高也。放老实些,门里面的人,比门外的人,离门的距离,相差不多!这门环做得那样大,可有什么道理呢?原来这里面有一点讲究。建筑一楼一底房的人,把砖石灰土看作自己的骨头血肉一般的宝贵,所以两家天井中间的那垛墙只能起半垛,所以空气和附属于空气的种种东西,可以不分畛域的从这一家飞到那一家。门环敲得啪啪地响的时候,声浪在周围一二十丈以内的范围,都可以很清晰地播送得到。一家敲门,至少有三家应声“啥人”,至少两家拔闩启锁,至少有五家有人从楼窗中探出头来。

    “君子远庖厨”,住一楼一底的人,简直没有方法可以上跻于君子之伦。厨房里杀鸡,我无论躲在哪一个墙角,都可以听得见鸡叫(当然这是极不常有的事),厨房里烹鱼,我可以嗅到鱼腥,厨房里生火,我可以看见一朵一朵乌云似的柴烟在我眼前飞过。自家的庖厨既没法可以远,而隔着半垛墙的人家的庖厨,离我还是差不多的近。人家今天炒什么菜,我先嗅着油味,人家今天淘米,我先听见水声。

    厨房之上,楼房之后,有所谓亭子间者,住在里面,真可说是冬暖夏热,厨房烧柴的时候,一缕一缕的青烟从地板缝中冉冉上升。亭子间上面又有所谓晒台者,名义上是作为晾晒衣服之用,但是实际上是人们乘凉的地方,打牌的地方,还有另搭一间做堆杂物的地方。别看一楼一底,这其间还有不少的曲折。

    天热了我不免要犯昼寝的毛病。楼上热烘烘的可以蒸包子,我只好在楼下下榻,假如我的四邻这时候都能够不打架似的说话或说话似的打架,那么我也能居然入睡。猛然间门环响处,来了一位客人,甚而至于来了一位女客,这时节我只得一骨碌爬起来,倒提着鞋,不逃到楼上,就避到厨房。这完全是地理上的关系,不得不尔。

    客人有时候腹内积蓄的水分过多,附着我的耳朵叽叽哝哝说要如此如此,这一来我就窘了。朱漆金箍的器皿,搬来搬去,不成体统。我若在小小的天井中间随意用手一指,客人又觉得不惯,并且耳目众多,彼此都窘了。

    还有一点苦衷,我忘不了。一楼一底的房,附带着有一个楼梯,这是上下交通唯一的孔道。然而这楼梯的构造,却也别致。上楼的时候,把脚往上提一尺,往前只能进展五寸。下楼的时候,把脚伸出五寸,就可以跌下一尺。吃饭以前,楼上的人要扶着楼杆下来;吃饭以后,楼下的人要捧着肚子上去。穿高跟皮鞋的太太小姐,上下楼只有脚尖能够踏在楼梯板上。

    话又说回来了。一楼一底即或有天大的不好,你度德量力,一时还是不能乔迁。所以一楼一底的房多少是有一点慈善性质的。

    蚊子与苍蝇

    既然躲不过,那就从容地周旋

    我家里人口众多。除了我和我的太太,还有一个娘姨以外,有几千百头的苍蝇,有几千百头的蚊子。苍蝇、蚊子和我们很亲近,苍蝇和我们亲近的时候在早晨,蚊子和我们亲近的时候在夜里。所以我们可以很从容地和它们周旋。一缕阳光从窗子射到我的太太的脸上,随后就有一只苍蝇不远千里而来,绕床三匝,不晓得在何处栖止才好。我蜷卧床头,静以待变。只见这只苍蝇飞去飞来,嗡嗡有声,不偏不倚地正落在我的太太的鼻尖上。太太的上嘴唇翕动了一下,我揣测她的意思,大概是表示她的鼻尖是有感觉的。那只苍蝇也有本领,真禁得起震动,抖抖翅膀,仍然高踞在鼻尖上。假使苍蝇能老老实实在鼻尖上占一席地,我的太太素来是很有度量的,未曾不可以和它相安无事。无奈那只苍蝇,动手动脚地东搔西挠。太太着实不耐烦,只能伸出手来,加以驱除。太太的鼻尖,像有吸力一般,苍蝇飞起来绕了几个圈子,仍然归到原处。如是者数次。假使苍蝇肯换一个地方,太太或者也可以相当地容忍。她忍不住了,把头钻到被里去。苍蝇甚觉没趣,搭讪着又来和我亲近。

    物以类聚,一点也不错。苍蝇的合群心恐怕要在我们中国人以上。记得小时候唱过一首《苍蝇歌》,内中的警句是:“一个苍蝇嘤嘤嘤,两个苍蝇嗡嗡嗡,一群苍蝇轰轰轰!”苍蝇的音乐,的确是由清悠以渐至于雄壮。当其嘤嘤的时候,我便从梦中醒来,侧耳而听,等到嗡嗡的时候,我便翻过身去,想在较远的地方去听,到了轰轰的时候,我便兴奋得由床上跳起来了。音乐感人之深,不亦伟哉!

    过了一天非人的生活了,到了夜晚想做一件人做的事,睡觉。但是,不忙睡,宝贝的蚊子来了。蚊子由来访以至于兴辞,双方的工作不外下列几种:(一)蚊子奏细乐,(二)我挥手致敬,(三)乐止,(四)休息片刻,(五)是我不当心,皮肤碰了蚊子的嘴,奇痛,(六)蚊子奏乐,(七)我挥手送客,(八)我痒,(九)我抓,(十)我还痒,(十一)我还抓,(十二)出血,(十三)我睡着了。睡着以后,双方仍然工作,但稍简单一些,前四段工作一概豁免。清晨醒来,察视一夜工作的痕迹,常常发现腿部作玉蜀黍状,一粒一粒地凸起来。有时候面部略微改变一点形状,例如嘴唇加厚,鼻梁增高。有时工作过度,面部一块白一块红的,作豆沙粽子状。据脑筋灵敏的人说,若做一床帐子,则蚊子与苍蝇自然可以不作入幕之宾,有用的精神也可以不用再与蚊蝇亲近了。但我已和太太商量就绪,在下月发薪以前,无论如何,我们仍然要保持大国民的态度,对蚊蝇决不排斥。

    老憨看跳舞

    说我是老憨,也不觉得十分冤枉

    听说世界上有跳舞这么一回事。我不但没跳过,看还不曾看过。人家说我是老憨,我也不觉得十分冤枉。

    有一天晚上八爷实在看不下去了。他说:“你看看跳舞去吧,你不敢去,我领你去。”

    我同八爷二人浩浩荡荡地从北四川路往南走。我心里又惊又喜,惊的是破题儿第一遭不知怎样办法,喜的是见见世面,也不枉到上海了一场。

    行行重行行,到了一个不三不四的去处,招牌上写着“mascot cafe”,据说这是一个带跳舞的咖啡店。招牌上是洋字,我心里就先着慌。我望望八爷,八爷望望我。他说:“进去吧。”我说:“进去啵!”

    “这道儿真黑!”

    “可不是嘛,八爷,这道儿是真真黑!”

    街上没有一盏灯,天上没有一颗星。

    弯弯曲曲地走进去了。八爷想在我后面走,但是我也不想在他前面走。结果是,两人并着肩走。然而我心里还是慌。

    走进一个酒排间,所谓“bar”者,有两个白衣白裙的侍者向我狞笑,作吃人状。我心想,这大概是凶多吉少了。八爷不语,我只见他的牙齿咬紧了嘴唇,两手握着拳头。

    又一转弯,又一拐角,又向右数步,又向左一转。哎哟天啊!我已走到了那间挤满了人的、堆满了肉的跳舞厅。东是一块肉,西也是一块肉,这里是一根擦粉的胳臂,那里是一条擦粉的大腿!还有一张一张的血渍似的嘴,一股一股醉熏死人的奇香奇臭。还有宰猪似的琴声歌声。我敬告不敏,我已昏了!

    伸手摸了一下,八爷还在我的身旁,稍微放心一些,我定了一定神,举目四望,迷迷糊糊的,看出些人形了,似乎是全是外国人。并且男的都是洋兵。

    我顿然觉察,只我们两个是中国人。想到此地,打了一冷战,再举目看时,只见有几十百条视线全集中在我们两个身上,觉得这些视线刺得有点痛起来!

    “我们走吧!”

    “走吧!”

    我们像被猎人追着似的走了出来,三步并两步地走出街上。“这就叫跳舞吗?”我喘着问。

    八爷说:“哪里,我们去太早了,他们还没跳呢!”我说:“够了够了。今天领教不少,真正的跳舞,等到我休养几天以后再说吧。”我回家去了,做了一夜的噩梦,梦见的只是嘴、胳臂、大腿,等等。

    火车

    坐火车看风景是一大享受

    我在上海中国公学教书的时候,每星期要去吴淞两三次,在天通庵搭小火车到炮台湾,大约十五分钟。火车虽然破旧,却是中国最早建设的铁路。清同治年间由英商怡和洋行鸠工开建,后由清廷购回,光绪二十三年全线完成。当初兴建伊始,当地愚民反对,酿成毁路风潮。那一段历史恐怕大家早已忘了。

    我同时在暨南大学授课,每星期要去真如三次,由上海北站搭四等慢车(即铁棚货车)到真如,约十分钟,票价一角。有一次在车站挤着买票,那时候尚无排队习惯,全凭体力挤进挤出。票是买到了,但是衣袋里的皮夹被小偷摸去。一位好心的朋友告诉我,不可声张,可以替我找回来,如果里面有紧要的东西。我说里面只有数十元和一张无价的照片。他说那就算了,因为找回来也要酬谢弟兄们一笔钱。这是我生平第一次听说东西被偷还可以找回来,其中奥妙无穷。

    火车是分等级的。四等火车恐怕很多人没有搭过。我说搭,不说坐,因为根本没有座位,而且也没有窗户。搭四等车的人不一定就是四等人,等于搭头等车的不一定就是头等人。而且搭四等车的人不一定一辈子永远搭四等车,等于搭头等车的也不一定一辈子永远搭头等车。好像人有阶级之分,其实随时也有升降,变化是很多的。教书的人能享受四等火车的交通之便,实已很是幸运了,虽然车里是黑洞洞的,而且还有令人作呕的便溺气味。

    当年最豪华的火车是津浦路的蓝钢车。车厢包上一层蓝色钢铁皮,与众不同,显著高贵。头等卧车装饰尤其美观,老舍一篇题名《火车》的小说,描写头等乘客在厚厚软软的地毯上吐痰,确是写实,并非虚撰。这样做是表示他的特殊身份。最令我惊讶的是头等车厢里的侍者礼貌特别周到,由津至浦要走一天一夜。夜间要查票,而头等客可以不受惊扰,安睡一夜,因为侍者在晚间早就把车票收去,查票的人走过头等车厢也特别把声音压低,在侍者手中查看车票,悄悄地就走过去了,真是体贴。查票的人走到二等车里,态度就稍有变化,嗓门提高,到了三等车里,就不免大声吼叫推醒那些打瞌睡的客人。

    不要以为蓝钢车总是舒适如意,也曾出过纰漏。民国十二年盗匪孙美瑶啸聚一群喽啰在津浦路线上临城附近的抱犊谷。这抱犊谷是一座山,形势天成,入口极狭,据传说谷内耕牛是当初抱犊以入。孙美瑶过着打家劫舍的生活,意犹未足,看着火车呜呜地从山下蜿蜒而过,忽发奇想。他截断路轨,把一列火车车上数百名中外旅客一股脑儿掳上了山作为人质。害得军阀大吏手足无措。事涉被掳中外人士之安全,投鼠忌器,不敢动武。结果是几经折冲,和平解决,人质释放,盗匪收编为正式军队,孙美瑶获得旅长官衔。这就是轰动中外的临城劫车案。还有一个尾声,听说后来孙美瑶旅长不知怎么的还是被杀掉了。就我所记忆,如此规模的劫火车只发生过这么一遭。外国也有劫车案,有我们的这样多彩多姿么?

    现在美国,火车已经是落伍的交通工具,在没有飞机和全国快速公路网的时代,坐火车从西海岸到东海岸是一大享受。沿途的风景,目不暇给。旅客不拥挤,座位很舒适,不分等级,只是卧铺另加费用。十几年前我旅游华府到纽约,就有人劝我要坐火车,因为以后可能将没有火车可坐了。果然,车站一片荒凉,车上乘客寥寥无几,往日的繁华哪里去了?

    有人嫌火车走得慢,又有人嫌火车冒烟脏。人类浪费时间精力做好多好多不该做的事,何必斤斤计较旅途所耗的时间?纵然火车走得像枪弹一般快,车上的人忙的是什么?火车冒烟是脏,可是冒烟的并不只是火车,何况现在火车多不冒烟了。如果老远看火车冒黑烟或吐白气,那景象却不一定讨厌。记得抗战时我住在四川北碚,天气晴朗,搬藤椅在门前闲坐,遥望对面层峦叠嶂之中忽然闪出一缕白烟,呼啸而过,隐隐然听到汽笛之声。“此非恶声也”,那是天府煤矿的运煤的小火车。那是“天府之国”当时唯一的一段铁路。我看了很开心,和看近处梯田中“一行白鹭上青天”同样地开心。说起四川省的铁路之兴建,其事甚早,光绪末年就有川汉铁路之议,宣统年间还引起铁路风潮,成为革命导火线之一。民国二十五年又有川黔铁路的计划。一再拖延以迄于今。可是抗战时经过重庆到成都公路的人,应该记得那条公路的路基特别高,路面相当阔,因为那条公路正是当年成渝铁路的未完成的遗址。

    有一年由某大员陪同坐火车到郑州。途经某处,但见上有高山,下有清涧,竹篱茅舍,俨若桃源。我凭窗眺望,不禁说了一句赞叹的话:“这地方风景如画,可惜火车走得太快,一下子就要过去了。”某大员立刻招呼:“教火车停下来。”火车真的停下来了,让我们细细观赏那一片景物。此事不足为训,可是给了我一个难忘而复杂的感触:“大丈夫不可一日无权”,但是享特权算得是大丈夫么?

    头等乘客在未上车之前即已享受头等待遇,车站里有头等候车室。里面有座位,有茶水,有人代理票务。在台湾好像某些车站有所谓贵宾室,任何神气活现的人都可以走进去以贵宾姿态出现。上车的时候不需经由栅门剪票,他可以从一个侧门昂然而入,还有人笑容满面地照料他登车。其实,熙来攘往,无非名利之徒,谁是贵宾?

    后记

    潘霦先生来信说:“成渝铁路勘定路线与公路有相当距离,且成渝公路沿线有不少九十度直角弯道,实不可能循此线建铁路。”也许我所说的系传闻有误。

    又,马晋封先生来信说:“抱犊谷之谷字该是崮。”

    山

    山,你的名字是寂寞

    最近有幸,连读两本出色的新诗。一是夏菁的《山》,一是楚戈的《散步的山峦》。两位都是爱山的诗人。诗人哪有不爱山的?可是这两位诗人对于山有不寻常的体会、了解与感情,使我这久居城市樊笼的人,读了为之神往。

    夏菁是森林学家,游遍天下,到处造林。他为了职业关系,也非经常上山不可。我曾陪他游过阿里山,在传说闹鬼的宾馆里住了一晚,杀鸡煮酒,看树面山(当然没有遇见鬼,不过夜月皎洁,玻璃窗上不住地有剥啄声,造成近似《咆哮山庄》的气氛,实乃一只巨大的扑蛾在扑通着想要进屋取暖)。夏菁是极好的游伴,他不对我讲解森林学,我们只是看树看山,有说有笑,不及其他。他在《后记》里说:“我的工作和生活离不开山,而爬山最能表达一种追求的恒心及热诚。然而,山是寂寞的象征,诗是寂寞的,我是寂寞的。”

    有一些空虚

    就想到山,或是什么不如意。

    山,你的名字是寂寞,

    我在寂寞时念你。

    普通人在寂寞时想找伴侣,寻热闹。夏菁寂寞时想山。山最和他谈得来。其中有一点泛神论的味道,把山当作是有生命的东西。山不仅是一大堆、高高一大堆的石头,要不然怎能“相对两不厌”呢?在山里他执行他的业务,显然的他更大的享受是进入“与自然同化”的境界。

    山,凝重而多姿,可是它心里藏着一团火。夏菁和山太亲密了,他也沾染上青山一般的妩媚。他的诗,虽然不像喜马拉雅山,不像落基山那样的岑崟参差,但是每一首都自有丘壑,而且蕴藉多情。格律谨严,文字洗练,据我看像是有英国诗人郝斯曼的风味,也有人说像佛劳斯特。有一首《每到二月十四日》,我读了好多遍,韵味无穷。

    每到二月十四,

    我就想到情人市,

    想到相如的私奔,

    范仑铁诺的献花人。

    每到二月十四,

    想到献一首歌词。

    那首短短的歌词,

    十多年还没写完,

    还没想好意思,

    更没有谱上曲子。

    我总觉得惭愧不安,

    每到二月十四。

    每到二月十四,

    我心里澎湃不停,

    要等我情如止水,

    也许会把它完成。

    原注:“情人市(loveland)在科罗拉多北部,每逢二月十四日装饰得非常动人。”我在科罗拉多州住过一年,没听说北部有情人市,那是六十多年前的事了(一九六〇年时人口尚不及万)。不过没关系,光是这个地方就够引起人的遐思。凡是有情的人,哪个没有情人?情人远在天边,或是已经隔世,都是令人怅惘的事。二月十四是情人节,想到情人市与情人节,难怪诗人心中澎湃。

    楚戈是豪放的浪漫诗人。《散步的山峦》有诗有书有画,集三绝于一卷。楚戈的位于双溪村绝顶的“延宕斋”,我不曾造访过,想来必是一个十分幽雅穷居独游的所在。

    在那里可以看到

    山外还有

    山山山山

    山外之山不是只露一个山峰

    而是朝夕变换

    呈现各种不同的姿容

    谁知望之俨然的

    山也是如此多情

    谢灵运《山居赋》序:“古巢居穴处者曰岩栖,栋宇居山者曰山居……山居良有异乎市廛,抱疾就闲,顺从胜情。”楚戈并不闲,故宫博物院钻研二十年,写出又厚又重的一大本《中国古物》,我参观他的画展时承他送我一本,我拿不动,他抱书送我到家,我很感动。如今他搜集旧作,自称是“古物出土”,有诗有画,时常是运行书之笔,写篆书之体,其恣肆不下于郑板桥。

    山峦可以散步吗?出语惊人。有人以为“有点不通”,楚戈的解释是:“我以为山会行走……我并不把山看成一堆死岩。”禅家形容人之开悟的三阶段:初看山是山、水是水,继而山不是山、水不是水,终乃山还是山、水还是水。是超凡入圣、超圣入凡的意思。看楚戈所写《山的变奏》,就知道他懂得禅。他不仅对山有所悟,他半生坎坷,尝尽人生滋味,所谓有“烦恼即菩提”,对人生的真谛他也看破了。我读他的诗,有一种说不出的震撼。

    夏菁和楚戈的诗,风味迥异,而有一点相同,他们都使用能令人看得懂的文字。他们偶然也用典,但是没有故弄玄虚的所谓象征。我想新诗若要有发展,应该循着这一条路走。

    盆景

    万物皆宜顺其自然

    小时候,看见父亲书桌上添了一个盆景,我非常喜爱。是一盆文竹,栽在一个细高的方形白瓷盆里,似竹非竹,细叶嫩枝,而不失其挺然高举之致。凡物小巧则可爱。修篁成林,蔽不见天,固然幽雅宜人,而盆盎之间绿竹猗猗,则亦未尝不惹人怜。文竹属百合科,当时在北方尚不多见。

    我父亲为了培护他这个盆景,费了大事。先是给它配上一个不大不小的硬木架子,安置在临窗的书桌右角,高高的傲视着居中的砚田。按时浇水,自不待言,苦的是它需阳光照晒,晨间阳光晒进窗来,便要移盆就光,让它享受那片刻的煦暖。若是搬到院里,时间过久则又不胜骄阳的肆虐。每隔一两年要翻换肥土,以利新根。败枝枯叶亦须修剪,听人指点,用笔管戳土成穴,灌以稀释的芝麻酱汤,则新芽茁发,其势甚猛。有一年果然抽芽蹿长,长至数尺而意犹未尽,乃用细绳吊系之,使缘窗匍行,如茑萝然。

    此一盆景陪伴先君二三十年,依然无恙。后来移我书斋之内,仍能保持常态,在我凭几写作之时,为我增加情趣不少。嗣抗战军兴,家中乏人照料,冬日书斋无火,文竹终于僵冻而死。丧乱之中,人亦难保,遑论盆景!然我心中至今戚戚。

    这一盆文竹乃购自日商。日本人好像很精于此道。所制盆栽,率皆枝条掩映,俯仰多姿。尤其是盆栽的松柏之属,能将纹理盘错的千寻之树,缩收于不盈咫尺的缶盆之间,可谓巧夺天工。其实盆栽之术,源自我国,日人善于模仿,巧于推销,百年来盆栽遂亦为西方人士所嗜爱。bonsai一语实乃中文“盆栽”二字之音译。

    据说盆景始于汉唐,盛于两宋。明朝吴县人王鏊作《姑苏志》有云:“虎丘人善于盆中植奇花异卉,盘松古梅,置之几案,清雅可爱,谓之盆景。”是姑苏不仅擅园林之美,且以盆景之制作驰誉于一时。刘銮《五石瓠》:“今人以盆盎间树石为玩,长者屈而短之,大者削而约之,或肤寸而结果实,或咫尺而蓄虫鱼,概称盆景,元人谓之些子景。”“些子”大概是元人语,细小之意。

    我多年来漂泊四方,所见盆景亦夥,南北各地无处无之,而技艺之精则均与时俱进。见有松柏盆景,或根株暴露,作龙爪攫拿之状,名曰“露根”。或斜出倒挂于盆口之外,挺秀多姿,俨然如黄山之“蒲团”“黑虎”,名曰“悬崖”。或一株直立,或左右并生,无不于刚劲挺拔之中展露搔首弄姿之态。甚至有在浅钵之中植以枫林者,一二十株枫树集成丛林之状,居然叶红似火,一片霜林气象。种种盆景,无奇不有,纳须弥于芥子,取法乎自然。作为案头清供,诚为无上妙品。近年有人以盆景为专业,有时且公开展览,琳琅满目,洋洋大观。盆景之培养,需要经年累月,悉心经营,有时甚至经数十年之辛苦调护方能有成。或谓有历千百年之盆景古木,价值连城,是则殆不可考,非我所知。

    盆景之妙虽尚自然,然其制作全赖人工。就艺术观点而言,艺术本为模仿自然。例如图画中之山水,尺幅而有千里之势。杜甫望岳,层云荡胸,飞鸟入目,也是穷目之所及而收之于笔下。盆景似亦若是,唯表现之方法不同。黄山之松,何以有那样的虬蟠之态?那并不是自然的生态。山势确荦,峭崖多隙,松生其间,又复终年的烟霞翳薄,风雨飕飗,当然枝柯虬曲,甚至倒悬,欲直而不可行。原非自然生态之松,乃成为自然景色之一部。画家喜其奇,走笔写松遂常作龙蟠虬曲之势。制盆景者师其意,纳小松于盆中,培以最少量之肥土,使之滋长而不过盛,芟之剪之,使其根部坐大,又用铅铁丝缚绕其枝干,使之弯曲作态而无法伸展自如。

    艺术与自然本是相对的名词。凡是艺术皆是人为的。西谚有云:“ars est celare artem”(“真艺术不露人为的痕迹。”)犹如吾人所谓“无斧凿痕”。我看过一些盆景,铅铁丝尚未除去,好像是五花大绑,即或已经解除,树皮上也难免皮开肉绽的疤痕。这样艺术的制作,对于植物近似戕害生机的桎梏。我常在欣赏盆景的时候,联想到在游艺场中看到的一个患侏儒症的人,穿戴齐整地出现在观众面前,博大家一笑。又联想到从前妇女的缠足,缠得趾骨弯折,以成为三寸金莲,作摇曳婀娜之态!

    我读龚定庵《病梅馆记》,深有所感。他以为一盆盆的梅花都是匠人折磨成的病梅,用人工方法造成的那副弯曲佝偻之状乃是病态,于是他解其束缚,脱其桎梏,任其无拘无束地自然生长,名其斋为病梅馆。龚氏此文,常在我心中出现,令我憬然有悟,知万物皆宜顺其自然。盆景,是艺术,而非自然。我于欣赏之余,真想效龚氏之所为,去其盆盎,移之于大地,解其缠缚,任其自然生长。

    二手烟

    吞云吐雾尽可由己,连累他人万使不得

    我是吸烟的世家子弟,经过三代的熏染,自然成为此道老手。我抽雪茄,一天不超过一支,饭后偶一为之。我抽烟斗,一度终日斗不离手。但是我抽纸烟,则有三十年的历史,直到日尽一听,而意犹未足。牙齿熏黑了,指尖染黄了,不以为憾。

    我认识一个人,抽烟的历史比我长,烟瘾比我大,为了省钱专抽什么蜜蜂牌、公鸡牌的廉价烟。枕边长备香烟火柴,早晨醒来第一桩事就是躺着吸一根烟,然后再起床。而且常表演一手特技,猛吸一口烟,闭上嘴,硬把烟咽了下去。天长日久,他的肺烂了。那时候大家还不知道什么肺癌之说,或称之曰肺痈。后来他就在咳嗽之中大口大口地吐出一块块瘀血烂肺而亡。我照常抽烟,不以为诫。

    劝人戒烟的说法很多。“你若省下买烟的钱,十年二十年之后可用以购置一幢房子。”最好的回答是:“阁下不抽烟,请问你的房子安在?”提起吸烟之害,话题就多了,诸如损食欲、污牙齿、引口臭……耳熟能详,谁不知道。人不可无嗜好,人各有所好,“我自调心,不干汝事。”于是我就我行我素继续不断地抽下去。吸烟是我生活中不可或少的一部分。

    有一天,在学校的一个会议里,我嘴上叼着烟斗,摆头的电扇忽从背后吹来一阵风,把我烟斗里的半燃着的烟草吹得满天星斗,而且直吹到对面坐着的一位女士的身上,灰烬落在她的薄衫上面,幸而没把她的衣服烧出洞,也没有酿成火灾。她吓得惊叫,我只得连声道歉。事后我为了这件事苦闷了好几天。

    自古志行高洁之士,我想,都是有所为有所不为,有适当的选择能力,有高度克己自制的功夫。我也是人,为什么要心甘情愿地受烟草里的尼古丁所挟持支配而不能自拔?我想从戒烟一件小事测验我自己究竟有没有一点点自制的能力。于是我把当时所有的烟斗、纸烟、雪茄一起抛弃,以示破釜沉舟之意。只有大大小小的烟灰缸没有丢。就这样的“冷火鸡”方式使我脱离了烟籍。

    最近看到《新闻周刊》(一九八六年七月二十八日)的一段纪事,我大为感动。美国第二大烟草制作商瑞诺兹公司的大股东之一瑞诺兹先生,三十一岁,以演员为业,两年前把烟戒掉,如今更进一步加入“美国肺脏学会”,参加该学会所发起的“反吸烟运动”,并作为发言人。瑞诺兹公司是他祖父所创立,营业鼎盛,祖孙三代吃着不尽,但是他毅然决定摆脱家族关系,解除了他的股权。虽然他自承其动机是由于他的父亲五十八岁死于肺气肿,他自爱爱人的勇气仍然是很难得的。有人讥笑他,说他是“咬了伸手喂他的人”。他回答说:“那双喂过我的手,也杀死过数以百万计的人,且将继续杀死更多的数以百万计的人。”瑞诺兹先生可以说是“知耻近乎勇”。

    由于报章宣传,我才知道二手烟之为害于人有甚于直接吸烟者。我回想起,从前吸鸦片的人家,常喜欢含一大口烟喷那蜷伏烟榻旁的哈巴狗。不久那哈巴狗也上了瘾,不按时喷它,它也会涕泗交流。如今美国有人提倡反吸烟运动,从拒绝吸二手烟做起,是很合理的。我国所受烟害已经创痛巨深,听说现在中小学学生吸烟的人数与日俱增,着实可怕。日前我在一家餐馆吃饭,邻桌的几位先生兴致甚豪,饮食之外猛吸纸烟。吞云吐雾,怡然自得。我心想,你愿吞云,尽可由你,你要吐雾,则连累他人,万使不得,我不能干涉他,我只能避席换座。

    新年乐事

    新年乐未央

    到处都是“新年快乐”的祝贺之声。“民犹是也,国犹是也”,乐从何来?我个人倒有几点乐事可纪。

    热心的读者来函,谓我耳聋听不见电话铃声,现有救济之法,可在电话机上装置闪亮器,铃响则灯光闪烁。可惜他没有告诉我如何购置安装。访几家电器行,都说闻所未闻。托朋友打听,亦不得要领。事乃搁置。

    阳历客岁末,女文蔷自国外来,我以此事告之。她略一踌躇,拾起电话耳机,和电信局服务部门通话。两三分钟内,问题解决。电信局早有此项为聋者服务的办法,当即约定于年假后一日派人前来施工。

    因时值假日甫告届满,工人未果来。正惶惑间,翌日两位工人至,首先为爽约致歉。随即换机安灯,历一小时毕。当时不索费用谓将于收取电话费时一并计算,此后每月电话费加收二十五元而已。

    我还有两具分机,亦欲有同样装置。承告须另行填表申请,准否不可知。我请其代为申请,二人初有难色,继而承允代办。翌日复来,为分机施工。旋又来职员两位监督复查,礼貌周到之至。电信局服务多端,此其一项而已。其服务便民之精神,至堪钦佩。

    电话除闪亮器外,尚有声响扩大之装置,不但铃响之声加大,电话传音亦随同增高,其音量可以调整。每逢电话来,灯光闪闪,铃声大震,其势汹汹,我立刻去接,没有一次遗漏。不过拨错号码的很多,尤其是我早睡的习惯,一被枕边的铃声震醒,便久久不能入睡。有一利就有一弊,没得说。

    “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是唯心论者的说法。我居陋巷,汽车的喇叭声日夜不绝,好像每个开车的人都是大官出巡,仪衙喝道,行人都须闪避。小贩的吆喝声近来不大听见,但是代之以扩音器,呱啦呱啦的声势更是惊人。即使是卖烤白薯的老乡,手摇旋转的竹器,咔啦咔啦的响声也是无远弗届的。有人羡慕我因聋而耳根清净,不受噪音干扰。这是误会。耳虽聋,还是听见一些。因思古人有所谓“填”,亦曰“充耳”,是挂在冠冕两旁之饰物,我想也未必就真能令人“充耳不闻”。可是到了新年,情形不同了。我们的都市礼制,不分什么住宅区商业区,即使是好多层的楼房,楼上住家,地面一层就是商店或小型修理工厂。我住的陋巷,在步行三五分钟路程以内就有餐馆近三十家,理发美容六七家。这些家商店新正开业都要大放鞭炮,以发利市。鞭要长,声要响,否则不够气派。炮声响时,不但人为之一惊,三只小猫也为之四窜。烟硝起处,有如地狱硫黄,赶关窗户都来不及。人人有放鞭炮的自由,没有人能享不受干扰的自由。今年的情形好像略有好转。阴历除夕爆竹疏疏落落,只有几声点缀,新正开市也只听到几挂鞭响。此外挨门逐户的舞狮讨赏,锣鼓喧天的局面,今年好像也匿迹销声了。也许是大家另有娱乐,不再做此无益之事。我在比较清静的情况中过了年,这也是我的新年乐事之一。

    从前住家平房居多,有门楣门框,有油漆大门,一般中等人家以及普通商店过年时不免张贴春联以为点缀。如今房屋构造不同,春联似已无处可以张贴。春联例不署名,而且向来联语也很少新制。如今能操毛笔写字的人已逐渐减少,懂得平仄的人也不太多,新制联语求其不写别字,平仄调、对仗工,实在很难。倒是街头巷尾摆摊卖联的,沿用旧词,不失体例,可是他们的生意似不见佳。有些人家喜欢张挂“福”字“春”字斗方,而且是倒挂着,初创时是一噱头,大家沿用起来便觉庸俗可哂。散步街头,偶然看到“对我生财”“大家恭喜”之类的红纸条子,一般的春联似乎少了。

    过新年,家家户户都要办年货,做年菜,储备好几天的饮食所需。其实吃年菜,就是天天吃剩菜!大锅菜根本不怎样好吃。在农村社会或寒苦人家,过年宰一只猪或买半片猪,大打牙祭,犹有可说。如今情况不同,上上下下每天都好像是过年。冰箱可以储藏剩菜,微波炉也好温热剩菜,但是何必要吃剩菜?可是如果店铺过年不做生意,家家被迫不能不备年菜。今年超级市场都在年假中照常营业,我每天都可有新鲜菜蔬可吃,我觉得这也是最大的新年乐事之一。

    年已过,乐未央,觉得社会有进步,爰笔纪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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