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妖孽
约莫一炷香的功夫后，凛冽的杀意散去，厮杀过后的遍地狼藉也被打扫干净，好似一切都未发生过。
马车重新平稳地行进在路上，重新回到前方驾车的萧文却显得异常沉默，一副还没从方才的惊疑中回过神来的模样。
马车内，温瑜正紧抿着唇沉默着给连姑娘上药，眼中带着说不出的沉抑，而早已恢复正常的连姑娘则好似完全感觉不到痛楚一般，正温柔含笑地看着他动作。
她的腿边紧挨着异常乖巧的灵奴。
“好了，不过是小伤，你不要担心。”
温瑜上药的手顿了顿，沉沉叹了口气，没了往日端方君子的模样，此刻的他看起来痛苦又自责，眼底满是无力与痛惜。
“是我无用，护不住你。这段时日每每见你受伤，我便痛悔当初，当年若我并未痴迷医道，好好钻研武艺，如今是否……”
平心而论，虽然温瑜是医谷出身又多年痴迷医道，但因天赋高，他的武功绝对算不上差，在江湖年轻一辈中绝对算的上佼佼者。
若这两次围杀遇上的不是彩衣楼的人，他未必会落入下风。可谁叫连姑娘惹上的人都不简单，又偏偏都愿意为了杀她而花费这样大的手笔呢？
听了温瑜的话，连姑娘轻轻摇了摇头，温柔地抬手覆上他执药的手掌，眼底似有无奈：“怎么又说起这些？这些伤本就怨不得你，行走江湖，这些事免不了的。无论你当年选择了什么，如今又是什么样子，有些事都必须要我自己承担，因为路是我自己选的。”
看着温瑜抬头看过来的目光，她能感觉到他的欲言又止，也能察觉到他深藏心底的担忧与未曾说出口的劝解。
可是怎么办呢？她就是这样任性，又这样一意孤行的人。
当年她心生倦意想退隐江湖便退了；五年后江湖起了风波，她觉得该出来了断因果便出来了；朝廷想要收服武林还百姓一个安宁，她想帮便帮了；如今觉得该去寻萧瑾容，她也就准备去了。
她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也知道自己的选择意味着什么，更想好了一切可能会面对的后果。
最差不过身亡命殒，反正于这江湖，于这世事她也没什么可留恋的。
——只除了眼前这人
这江湖上她认得的人不少，却不愿真心相交，所以任何选择她都可以做得轻易又果断，任何事都可以按着自己的心意行事。
可唯独眼前这人，知她、懂她、包容她，是她从少年时便相伴一路视为依靠的，也是她从始至终不愿伤害，却……不得不伤害的。
她尚有些苍白的脸上轻轻勾起一抹柔和的笑，眼底柔光倾泻而出，包裹着令人心摇的郑重与温情：“阿瑜，你已经做得很好了。我不需要你保护我，也不许你需要你为我付出什么，比起我自己，我更希望你能做自己想做的事。”
“我希望你能活得开心肆意一些，所以不要自责，也不要为了我束缚自己。”
温瑜陷在她温柔的目光当中，只觉得她眼中的星光压过夜晚的漫天星子，也胜过了世间所有美好。
他反手抓紧连姑娘的手，缓缓展开一抹笑，如坠梦中：“没有束缚也没有自苦，这些于我，甘之如饴。”
两人相视片刻，目光流动，彼此都知道对方要说什么，却谁都没有说出口。
温瑜紧了紧连姑娘的手，又笑着松开，小心地将她的手拿开，继续上药：“好了，不要动，一会儿该疼了。”
一旁的灵奴也跟着抬起爪子按在她的膝头，轻轻“喵呜”一声，似在附和。
这一刻，向来处不来的一人一猫竟出奇的和谐默契。
连姑娘原本微沉的心情被灵奴这一爪子拍散，不由轻笑出声，按着灵奴的小爪子揉搓两下，心神也放松了不少。
“好了，我不动。不过阿瑜，你真的不想问问我是怎么回事吗？”
温瑜知道她说的是她时不时会变成另外一个人的事，但这次他上药的手没有半分停顿，动作自然又顺畅，显然并没有连姑娘想象中那样在意。
“这些你若愿意说，我便听着，你若不想说，我亦不愿为难你。其实是什么都没关系，只要你还在，那就够了。”
连姑娘笑笑垂下眸，神情似有片刻纠结沉默，但又很快平静下来。
她半低着头，看着温瑜给自己上药的动作，目光有些悠远，语气却随意：“我不是她，不是……萧瑾涟。”
温瑜面无异色，好似这话简单平常如一句日常的问候，心底却不由轻叹一声：
果然如此。
其实他早便察觉了，自相识以来，她同人相交时向来自称“阿连”，除了他和师傅药毒老医外，只示意旁人唤她“连姑娘”，从不愿以“萧瑾涟”为名。
此外还有她对当年旧事的态度，她一心找萧元洲报仇，却能对威虎堂和飞云山庄不闻不问，说明她真正在意的从来不是萧元懿之死，而是幼时在萧家所受的欺辱。
再结合她不时变作另一人的情形，即便这猜测离奇又异想天开，他依然不止一次在心底如此怀疑过。
连姑娘顿了顿，继续道：“其实我也不知该如何说。阿瑜，你说这世上真的有妖孽吗？”
温瑜将将上好药，正要给她包扎的手猛地顿住，他抬起头看向连姑娘，语声低沉又坚定地道：“我从不信这世上有什么妖孽。你我都是大夫，若身有异处，只当病症论就是了，莫要胡思乱想。”
连姑娘安抚地朝他一笑，似是在说自己并没有多想，只是随口一提：“我知道，师傅也是如此说。他坚信我是病了，一直在找法子想要治好我。”
温瑜点头，这一点他也知道。
当年他为追求医道，在师傅的准允下出谷去寻那位叛离医谷却名扬江湖的师叔，也就是连姑娘的师傅药毒老医，两人也是因此相识相知。
在跟着药毒老医行走江湖时，三人朝夕相处，他自然发现了异常。
只是当时因有药毒老医护着，难遇危机，连姑娘表现出来的不过是性情不定，变化不似如今这般明显且频繁，每每展现出不同后又有药毒老医帮忙掩护，只说是病症作祟，他便未曾多为问，亦不曾多想。
连姑娘抬手任温瑜给自己包扎，轻声向温瑜解释原委。
其实一开始的萧瑾涟真的只是萧瑾涟，她天真、单纯，是临水山庄被捧在手心的大小姐。
只可惜这样的日子并没有持续下去——因为萧元洲。
萧元洲妒恨大哥萧元懿，设计伏杀了他，窃取了临水山庄，并将这妒恨转移到当时还是幼童的萧瑾涟身上，任由儿子萧建章和庄内的下人欺凌虐待于她。
修罗便是这个时候出现在她的身体中的。
连姑娘不知道修罗具体是什么时候出现的，连萧瑾涟也不知道。她只知道到在某次被下人欺负时，修罗就突然出现了，也正是因为有了修罗的帮助，那时越发胆小懦弱的萧瑾涟才能磕磕绊绊长到七岁。
可是即便如此，萧瑾涟依旧没能留住自己的家与记忆里的温暖，哪怕如今的家于她而言只余一个狭小又满是异味的狗窝。
因为萧建章毫无底线的欺凌挑衅，修罗下了狠手。那一次若不是下人发现地及时，萧建章险些被废了全身武功，就此成为一个废人。
也是这一次反击彻底激怒了萧元洲，他狠狠将用着萧瑾涟身体的修罗虐打一顿，赶出了临水山庄，
他笃定遍体鳞伤的虚弱小姑娘活不过那个冬日。
修罗虽有意反抗，但到底受限于小姑娘的身体，最终只能无奈流落山林。但好在在那里，萧瑾涟遇上了药毒老医。
意识模糊的前一刻，萧瑾涟渴望有一个温柔强大的怀抱拥抱她，那之后她被药毒老医救下，再后来……就出现了她，阿连。
其实她本名不叫阿连，但叫什么已经不重要了。她只知道在药毒老医竹屋中醒来的那一刻她便忽然有了意识，莫名清晰却又遥远地记得萧瑾涟和修罗经历过的一切。
那一刻，听着药毒老医苍老却温和的沙哑嗓音低唤她“阿涟”的时候，她就想，就这样吧，阿连也挺好的，以后就叫阿连吧。
她是一个不知来处的人，那便也不需要什么名姓，她就做阿连，从此没了眼泪与懦弱，她只是阿连，是这具身体的……主人。
从那以后，她就以连姑娘的身份活了下来。她拜了药毒老医为师，跟着他行走江湖、习武治医，从此江湖上没了萧瑾涟，却多出了行踪诡秘的缥缈医。
连姑娘看向自己残留着薄茧的手掌，为了上药包扎，温瑜早已将侧面的车帘掀起，暖融融的阳光投进车内，晃在连姑娘的手上，刺得人眼晕。
连姑娘愣愣地瞧着，目光有些失神。
身体里莫名住进了两三个人，她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样的存在。师傅坚信她是生了病，她从不反驳，每每言笑如常的附和着，也从不因自己的异常而自厌自弃，甚至会有些庆幸，她有着从不分离的伙伴，有着最默默无闻的守护者。
可总有那么几次，夜深人静的时候，她会不由问自己，她会不会真的是……妖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