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回 林凤美公堂告状 苏士马狱内著书
却说士马拿着手枪,被龙马托住了手腕,又被钝三狠命的打了一拳,那手枪脱了手,飞到凤美裙边。被凤美随手拾起,对准士马,就开了一枪。士马登时跌倒在地,睡在钝三身上。吓得钝三连忙推开,一骨碌站起来道:“打得好,打得好!”只有龙马吓得骨软皮酥道:“不好了,不好了!李小姐可闹出大事来了。”凤美还拿着手枪厉声说道:“这是我替丈夫报仇,有甚大事,有我在这里,与你们无干!我到法堂自首去。”一时惊动了全旅舍的人,都来观看,都说:“不好了,不好了!打死人了,不要跑了凶手呀!”旅舍主人慌了,忙忙的去报警察。
不一会,警察署派了警察兵来,验尸官也来了。凤美此时立定主意,打死了士马,便去自首。谁知验尸官验得弹从左乳旁边打入,仅伤及肺叶外面一点点地方,并不致命。又验了钝三伤痕,一同抬到医院里去。凤美、敏达、龙马一同到警察署去。审出一切详情,敏达又做了见证。警察官因为凤美面遇仇人,被他先欲放枪,自卫情急,此系不得不为之事,不能论罪;况且士马的伤并不致命:就把他三个人放了。士马是个谋财害命的正凶,正等伤痕痊愈了,就要押解回英国去治罪。
此时天已亮了。凤美把钝三交托敏达照应,自己同龙马先坐火车回巴黎去。龙马不胜之喜,以为明珠复入掌中。谁知凤美立志不再登台,换了一身素服,守仲达之孝。龙马未免失望,然而他为人颇有几分侠气,经过这场事,知道了凤美的出身来历,也动了怜他敬他的意思,因此不再勉强。况且这两个月里头,也很赚了些钱,打算回伦敦去,图一个正业。只有巴黎的戏园,平白地失了一个名角,几次三番的来央求。凤美执定主意不肯,园主只得丧气而归。闲话少提。
且说过了六七天之后,钝三的伤痕痊愈了。敏达带着他回到巴黎,凤美就打算回伦敦去。敏达道:“士马的伤,据医生说,还要半个月方才得好。我们先回去,在衙门里存下了案,到了半个月后,请衙门派差到这里来关提也好。”商量定了,四个人一同附了轮船,回伦敦去。凤美仍到来安旅舍居住。敏达约定明天一同到衙门里报案。龙马、钝三别过凤美,仍回十家巷。凤美又拿一百元银谢了钝三,钝三不肯受。凤美道:“你两次救我,本该要重重的谢你,这一点点,怎么还不肯受?我很欢喜你的热诚。你虽说蠢笨,但有了这一片热心,办事没有办不好的。你拿了这个去,好好的弄一个小本生意,开个小店铺。如果资本不够,只管到我这里来说,不要客气。省得卖新闻纸,无论风天雨天,都要满街上跑。”钝三方才受了,欢欢喜喜的回去,果然租了个地方,开了个小小的杂货铺。仍旧邀了阿宝、阿四来同住,就请他母子帮忙。不提。
且说凤美到了明天,果见敏达来,约了同到衙门报了案。敏达对凤美道:“将来提审时,阿卷也是个证人,小姐要写个信,约了他来才好呢。”凤美答应了。这两天烦闷得很,也想见见阿卷,有个人可以谈谈。于是写了一封信,告知大概,请他来伦敦一次。阿卷自从在十家巷别过凤美,就怏怏的回韶安去了,心中又是恼他,又是怜他,又是放心不下。这天接了信,自是欢喜,即将各事托了可靠的伙计,自己附了火车,到伦敦来见凤美。凤美诉说一番详细情节及求他做见证的话,自不必说。
过了半个月,衙门里派了差,协同敏达,到法国去关提罪犯苏士马。不日提到,判事官示期过堂。到了这天,检事官及书记坐定,判事官带着两个副判事升堂提审。这一件稀奇官司,早登了新闻纸,一时哄动了多少人来看审。凤美是原告,将前后情节逐一说过。阿卷也证明喜仲达于三月二十日投住韶安东明栈,为取允许状及存放金珠宝石,即日动身到伦敦。敏达与警察署的侦探,也查明苏士马曾在上环大街开设医室,至三月二十四五日左右,阖家搬去,都来案禀明。敏达又寻出当日在士马家看门的仆人来案,证明三月二十日黄昏时分,曾有个身穿礼服、手携大皮匣的人来访,以后不见出去。至二十一日早上,士马出门,适债主来讨债,王氏气死。后遇士马回来,气昂昂的拿出钞票,把旧债如数还清。各节证明。但警察署派人到士马旧居检查,破墙穿板的翻动了一遍,只寻不出仲达尸首。
判事官一一听明,书记一一记着。然后提犯人苏士马上堂。士马请了个律师来代他申辩。敏达又走到案前禀道:“还有伦敦银行经理人在此,可以证明三月二十一日,冒喜仲达名字去取银的,是此人不是。”判事叫传上来。经理人步上公堂,对士马一看道:“是呀,三月二十一日,就是他来取银子的。我还当他是真正喜仲达呢。但是他怎么知道那句暗话呢?”凤美道:“他会用魔术迷人,一定是用了魔术骗出来的。”判事官笑道:“那里有这等事?我可不信。”敏达禀道:“他确是会用魔术。凤美曾经亲身受过,我也亲眼见过,可以证明,不是冤枉的。还有龙马、钝三两个,也可以做证人。”判事官就叫传他两个。原来他两个早就走来看审,不要传得,早就跑到堂上,一五一十的说个明白。判事官听了,没有话说。
士马请来的律师代他申辩道:“原告这许多证据,都不足凭。如果要证明士马确系杀人,必要有了仲达尸首,方是真凭实据。此刻并没有尸首,不过不知此人的去向罢了。据本律师的意见,喜仲达一定还活在世上呢。”检查官驳道:“那里有不见尸首,就要算这人还活着的道理?这句话辩得太勉强了。英国法律,也不曾有杀人无尸,不能定罪之例。比方有一个身体强壮的男人,又有资财,将近娶亲的时候,忽然不见了,这个旁人议论,也不能不说是有人谋杀他的了。况苏士马所有财产,已经都在法国寓所抄来。所有金珠宝石,已被凤美认明,都是凤美交托与仲达的东西。除了现银是没有证据的,还有好几张汇票,还是喜仲达的名字。如果依了律师的话,仲达果然未死,又何至于所有的资财,都叫别人偷了,他又不来告发呢?而且仲达未死,苏士马又那里有这么大的胆,公然自称喜仲达,到银行里去取银呢?此刻虽然未曾寻出仲达尸首,但是他既能杀人,自然也能移尸灭迹了。况且他的旧居后门外面不远,就是点士河,怕他不把尸首摔到河里去么?他杀人的时候,恰好又在晚上,正好干这个事呢。求判事官及陪审诸位,判定苏士马的罪。”
律师又辩道:“检事所说,未免太偏了。当三月二十日仲达访士马,其中必有个原故。试想仲达从印度回国,不别那林凤美而行,实是有心的要避过他的了。不料他又暗中跟了来,仲达没法,只得伪说求取允许状,来访士马,这明明是要回避那女子的缘故。至于说士马有了仲达的资财一节,这又明明是仲达要避到别处去,嫌带着累赘,所以托士马代他经管,怎么就好作杀人的凭据呢?”检事笑道:“本检事并不偏,贵律师倒似乎偏了。仲达避凤美不避,这一层可以不必说。若说托士马经管资财呢,他避的只有凤美,并不避银行,何以他不自己去取银子,却叫士马冒名去取呢?”律师道:“这个是仲达、士马两个人的交际,或者另外有个缘故。”检事笑道:“就算另外有个缘故,这些金珠宝石,也是仲达托他经管的,他并不知李赛玉就是林凤美,也不知这个就是凤美的东西,何以他先拣了顶好顶贵重的一副镯子送给凤美呢?及至凤美到他家去,他更肯将所有的一齐都肯相送起来呢?若说是代仲达经管,他何以这么慷他人之慨呢?岂不变了个监守自盗了么?”一席话连嘲带笑的,说得那律师面红耳热,哑口无言。
判事官在书记手里取过所记的一切口供证据,看过一遍,便当众宣布了判断的日子,退堂。士马仍旧还押。一时众人退去,议论纷纷,自不必说。
到了判断这一日,判事官捧了判断书出来,先当众布告苏士马的罪状。然后宣布依杀人偿命之例,合当拟抵。士马听了,吓得面如土色。判事官问道:“你还有甚么要讲的话么?”士马低头道:“事情已闹到这样,没得好说了。但我虽然是杀了仲达,却不是有心杀的,不过是误伤致命。”说罢便把三月二十日仲达来访,怎样试催眠术,怎样误伤了他性命,怎样救不过来,怎样投尸点士河,一一供明。判事官又当众宣告道:“被告所供,本判事一一听明白了。但他所供的话,也不能翻过这个案,也不能减轻这个判断。本判事连日同陪审各位商量,大家都说士马有罪,应该拟抵,本判事也是这个意思。他等到临宣布时,才供是误杀,这是他一面之词。而且就是误杀了,当时应该要来报案验尸,公正人未尝不原谅他;但不应该弃尸劫财,这就误杀也要算故杀的了。此刻判断已定,行刑的日子,改天再宣布罢。”说罢退堂。
士马浑身麻木,犹如人家中了他的催眠术一般,不知人事。狱卒把他叫了许久,方才叫醒。他抬头四下一看,只看见判断的人都散了,只有一个人在旁边,抽抽噎噎的哭。定睛一看,不是别人,正是他自己妻子王氏。原来王氏自从别了士马之后,一向住在娘家。近日闻得人家喧传伦敦出了谋财害命的奇案,已经审过,定了某日判断。王氏本也不在意,后来翻起新闻纸来看,偶然看见这段新闻,他要看看同人家传说的对不对,谁知正是丈夫苏士马的事。吓得他三魂七魄一齐出窍,连忙赶到伦敦,恰好赶上看判断。当下夫妻两个对哭一场,也没有甚么话好说。狱卒催着去,王氏未免用点小钱,打点了狱卒,送了士马入狱,两个又琐琐的谈了一番。士马暗暗嘱咐王氏,叫他下次再来,带些毒药来,要预先自尽,免得在绞首台被万人看着行刑。王氏本来不肯,因想左右是死,自尽的比当众出丑的好些,遂咽着凄凉,答应了。又道:“入狱看犯人,他们要搜过身的,怎么带来呢?”士马道:“不要紧,你用一个小玻璃瓶装着,拿蜡封紧了口,含在嘴里带来,谁还搜得出呢?”王氏答应了。狱卒几次来催,王氏无奈,只得别去。
士马在狱中自思死期将近,自己研究了一生的催眠术,不久就要同这身子葬到泥里去了,未免可惜。因打定主意,赶着未死的几天,赶速著一部书,流传后世,也不枉我一生的研究工夫。于是向狱卒买了纸笔,振起精神,置死生于度外,把生平所试验的学问,逐一辑记起来。过得两日,王氏已依了士马的话,把毒药送来,又叮嘱他不要就死,等有了行刑的日子,再死不迟。士马道:“这个自然,我还著书呢。”王氏十分悲苦。士马却十分冷淡,好像没有这件事似的,连日不分昼夜的著书。这且按下不提。
且说钝三自从得了凤美的一百元银,开了个小杂货店。凤美知道了,恐怕他资本不够,又助了他些。钝三从此勤勤谨谨的过个安乐日子,虽不见得十分富足,然而比较冲风冒雨卖新闻纸时,已经舒服得多了。一日,正在店里料理诸事,猛然听得门外豁剌剌的一声大响,天上掉下了一样东西来,吓了钝三一大跳。只因这样东西跌下来,有分教:
还我本来真面目,遂他一段好姻缘。
要知掉下来的是甚么东西,且待再译下文,便知分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