冲击
保尔·安特列
保尔·安特列(paul andré)一八七三年生于维佛尔(nivelles)。炮兵军官,比京军事学校的法国文学教授,保尔·安特列,是晚近比利时作家中产量最丰的一人。小说、故事、戏曲、新闻,他全毫不费力地承担着。主要作品有《从大路上》(par les chemius ,一八九五)、《孩子们》(des enfauts,一八九六)、《亲爱的小猴儿们》(cherspetitssinges,一八九九)、《恋情教育》(education amourense,一九〇〇)、《威信》(le presfige,一九零三)及《花带》(la guirlande,一九一〇)。
比哀·勒尼克在服兵役时期,认识美丽的梅拉妮·班尼叶。那是一位温柔的姑娘,勇敢,快活。她父亲在几顷仁慈的土地上,来回驱策着犁锄与镰刀;母亲成天用小步子从厨房走到厩房,从天井走到菜园,每星期六就将柳条的大筐挂在臂上,她到市上拿鸡蛋、牛油、时鲜水果去换钱。至于梅拉妮,她挤牛奶,搅牛奶,蒸面包,洗衣服,并且在这些干练的工作之外,每天还要安排出时间来使自己能够在门口或路边的篱笆下闲立,等比哀·勒尼克,然后,到六点钟光景,从炮台中出来,经过佛兰特之米街的街房,到村子里去。
勒尼克是轻健的大佐。他炮兵制服上的金缏与金缍,他的微笑与金黄色的八字须,使那位小姑娘全心感动了。
他们倾谈。他们时常互相注视,认识了充满隐秘的希望的恋爱的亲切,实在的快慰。在周年节的舞社里,梅拉妮显示了能在一个富于诱惑性的军士的怀抱中跳舞的骄傲。
勒尼克不愿意回到他那工厂区的故乡去,不愿去担任曾经尝试过的打铁的苦工,在军役应征尚未到来之前,他贡献了他的那条勇健的手臂给田庄主人,一面请他收为子婿。
三年之间,和蔼的空气充满在白色的小屋中。一个小孩子生下来了,更深的爱情与平安的幸福,联结了这些老实人的命运。
二月的一天,在大路上,他们见有军队开过。这是一个早晨,十分早。老爹正在将干草一捆捆装到车上;比哀正在整理马背的皮络。
步兵过去了,后边接着是工兵。军官们的马蹄打在石子路上震天响。
人们谈着战争,总动员。比哀不去搬干草了,却回到炮台里,那边的老兵还认识他。
在斧头急促的斫伐之下,树木纷纷滚落在工程旁边。斜坡上插满人造荆棘的网。热闹的声音从地下层传出来,人们在那里忙碌第一次的布置。
回到家里,比哀·勒尼克发现两个妇人都在哭泣。地保已经传来了召集的命令。几小时之后,他就得与她们告别,这别离的期间是何等惨伤而不可捉摸……
事变接连着到来。敌人,在三天之内,侵占了全境,猛烈的炮声轰响着。比哀重新穿起红绒沿边的短衣,绒球的警帽,至于他的女人、孩子、那个老人,全逃跑了,跟不幸的与炮台为邻的村子里别的人们一样。田庄是空虚了,畜栏全冷落着。在槽里,发酸的牛乳结了块。耗子们穿通了一袋面粉,大张庆筵起来了。一只金丝雀,被匆忙出走的主人们,遗忘在笼中,一双僵硬的小爪向着上,死在那儿,旁边的水盂是干涸了,食盆里没有一粒黍子。
比哀·勒尼克,当他从炮台出来到田野上巡视,或者在铁甲的射击探视室中值班,从小孔中望到周围,瞥见被着一棵樱桃树挡住的屋角,他的不安与抑郁痛苦到不可收拾。
他知道长官们正在讨论是否应当将佛兰特之米的这些屋舍全铲平。是否应当将邻近一带炮击地面完全弥平,或者,就将那些建筑物留下,岂不是可以用作防御的壁垒,在主力袭击到来时,作为坚实的支撑点?这一堆的屋宇,一列墙垣,岂非天生的藩篱?
结果决定一切保持原样。
比哀·勒尼克立刻觉得一种不可遏制的轻松。他深爱那所卑微的住宅,那边曾荫蔽过他的幸福,保障过他的爱情,养育过他的孩子。不管当时的可怕悲剧,比哀保存着不久以后回到这苔藓的瓦屋之下去生活的希望,在那边,他将重新开始安静,恬淡的舒适生活。
在这期间,压迫包围地带的铁与火的范围愈益缩小了。在炮台上发出疯狂的射击之后,接着就是袭击者们的射击与呼吼,那些恶魔般的凶手听上去似乎一天天接近了。显然在不久之后,会有一次冲锋的探试。
薄暮,敌人的步兵开始出现在田野上五六个地点上,从林木边闪现着,从间谷里涌上来,或挤上高墩。排枪哔卜地对响着,可是没有延长多久,因我们的步兵退下来,这使炮上的射击可以自由活动了。
比哀·勒尼克驻守在一个荫蔽的射击探视塔里,在从梅司到佛兰特之米街的一条上升的道路出口的高坡上。
在厚金属的圆顶之下,他一动不动地瞧守着,一点也瞧不见明知道就在近边展开的戏剧。他的三个助手预备着运转回旋器,拖铁索,搬弹药。
隐埋着的炮的射击。只听到一些很小的声响,像一粒雹子打在玻璃上。这声音也停止了。勒尼克只听到发动机的喘息声了;不时有传令的铃声,在甬道中有人说话,回声拖长着,尤其是他听到他的心急促地跳,血在脉管中与太阳穴里奔流。
钟声在身边响。他接到简短的命令:
“射击!”
他高声地复述一遍。
一个人就动手拉杠;另一人用手拖铁索,汽轴抽动着,炮身在轨道上开始前进。勒尼克爬上小梯子,坐到上面的鞍子上,从打开着的炮眼里,他向外望。
田野一片荒凉。低沉灰色的天空,作灰黄的铁色,橙色。在落日处,则作玫瑰色。这小军官寻思道:
“晚上得下雨。”
接着他高声喝:
“望台向右!”
助手运转回旋器,铁甲的笼子就轻捷无声地转动着。射击手的视线,跟随望台的旋转,巡视扇形圈内的地带,不久后就被弹雨盖遍。这边是刈平的树林,橡树,榉树,绿色的柏树,堆成坚密的障碍。那边是碧芽遍放的田野;在稍远处,耕了一半的田陇,犁锄生了锈,弃置在其中。再那边是荫蔽的藩篱,敌人也许就在篱边预备冲出来,再那边是佛兰之米的街屋、屋角、樱树、垣墙……
勒尼克又接到一道命令。那是一些数目字,一些简短的说明,由指挥官传达过来的。
这小军官在他面前拿了一个长形的炮弹,塞入弹槽里,一手按定了瞄准尺,眼睛注定在尺上。他的右臂,用一个猛烈的动作,将把手按下去,于是一声震撼的爆裂声响出来了,很短促惊人似的。黄铜的弹壳,被回击出来,打在壁上后,响朗地滚在地上。烟雾弥漫了窄狭的小室,刺戟着四个人的喉头、鼻、口、眼睛。勒尼克已经换上了弹药。可是他不立刻射发,先眺望。
风已经吹散炮口前边的烟雾。有几朵余烟仍挂在水泥的台基近处。可是在远处,离开望台五百米处,在一家屋顶上,一个大大的伤口已经打开着了。
比哀·勒尼克的心愈收愈紧了。
他第二次按下把手,眺望室震颤地摇撼着。
邻近的那些高坡,同时发出轰射的声响,从这时以后,就没有间歇了,村子里一垛垛的墙,将要塌陷下去;房屋的架子,被轰炸以后将它们焦烂的椽子竖向天空;碎石与石灰的细末,飞散在成阵的尘土中;大块的泥土将抛掷到树林之外;窗户将倏忽地不见,只留一些黑洞洞的孔眼;在仓库里,火灾到处发生着,将照耀一个一个通夜,一直到敌人步兵的卷潮,被迫从他们隐蔽物底下出来,在一切田场、畜栏、园林里到处跑。
他们聚集在田野上,攀登篱笆,或跳到沟道里去。他们是几百人,接着几千,于是整个空间被盖没了。
勒尼克瞧着他们成一列队前奔着。他们寻找地上的高低岸在那边蜷缩一会儿,接着又出来,在他们后边,跟着队伍,更密的行列,也从无可隐蔽的村子里出来,冲到平原上。
勒尼克向他的副手们喊了一个命令,于是他将开花炮的盒子投入张开在他面前的无餍足的大嘴中去。
他的手臂此刻不停地摇着把手,在每一个举动中,是二百个致命的机会送到沟道那边去。
一个副手凝神按动运转器,轻捷地转动着探望室,使射击能时时移动位置,不停地扫射,不遗漏一个角隅,不放过一条生命。
敌人的冲击折断在弹药无情的呼啸,雨一般的点之下了。对着高坡喷射的敌人的炮火,以及搁满在射击堤上的无数的枪,渐渐地对准了每一个隐蔽的探射室。
十个敌人从屋子里出来,仅有一个跑到高坡的脚边,正要向荆棘与尖利的木桩挣扎上去,弹雨轮到他身上,将他放翻了。尸身互相扭滚着,以后才停止在血与泥的混合物中;另一些尸身站着,靠在树上,或墙上,子弹仍不断地飞到他们身上攒孔。在犁刀上以及犁柄上,子弹响朗地打着仿佛在打靶。在林中,倒在地上的树木,外皮全被射脱,露出雪白的树身来。
在狭窄的小室中,比哀·勒尼克窒息在火药气中,又被烟雾弄瞎了眼睛。这烟雾,淹没了整个戏剧的场面。他什么也瞧不见,麻木的耳膜,听不到敌人的呼喊与喘息。
可是在障碍物后边的那些步枪手,什么可怕的细节都见到了。他们看见在高坡上有一个人推着一具尸体当作盾牌。有一个已经攀上墙根;他正预备不管三七二十一跳上去,那条小腿已向下一弯,忽然他的双手按在腹上,竭力按住肠子不叫流出来;接着身体就向空处倒了。不远处,一个狰狞的脑袋忽然不见;枭了首级的这人木然站了一刹那,转了几个身,倒在地上。
在同时,另一列敌人为数甚众。绕了道,飞奔着,想在第一面作侧击。同样的以扫射迎接了他们。终于有百数十人,衣服破碎着,大部分丢了帽子,面孔是黑的,两手的血,一直冲到秘密坠道的入口。斫着最近的障碍物,正要爬上铁栅,在满着水的黑漆的洞口,忽然从近旁壕沟里,掷过一阵炸弹,将他们打得落花流水。
当停火的命令到来,勒尼克,精疲力竭了,满流着汗,手指的皮全焦烂了,喉头干渴着,眼睛流着泪,对着旷野注视了好一会儿,才爬下他的坐鞍。
天渐渐近暮,落日已经不是橙色与玫瑰色。勒尼克所注意的可并不是天。他所眺望的并不是滚在田陇间,高坡旁边的尸体。也不是最后的退却者在远处恐怖的奔跑。
他所看的,是佛兰特之米街的房屋,从火尖与摧毁中所抢下来的残余;是田庄里破裂的屋角,他自己曾经亲手将可怕的炮弹扔过去;是那棵大樱桃树,扭曲着,焦烂着,他曾经手向着它扫射了一小时之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