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离去
“(苗语)这阿爸还能随便认一个?早晨死的,怕碰上人,晚上拉出去埋。”
“牧师,是牧师。他死了,被土匪杀死了!”小迷糊的鼻翼在抽|动。
李畋用一根新的草绳拴牢那只有半边的眼镜,点头:“记清楚了。”然后走向崖边。
四周静悄悄的,只有板车的木轴在吱吱地响。
“翻下去!先生,没有别的路!”小迷糊在喊。
李畋闭上眼。
“哞……”屋里有气无力的声音像是一头垂死的牛。
“小迷糊,想办法送我出去!一定想办法送我出去。”
小迷糊摇着李畋,看到李畋身上的那些擦伤,伤口已经感染,额头像火炭似的烫人。小迷糊想了想,转身离了洞口。采了一些白背叶,又挖了一大块芭蕉根。回到洞口。先将白背叶捣碎弄成糊状贴在李畋的伤口,然后挤出芭蕉根的汁液滴进李畋嘴里。
小迷糊看着李畋远去的背影,流泪。
李畋躺下。
天黑之后,小迷糊带李畋回到自己的家。
李畋追了过去,从小迷糊消失的地方看下去,只见万丈深渊,令人眩晕,根本看不到小迷糊的身影,更看不到下山的路。“小迷糊?小迷糊!”李畋对着深渊喊。
“走是走了—那只是明面儿,他们在每个出山的路口都布下了眼线—那些人,拿起锄头是人,放下锄头是鬼。你根本出不了山。”
一阵疼痛袭来,李畋再度昏迷。
枯树倒地。
打着晃的李畋终于抓住一条树枝,慢慢地稳住身形。
“李先生!李先生……”小迷糊的汉语有些生硬,那是他私下里央求学堂里的孩子教给自己的。
小迷糊停下,解开席筒:“李先生,出山了。”
小迷糊连忙取下缠在头上的布帕,用水弄湿了一角,轻轻擦拭李畋的眼角。
小迷糊愣了一下:“把你的眼镜摘了!我爸不戴眼镜。”
“拉蒙?”李畋一时茫然。
小迷糊摇头:“你浑身是伤,翻不过老鹰背的。你要先养好伤才能下山。”
李畋在打太极,精神很好。
李畋睁开眼睛,跳下车:“出山了?”
小迷糊一边走一边为高志华牧师唱着丧歌,泪流满面。
小迷糊点头。
李畋翻下。
“跟我下山,到时候你就知道了。”小迷糊依然泪眼婆娑。
“我是从下面爬上来的。”
一个人拎着裤子从坡地上跑下来。
“什么?机会?”
紧绷的绳索突然停止,小迷糊紧张地等待下一个信号。绳索一松一紧,刚好三下。小迷糊抬手,用袖口擦拭额头的汗。
“在村口碰见的那人是谁?他问你什么?”李畋问。
李畋闭上眼睛,脑海中浮现出清明夜的情形。高志华牧师的尸体横在冰冷的山路上。自己用匕首在刮一棵树的皮。月色朦胧中,几个鲜血写成的字—神将赐以木铎,人竟宿于石门。泪水从李畋眼角溢出。
屋外,小迷糊低头收拾着采药的工具—背篓、掘铲、药锄之类的。“阿爸!我去后山采药了。烤好的洋芋就放在你床边,你伸伸手就够得到。”
李畋搂过小迷糊,一只手在那孩子头上轻轻胡撸着:“孩子,不哭。跟我一起离开这个地方,我送你上学堂。”
深不见底的山涧让李畋眩晕,他不敢往下看。
我们的拉蒙啊,你切莫着凉哟!……”
小迷糊借着月光看清了那张脸:“(苗语)是蝈蝈叔啊!这么晚了你在这儿干什么?”
李畋走在山路上,挥手。
“天上的星子落了,
“小迷糊?”李畋叫道。
路边有一棵枯树,方圆百米唯一的一棵树,就在蚂蚱三五步之外。
蚂蚱又顺势蹲下,一阵异响,奇臭无比。
天上的云彩散了,
崖壁上的李畋显得笨手笨脚,每做一个动作都会消耗大量的体力。好歹总算是过了老鹰崖的肚子。下面的路虽说依然险峻,但总算是四肢都有了落处。李畋的动作好像也熟练了许多。
快出山的时候,一个黑影闪过,拦在路上:“(苗语)干什么的?”
“我会很快好起来的。”李畋说。
小迷糊蹲下,将李畋的头抱在自己怀里,水囊凑在李畋嘴边:“李先生,是我。我是小迷糊,你见过我的。前些日子你来找牧师,还是我去山上帮你找的。”
李畋的脑子也渐渐清醒:“对啊,你是怎么—过来的?是上,还是下?”
“我不去。我阿爸还没有埋呢!再说,我借了人家的车,得回去还给人家。”
我们的拉蒙走了。
小迷糊惊叫:“天啊,你命可真大。”
那十三具棺材呈六横七纵排列。横向为五一一三一二,第四行的三具棺材和第五行的一具棺材之间相隔很远,第五行的一具和第六行的两具呈等腰三角形。纵向为四一一二三一一。这种排列方式很奇怪。有意为之还是因缘巧合?
小迷糊再次爬上老鹰崖,没有背篓,没有药锄……
李畋喝水:“小迷糊,我死了吗?”
小迷糊点头。
我们的拉蒙走了。
李畋在身上摸索着,终于摸到那只派克笔:“孩子,谢谢你。这只笔你拿着,记得要读书。我还会回来的,回来接你。”
1938年4月28日,清晨。洞口的正字变成了四个半,李畋已经在野外度过了二十三天。
经草药薰过的山洞成了李畋温暖的巢穴,虽然和十三具棺材相伴,日子久了,倒也不怎么害怕。
过了许久,李畋终于醒了。睁开眼睛,看到模模糊糊的一个黑影在身边晃动。本能地伸手握住腰间的匕首,用力一挥。幸而那只手怎么也抬不高,只是微微一动,随即无力地垂下。
蝈蝈取火镰打火,明是抽烟,实是照明。
“先生,你真的没死。可是,我们的拉蒙死了!”小迷糊突然放声大哭,那是一种压抑了很久的哭声,悲痛的让人心酸。
“那人是土匪的眼线,拿起锄头种地,放下锄头为匪。”小迷糊说,“李先生,你沿着这条路一直走,前面有一个岔道,你走小路……一直走就能到威宁。我,我是听人讲的,我没有走过。”
小迷糊每天从山下给李畋带来水和洋芋。李畋终于不再艰难地收集露珠补充水分。那个山洞早已经被小迷糊用草药薰过,又铺了一些柔软的茅草,李畋睡的也舒服多了。
蝈蝈骂了一句:“(苗语)狗日的小迷糊!”撒腿就跑。
小迷糊:“(苗语)我阿爸死了,推出去埋。”
“你搞什么?”李畋叫。
“你躺在席子里面,我把你送出山去。”小迷糊说。
小迷糊显然并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危险,推搡着李畋:“李先生,李先生!”
绝壁上有一些或深或浅的石窝,越过鹰爪,绕过鹰腹,直达左边的鹰翅尖。那是唯一能翻上鹰背的通道。只是不知道这些石窝是什么人凿下的。鹰背上有两种药草长得比别处都好。一种名叫八爪金龙,一种叫白背叶。八爪金龙要等到六七月份才是采摘的季节,白背叶则一年四季都可采摘。
“孩子,我跟你下山。”
石门坎寨子外的坡地,已经进入收获季节的土豆枝叶茂密,一片翠绿。
小迷糊卷好席筒,想了想,起身,两只小手在锅底蹭了蹭,回身:“先生,闭上眼。”
歌声在山野中回响。悲愤,压抑,无能为力的宣泄。
李畋看着那些棺材,突然笑了。他走到第五行第三列那口棺材前,也就是那个等腰三角形的尖部。那具棺材和其他的棺材并无二致,吸引李畋的并非棺材本身,而是它所在的位置,那是一个很奇特的位置。李畋围绕着那棺材仔细打量着,他要找一个能藏东西的地方。山下的土匪布满了眼线,自己身上的东西太重要了,不能带着下山去冒险。他要把铜砣和自己的笔记本藏起来,等时局安定之后再取它们下山。老鹰崖地势险峻,藏在这里应该安全。但为了以防万一,他要想一个更为妥当的办法。这十三具棺材的奇特排列让李畋突发奇想。李畋的目光终于在那口棺材下面的石头上停了下来,弯下身子,拿匕首挖了起来。突然,他又摇摇头,停下,将挖开的石头复原。起身,迅速奔向另一个位置。
奄奄一息的李畋躺在洞口,旁边石壁上的“正”字有两个完整的和一个半拉的,那是李畋用来记录时间的,第三个只写了三笔。从清明那天算起,已经是第十三天了。李畋一直没有找到下山的路—他想不通那些棺材是怎么弄到洞里的。那些棺材能上来,为什么自己下不去?此时,李畋已经无法起身,伤口感染和持续高烧已经吞噬了他全部的体力。他唯一能做的就是伸出手摸索到一把红子果塞进嘴里,艰难地咀嚼、吞咽。他只能用这种办法给自己一线生机。
蝈蝈愤然:“(苗语)拉死你!”
李畋的视野里,小迷糊的脸庞越来越清晰:“小迷糊,我真的没死吗?”
“(苗语)小迷糊?你阿爸?老麻风死了?”黑影似乎和小迷糊很熟悉。
小迷糊一只手紧紧抓住一棵从石缝中长出的小树,右手从腰间摘下一只挠钩,顺手一甩。带绳的挠钩在空中画了个弧线,翻过鹰翅,准确无误地在一棵松树的枝丫上绕了两圈,死死缠住。小迷糊借助绳索的拉力攀上鹰背。稳住神,轻轻抖手,挠钩魔术般的脱落。收好挠钩之后,小迷糊突然发现有些不太对劲——靠近崖壁的地方小山一样堆积着松枝。老鹰背上极少有人上来,这堆松枝是谁弄的?蹑手蹑脚地摸过去,却发现凹穴处躺着一个人——那正是昏迷中的李畋。
残月西斜。
小迷糊在鹰腹下面的绝壁上攀缘,远远看去,像是一只灵巧的猴子。
手里的绳索猛然一沉,小迷糊赶紧拉住。绳索紧绷。如果不早把绳索在松树上绕了一圈,单凭一个孩子的力量,怕是禁不起李畋这一坠的拉力。小迷糊用力扯着绳索,一脸紧张。
老鹰崖真像一只尾巴被夹在石壁中的鹰隼,振翅欲飞,却又无力摆脱。
李畋的眼睛依然看不真切,但却清晰地听到是一个孩子的声音,问道:“你是谁?”
蚂蚱蹲在土豆丛里,绿叶中露出白花花的屁股,眼睛却一直盯着那条路。
长时间穴居之后,李畋的头发又脏又乱,散发出一股馊味,脸上也被小迷糊弄得脏乎乎的,面目全非。
李畋停下,满脸疑惑:“说什么?”
蝈蝈拂袖而去—他们是在换班。蝈蝈打着哈欠走回寨子,走着走着,他突然停住脚步,折身走上另一条小道—那条小道通向寨子外的小迷糊家。
李畋弯腰,轻抚小迷糊的脸颊:“孩子,跟我一块儿走吧!咱们去贵阳,你应该上学堂的。我说过,要送你上学堂。”
小迷糊扯着绳索,紧张地出了一身冷汗,扯着嗓门儿喊:“先生,稳住!抓住树!脚!脚要落到石头上……”
小迷糊双手紧紧扯住绕在松树上的绳索,绳索的那头就是李畋的腰。
小迷糊哭丧着脸:“先生,我阿爸死了!你有机会了……”
李畋茫然。
“你下山去干什么?那些土匪正等着抓你呢!”小迷糊在采摘白背叶。
有人发现小迷糊的尸体被吊在村头一棵老槐树上,手里还死死握住一支派克笔。
第二天早晨。
小迷糊的家可以用赤贫来形容。除了一口锅,别无长物。甚至没有床。只有两堆茅草,一堆属于小迷糊的阿爸,一堆属于小迷糊本人。小迷糊的阿爸躺在属于他自己的那堆茅草上—也算是寿终正寝了。
李畋躺在席筒里:“干什么?”
从鹰腹到鹰翅尖是最险峻的,人几乎需要仰面攀爬,稍不留意就会坠落山崖。
小迷糊认出了李畋。李畋初到石门坎时,还是小迷糊上山告诉高志华牧师的。
“我先下山了。”小迷糊开始收拾自己的东西。
蝈蝈跑过来:“树!快扳倒消息树!”
蝈蝈厌恶地扭脸,摆手:“(苗语)快走快走!”
洞口石壁上的“正”已经有了四个—又过了七天。
在小迷糊的照应下,李畋果然一天天好起来。
“眼镜?你爸?”李畋不知道小迷糊要搞什么。
1938年4月25日,太阳很好。
蚂蚱不敢怠慢,顾不得许多,拎着裤腰以十分滑稽的姿势奔到树边,因为双手腾不出空,就势用半边身子一撞。
“那就是我阿爸。”小迷糊在地上铺开一张草席,“李先生,你躺上来。”
小迷糊起身,沿着一条弯弯的小路上山。
“(苗语)这死麻风是不能碰到人,你打开席筒我看看,别是你小子偷了什么东西弄出去。”
蚂蚱涎笑。
“先生,你是好人,是和牧师一样的好人。你有机会了……我送你出山。”
“什么?”李畋有些发木。
小迷糊已经像个猴子似的跑到鹰翅的边缘,转眼就不见了。
屋外,停着一辆借来的木轱辘板车。
蚂蚱系着裤腰:“(苗语)对不起!让蝈蝈哥受累了。拉稀!”
李畋这才完全明白小迷糊的计划,很痛快地摘掉眼镜,却舍不得丢:“我,拿在手里好了。小迷糊啊小迷糊,我看你一点都不迷糊。”
看到紧绷的绳索不再颤动,小迷糊的心总算放下。配合李畋下降的速度,小迷糊缓缓地松动着手中的绳索。小迷糊看不到李畋,只能凭借对那根绳索的感知来判断李畋的位置。
“李先生,我这两天过不来了。洋芋和水足够你两天用了!”小迷糊的声音从老鹰翅膀的下面翻上来。
李畋一把抓住小迷糊瘦弱的双肩:“快!快带我下山!”
“李先生,你是怎么上来的?”小迷糊突然想到这是老鹰崖的老鹰背,看着遍体鳞伤的李畋,万分讶异地问。
“我没死?”李畋疑惑,“可我为什么看不清楚?”
山下,一座远离村落的茅草屋。孤独,破败。
小迷糊先将挠钩挂在一棵松树上,又取出另外一根绳索系在李畋腰间,再将那根绳索在另一棵松树上绕了一圈:“李先生,你抓住挠钩的绳子,从这儿翻下去。下面的崖壁上有凿好的脚窝,千万不要慌,脚下要踩稳。过了老鹰的肚子就好了,再下去有一块像乌龟壳一样的石头,你站到石头上之后就使劲扯三下你腰上这根绳。记清楚了?”
天亮的时候,山路的某个转弯处。
小迷糊的话让李畋惊讶,兴奋地挣扎着坐起:“这么说,有下山的路?”
李畋看着曲蜷在茅草上的那具尸体。
小迷糊把席筒子的一头儿弄松,露出李畋的半个脑袋:“(苗语)不信你就看嘛!”
“(苗语)睡不着,来地里看看,今年的洋芋长得真好。”蝈蝈指着板车上的席筒,“真是你阿爸?”
李畋人事不知。
我们的拉蒙啊,你定要走稳哟!
小迷糊推起板车:“李先生,记住—你是个死人了。”
天国的路是那么遥远,
1938年4月18日,薄雾。
小迷糊的两只脏手伸进席筒,在李畋脸上胡撸着。
蝈蝈骂道:“(苗语)臭蚂蚱!你死哪去了?到现在才来!”
“小迷糊,你再想想—有没有小路或者山洞什么的?不管什么办法,只要能让我离开石门坎就成。”
天国的路是那么寒冷,
小迷糊不出声,低着头一门心思地收拾那张草席。
小迷糊摇头:“没有办法。”
小迷糊家的茅草堆上,小迷糊阿爸的尸体。
“那帮土匪一直没走吗?”李畋问。
“我要把你当做我爸弄到山外埋了,我爸是麻风,弄得越远越好。”小迷糊说。
“你是死人,死人不能说话。”小迷糊抽回双手,将席筒向屋外拖。
小迷糊并不抬头:“这是给我阿爸下葬用的,先给你用。”
“先生,你没死。你还活着!”
李畋的身体打着晃,找不到着力点。
小迷糊哭出声:“呜……呜……我阿爸死了……麻风病……呜……牧师说过要给他治病的……呜……还说要送我进学堂……呜……”
李畋顿足,无奈。
李畋苦笑:“不是上,是下。我是从山上下来的,从天而降。”
刚刚吃了两个洋芋的李畋舒展着筋骨:“小迷糊,你看,我这样是不是可以下山了?”
“闭上眼!你现在是我阿爸,我阿爸是个死人,死人都会闭上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