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上班。”许菡说。
吴丽霞却在这时咬牙伸出手，一把扯住了她的胳膊，打掉她手里的军刀。
“这你妈妈倒教的对，要小心坏人。”吴丽霞没有强求，咧嘴一笑，突然发现了什么似的睁大眼，指了指她背后的书包，“唉，你书包拉链没拉上，阿姨帮你拉上吧？”说完便不等她反应，弯腰探出身子替她拉动拉链，“好了。”
吴丽霞在查她书包里的东西。可惜什么也没查到。
“今天的货也掺了东西？”许菡听到她的声音。
许菡缓缓眨了眨眼。后颈被烟头烫出的伤还在。隐隐的疼。
许菡回过头，看见男孩儿的身影消失在拐角。
顿了顿，她抬眸望进那双漆黑的眼睛，“知不知道她们为什么要搬走？”
“我贪心，丫头。”她勾着嘴角，不疾不徐地告诉她，“我家住农村，很穷。家里三个姐姐，两个哥哥。他们都疼我。我想读书，他们就挣钱送我去上学。但他们也要成家，要养孩子。我要读高中、读大学，他们供不起。”话语间略作停顿，嘴边的笑也淡下来，“那个人说，他可以供我读书。他有钱，在我们那儿盖学校，还帮了好几个我这样的人。”
扭头咬住她的手，许菡拼了命地挣扎，嘴里冒出一股子血腥味。吴丽霞死死捉着她细瘦的胳膊，不肯松手。
她用钥匙打开门，抓着门把的手沾满了铁锈的气味。
那头的床上，男孩儿刚吞下一坨“水果糖”，反胃似的哇哇干呕起来。
只字不语地听着，许菡没有打断她。周楠低下脑袋，咬断剩余的线。在指尖缠了缠，便连同针一起，收回了针线包里。
还是昨天那个女警，高高的个子，穿着那套衣领冒了线头的旧便服。她手脚麻利，爬上爬下，很快就把横幅挂好，跳下木梯拍了拍手。
低头去翻书包，许菡不搭理他。
手里的针穿过那轻薄的衣料，周楠看她一眼，勾起嘴角笑了笑。“王绍丰只是替他办事的。一个年轻律师，没那么大能耐。”她引出针线，捏在指间稍稍拉直，“那个人比我大十六岁。有老婆，也有孩子。”
“让你不要往那跑！那地方条子多！”甩下手里的瓜子，他气得涨红了脖子，额角的青筋突突地跳，“丫头，我警告你啊！曾景元那脾气你也知道了，像你这样的，要是被条子逮到一回……等放回来以后，保准打残你！”吼完又喘口气，瞪着眼儿提醒她，“你自己心里要有数，晓得不？”
“姐姐……姐姐……”
许菡摇头，已经注意到她的视线，“妈妈说不能让不认得的人跟着回家。”
“谢谢阿姨。”她向她道谢。
她便重新垂下眼睑，自顾自地说道：“因为他不让我戒。他想用这种方法控制我。所以谁帮我，谁就要倒霉。”
那个瞬间，她记起了妹妹小声的祈求。
马老头便再抓起一把瓜子，捏着一颗送到玉米似的牙齿前，咬得咔嘣响，“还有啊，这个你可别再像上次那样放了。曾景元出的钱，买来就是为了送货的。”
“哦……”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女警干脆蹲下来，好弯起她那双月牙似的眼睛，平视许菡的双眼，“我儿子要是有你一半好学啊，也该考上你读的这所学校了。”说罢又记起了什么，一脸好奇，“对了，你几年级啦？”
这回许菡没有接过来。两条细瘦的胳膊垂在身侧，一动不动。
迟疑一秒，许菡提步走了过去。
“姐姐，肚肚疼。”他抓着许菡的手，磕磕绊绊地跟着她的脚步。
她拖着他，拔腿就跑。
背贴着门板不作声，许菡望着镜子里她那张漂亮精致的脸，迟迟没有上前。
脱下书包翻出那包白色粉末，许菡递给她。
周楠站在她面前，一言不发地等。她另一只手里还掐着那根香烟。白色的细烟冒出来，袅袅上升。
“求你保护我，如同保护眼中的苹果。”
再无纷扰。
周楠低着眉眼，沉默了一会儿。“丫头，我说过我戒过几次。都是请我舍友帮我的。”她沉声开口，语气如她手里的动作，从容而漫不经心，“你救我那回，是最后一次。她们要搬走了，我请她们把我绑在那里。”
脚下的步子越来越快。马老头的脸浮现在她眼前。
她动作很快，但许菡分明感觉到拉链被拉了两回。
冰凉的手铐铐住了她的手腕。
“脾气还越来越大了是吧？”从鼻孔里哼出气来，他咂巴咂巴嘴，咔咔怪叫两声，别过脸吐了口痰，而后又伸长脖子凑近她：“我跟你说，别再想那丫头了。早不知道卖到哪个山旮旯里去了，哪还找得到？再说你找到又能干啥？”
116的门为她留了一条缝。她推门进去，看到周楠坐在桌前描眉。从镜子里瞥见许菡关上了门，她笑笑：“我还以为你不敢再来了。”
男孩儿哭着爬起来，跌跌撞撞地跑过马路。
许菡盯着她的手指，出了神似的呆着，没给她回应。
纤长的手指穿针引线，动作熟练。她点了头。
“像你这样的，要是被条子逮到一回……放回来以后，保准打残你。”
马老头坐在旁边那张床上，佝偻着背嗑瓜子，肩头披的还是那件破破烂烂的军大衣。见许菡回来，他抬起头，冲着男孩抬抬下巴，吐出瓜子壳儿，含糊不清地告诉她：“刚买来的，叫狗娃。”
“被抓的娃娃都跟他们说什么了？”曾景元含笑的声音在她脑中响起，“傻的傻，残的残。是没什么好说的。”
安安静静地站了几秒，许菡说：“我不叫丫头。”
许菡说：“条子都知道你们用小孩送货。”
许菡翻过身子，曲起发抖的腿，想要站起来。
“你管这么多干什么！他们想了别的法子。”马老头竖起眉毛凶她，“你上次放的那个还不是被逮回来打断腿了？没打断你的腿就是好的。曾景元是看你聪明，才没动你。不然早把你打残了——爹妈都不认得！”
“你可以不跟他。”她听见自己这么说。
闻见她掉头追过来的动静，许菡旋即拽紧了男孩儿的手，“跑！”
门卫推开门，抱着球的男孩子们便你追我赶地跑出来，又同门外等待的父母撞了个满怀。也有老师领着肤色各异的小朋友走出校门，排好长队，一块儿过马路。他们不背书包，一路蹦蹦跳跳，拉着小手，嬉笑打闹。
低下头动了动脖子算作回应，许菡匆匆同她擦身而过，没走大桥，只随零星几个路人走向公园。
拔下笔盖的手停了停，她垂下眼睛，“我今天碰上一个条子。”
红灯亮起，车流涌动。
——“丫头，这世上只有自保和善良是不需要理由的。”
深夜回来的时候，许菡绊倒了门边的易拉罐。外头家养的狗听了，嗷嗷狂吠。
“问什么？”又吐出一口瓜子壳，马老头眯起他那只独眼，拿眼角瞅她，“你还惦记着那丫头啊？”
“东西呢？”半晌，她吐了口烟圈。
红底，白字。印的是“人生本平等，知识无偏见”。
从书包里翻出那本厚厚的字典，她找出笔，没有吭声。
等到一个星期过去，许菡照旧溜进那幢红砖砌的学生宿舍。
许菡看着她。她今天穿了件水蓝色的旗袍，同她第一次见到的一样。
许菡颔首，蹲下身捡起那捆校服。
温热的灰烬落进她的眼角。她低下脸，揉了揉眼睛，没有回答。
许菡垂眼去看。是一本《圣经故事》。红皮的封面，画了一个抱着孩子的女人。
许菡不搭腔。她只看周楠的手。青葱似的手指，白白净净，却长着茧子。
周楠松开她的衣摆，抽回了那只手。抓起桌上摆着的烟盒和打火机，她翘起一条腿，给自己点燃了一根香烟。火光照亮瞳仁的那一刻，她咬着烟蒂，双唇微动，自言自语似的问：“后悔帮我了么，丫头？”
许久，她才收了收下巴颔首。
猛然顿住脚步，许菡扔下书包，从裤兜里掏出一把军刀，掉过头跑了回去。
“给我吃好的，穿好的，用好的。等我上了瘾，离不开钱……就该我求着他了。”动手将针线包搁进抽屉，她抬头，拉了拉许菡刚刚缝合的衣角，笑得浅淡平静，“人有多少欲望，活得就有多累赘。怪不得别人。”
待她停在桌边，周楠才伸手将她拉到跟前，捏着她的衣角仔细瞧了瞧那道被勾破的口子，然后从针线包里取出针线，打开台灯，对着灯光穿针。卷翘的睫毛托着光，小扇子似的，微微颤动。
快要追上那队学生的时候，前边的人群里挤出一个人影。许菡脑仁一紧，正要低头避开，就听到那人的声音：“诶？小姑娘！今天怎么跑这里来啦？”
耳边只剩下细如蚊蝇的哭声。
红着眼眶点头，男孩儿挺着小肚子继续跟在她身旁。
好像从前那样塞给她一卷钱，周楠接下来，又起身从书架上拿下一本书，递到她手边：“买的。送你。”
不少经过她们身边的人回头张望。看模样，就好像她遭了大人的欺负。
还有八秒。
而后拉了拉还在挠屁股的男孩儿，跟上了等在马路这一侧的那队学生。
过了斑马线，拐一个弯。她回头瞧一眼，确认女警没跟上来，才跑进一旁的公共厕所，在臭气熏天的隔间里蹲下身，掏出裤口袋中的工作证。那是刚刚从女警身上偷来的。绿皮，金字。她翻开，里头有那个女警的照片。
“美术学院那个周楠，嫌你长得晦气，不想看到你。”他居高临下俯视她，眯起眼，弹了弹烟灰，“你招她惹她了？”
深深瞧了眼她的眼睛，吴丽霞摆摆手，“没事，赶紧带弟弟回去吧。”
人声嘈杂中，她脑海里的声音渐渐平息。
听出他话里的哭腔，她脚步一顿，捏紧他的小手。“忍一下。”压低声音安抚他，许菡想了想，又重复一遍刚才说过的话：“等下不要讲话。让你干什么就干什么，知道吗？”
许菡刹住脚步要去拉他，却见吴丽霞快要追上来，便顿了一顿，丢下男孩儿，发足狂奔。
深秋的清晨空气潮湿，视野内蒙了一层薄薄的白雾。几个人影聚在图书馆门口，仰着脑袋交头接耳。那儿架了一个木梯，一个女人正踩在梯子顶端，将新横幅的一端挂上门楣。许菡背着书包，一声不响地停下来，远远盯着她的背影瞧。
许菡摇摇头，“图书馆门口碰到的。”
走到距离门最近的床边，许菡脱下书包，看了眼瑟瑟发抖的男孩儿。他呜呜哭着，撅着小屁股，伸出小小的手，抓起床铺上的什么东西，慢慢往嘴里塞。她看过去。奶白色的薄方块，一颗一颗散落在起了霉斑的床铺上，像水果糖。
触电似的低头看他，许菡还没来得及竖起食指让他噤声，便听到几步外吴丽霞赫然抬高的声音：“小姑娘等一下！”
恐惧，惊颤，撕心裂肺。
不再去打量它们，许菡扭头望向马老头：“你问了吗？”
那天晚上，瞎子在地下室找到了许菡。
扎好最后一针，周楠翻过衣角，给线脚打上结，“一开始我以为，他真的只是个好人，要帮我。”
许菡却捏紧书包背带后退一步，眼神怯怯的，嗓门压得极低：“阿姨我还有事，要先走了。”
周楠只是笑。
人们愈发聚过去，小声议论横幅上的标语。许菡也朝那里看。
“你一个人下了课还跑这么远来接弟弟呀？”对方诧异，眼球一转，迅速打量了一眼她牵着的男孩儿，“那你们住得远吗？要不要阿姨送你们？”
“阿姨。”许菡叫她，“我接弟弟放学。”
女警从人堆里走出来，掐着腰长吁一口气，转脸便撞上了许菡的视线。她抓着书包背带的手紧了紧，想跑，却忍下来，安安静静杵在原地，不躲不闪地望着她的眼睛。
一心留意着周围的人，许菡不看他：“我不是你姐姐。”
攥着男孩儿的手停下来，她眼见着吴丽霞走到了自己跟前。还是穿着便装，头发盘在脑后，满脸笑容，看上去惊喜得很。
他听了连忙吐掉瓜子壳，瞪大眼，小心翼翼地瞧她，“没把你逮着吧？”
许菡牵着狗娃走过人群，慢慢加快脚步，想要跟上前面那队学生。
“你星期六星期天都过来？”她两手撑着膝盖弯下腰，始终笑得慈眉善目，说话带点儿北方的口音，不像是本地的南方人，“爸爸妈妈呢？”
接着便听他气哼哼地对男孩儿低吼，“快吃！”
最后，她轻笑。闷闷的，像是从胸膛里发出的震颤。
他把一捆新的校服丢到她脚边。红白的颜色，和她身上穿的不一样。
许菡于是乖巧地点头，“阿姨再见。”
国际小学放学的时间早。
“丫头，”她说，“这世上只有自保和善良是不需要理由的。”
靠墙的床上趴着个男孩儿。衣衫褴褛，灰头土脸，脚脖子上拴了一根细细的铁链。他跪伏在床沿，淌着眼泪，哇哇作呕。看身形，不过六岁。
吴丽霞，派出所所长。
她不要命地跑着，想起那青白的天，黑色的人。想起蓝色的血，纸叠的青蛙。想起甜腻的蛋糕，滚烫的烟头。
走在前边过马路的学生们回过头，见他俩跑过他们身边，冲向马路对面。男孩儿摇摇晃晃，中途磕绊了一下，扑摔在地，脱了许菡的手。
她便仰起脸看他。
星期天一早，许菡站在了市立图书馆门前的台阶下。
许菡冲过马路，使尽全身的力气，一头撞向毫无防备的吴丽霞。两人一块儿摔倒，男孩儿跌到了一旁。混乱中许菡抽动军刀，割向了吴丽霞的脚踝。听见女人倒抽一口冷气的同时，她扭头冲着男孩儿大吼：“跑！快跑！”
穿好针，周楠便低下头，替她缝那道破口。
许菡往前跑。就像两年前牵着那个女孩儿的手，没有停下脚步。
女警一愣，转而又笑起来：“小姑娘还挺警惕的。”伸手揉了把小姑娘的脑袋，她抬了抬下巴笑着示意，“行，一个人过马路注意安全。”
不声不响地坐了会儿，许菡没抬头。
桥东的旧居民楼底下，地下室都出租给南下打工的外地人。天气转凉，马老头就会带着许菡住到这里。水泥铺的地板，受了潮的衣柜，三张几乎挨在一块儿的窄床。门口的天花板漏水，雨天拿盆接着，早晨起来便能洗脸。
说完又转过头对男孩儿吼，“还呕！还呕就要呕出来了！继续吞！”
“明天开始，你换到东区那头的国际小学去。那头洋鬼子多。”他抽着烟，一手插在口袋里，瓮声瓮气地告诉她。
许菡点头，漆黑的眸子里映出她的脸。丰|满的鹅蛋型，大眼睛，单眼皮，弓形嘴唇。她的耳垂很厚，瞧上去沉甸甸的。是张笑起来有佛象的脸。
“不问问为啥要换？”头顶上响起他的声音。
周楠抽烟的模样闪过她的脑海。隔着烟雾，她看不清她的表情。
绿色的数字跳转成五，男孩儿跑到了马路对面。
咔嚓。
狗娃皱起小脸，小手抓了抓自己的屁股，小声咕哝：“要拉粑粑……”
下一秒，女警冲她笑了。脚步轻快地走下台阶，她来到许菡跟前，两手背到身后：“小姑娘，又是你啊？阿姨昨天坐你旁边看书的，记得吗？”
逃到马路对面时，她背后传来男孩儿的哭声。
绿灯成了跳跃的数字。还剩十五秒。
把工作证丢进厕所，许菡站起来，冲了水。
放下手中的眉笔，周楠抬眼，透过镜子对上她的目光：“老站门那里干什么？随时准备跑呀？”随手打开抽屉，她拿出一个针线包，回头对许菡笑，“过来。我看看你。”
两眼依旧没有挪开视线，许菡却讷讷出了声：“王绍丰。”
震荡的视野里，她看到吴丽霞把男孩儿拖回了马路对面。他不停哭喊、挣扎，不论她怎么安抚都不肯停下来。
她想起头一天被门卫拦下的老人。
绿灯亮起来，队伍最前头的老师开始领孩子们过马路。男孩儿挠着屁股，终于没忍住，眼泪汪汪地仰头看向许菡：“想拉粑粑……”
她穿的还是原先那套旧校服，狗娃穿的却是新的。松松垮垮，不大合身。
文不对题的几个字，却让周楠默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