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抬起脸，许菡望向她背光的眼睛。
离开之前，她回头看了女学生一眼。
还和第一回一样，女学生叫她从正门溜进去。116的寝室门为她留了一条缝，她推门进屋，阖紧身后的门板。窗帘如常拉得严实，屋子里便只有一点朦胧昏暗的光线。窗前支着一个搁了画板的画架，逆着光，许菡瞧不清画布上的东西。
站在门边没动，许菡手里还抓着那包东西，直勾勾地看着她。
再去116的时候，许菡看到了那幅画。
许菡点头，脱下书包，找出一包白色的粉末。
女学生坐在桌前，手里正握着眉笔，对着一面小小的镜子描眉。她穿了一件新的旗袍，白底，水墨色的花。
她不说话。滚烫的烟头便摁向她的脖子。身体打了个恶颤，她浑身紧绷，蜷紧了脚趾。
这天晚上，许菡回到公园过夜。
她再叩一次。嗒，嗒，嗒。正好三下。
“哦，那个。那个我知道。”马老头歪起脑袋吃饼，馅从嘴边掉下来，掉在那发了霉的被子上。他抹一把嘴，捏起那团白菜送进嘴里：“她还会要的，你不急着找下家。”
“我妈告诉我，手心薄的女人，福也薄。”不知道她在看自己，女学生伸出自己的手来，“捏捏看。我的也薄。”
烟头还烫着她的颈窝。她发着抖，点了点头。
许菡不吭声，也没有抬头。
只字不语地爬起身，许菡踱到了门边。
沥青混凝土还带着余温，磕破了她的鼻子，也磕破了她的嘴角。她趴在地上，满嘴的腥甜。
她蹲下来，把手里的饼扔过去，喂了狗。
捏紧字典的边角，许菡低着头张了嘴。
“下星期带来。还跟以前一样，隔一星期送一次。”她嘴皮微动，“你走吧。”
她说：“你的厚些。”
从镜子里看她一眼，女学生咕哝一句：“十一岁。”然后又看向镜子里的自己，细细描上眉尾，心不在焉道，“一会儿给你钱。东西你帮我处理掉，我不要了。”
许菡点头，将钱塞进裤兜里。她仍旧穿着那套校服，衣摆被划开一道口子，是上回翻窗时勾到的。女学生见了，伸手摸了摸那道破口。
直直地瞧着她，许菡记起她蜷缩在地板上的样子。狼狈，痛苦。脏兮兮的头发底下那双流着泪的眼睛，像是不会笑的。
不语一会儿，周楠走回窗边，在窗台摁灭烟头，拉上了窗帘：“找好下家了么？”
周楠停了停脚步，又接着走到椅子前，脱下睡裙，扔到脚边。
“他们说你还会买。”她听见自己的声音。
乌黑，光亮。像极了周楠的头发。
马老头在滑梯底下铺了捡来的被子，半躺在阴影里，手伸进领口，闭着眼睛抓痒。她坐到他身旁，把一个白菜馅的饼给他。她买了两个，裹在纸袋里，还有些烫。
“丫头。”她忽然叫她，“你知不知道我叫什么名字？”
她没再咬饼。
“你叫丫头？”她问许菡。
半晌，许菡才低下头，把手中那包白色粉末塞回了书包里，沉默地背起来。她棍子似的杵在门口，盯着女学生的后脑勺，一句话也不说。
捧着书僵立在门边，她垂着脑袋，不出声。
周楠把窗帘拉开，整间屋子都亮堂起来。她穿一件白色的睡裙，披散着乌黑的长发，坐在画架前的长脚凳上。裙角和袖口沾上的颜料还没有干透，深沉的绿色，就像画布上满目的水稻田。也有蓝色，是田间弯腰劳作的剪影。
许菡感觉到腿上的重量一轻。是女学生抬起了脑袋，把嘴凑到盖子边，狼吞虎咽地喝起了水。
许菡驻足在距离它不远的地方。听到她的脚步声，它停下来，抬起头看她。
最后在镜子里瞧她一眼，周楠叼住一根红色的头绳，抬高胳膊挽起头发。
“读过书么？”她问她。
她放下杯子，拿起桌脚的暖壶，把水倒进暖壶的盖子里。
喉咙里响起咔咔怪叫，马老头别过脸，吐了口痰。扭回头来，他继续吃他的饼，嘴里嚼着面皮，讲得含糊不清：“丫头，信你爷爷我的。哪个会怕穷一辈子？怕就怕富过以后再穷的响叮当。”眯起那只独眼，他又拿手擦了擦鼻涕，“那女的只要还坐豪车一天，就还会要你的货。”
车停下来，他们把许菡扔到路边。
却从未出现在她的画里。
公园的垃圾箱边有流浪狗徘徊。
许菡摇头。
她没给他回答，只慢慢地走，走进路灯投下的光里，又消失在光晕尽头的黑暗里。
“为什么？”
女学生又笑了。轻轻的，从胸腔里发出声音。
顺从地走到她跟前，许菡停下脚步。女学生翘着一条腿，仔细打量她。几秒过后，忽然一笑：“长得倒不算俊。”说完又拉起许菡的左手，垂下眼睛，轻轻捏了捏她的掌心，“手心薄。”
走到堆了书的书桌前，她找到一只杯子。黏黏糊糊，里头趴了只蟑螂，晃着长须。
“周楠。”她说。
许菡的视线转向她在镜子里的脸。女学生重新画起了眉。
撑着地板站起来，许菡不作声，走出滑梯底下的阴影。
“好不好看？”周楠回过头问她。
抓着饼爬起来，他打了个哈欠，问她：“今天的都送完了？”
从窗沿摔下来的时候，她没喊疼，也没吭声。只爬起来，摇摇晃晃扑到穿旗袍的女学生跟前。她嘴里塞着一条毛巾。许菡伸出手，扯下那条毛巾，探到她的呼吸。
“帮我转告曾少，就说王绍丰让他在周楠的货里掺点料，轻易戒不掉。”那个人告诉她，“记住了么？”
“我戒过几次，都没超过两个月。”周楠换上旗袍，窸窸窣窣地响，“这东西一沾就很难戒掉了。”背过手，她给自己拉上拉链，只顿了一顿，“今天带了没有？”
许菡接过来。蓝皮的，砖头那么厚。封面上写着“新华字典”。
“也是。你这样上不了学。”默了默，女学生从抽屉里拿出钱给她，“你下星期这个时候再来一趟，我有东西给你。”
“怎么了？不高兴？”嘴里溢出几股白烟，周楠一手夹着香烟，一手扶了扶她的脑袋，左右瞅瞅，“挨打了？”
“还上学吗？”
但她的脸很漂亮。瓜子脸，唇鼻秀气，柳叶眉。眼睛很大，也修长，眼尾还有些上挑。低下眼笑的时候，浓长的睫毛垂下来，小扇子似的，微微地抖。不仅漂亮，还很有韵味。玲珑的身段，慢条斯理的动作。眉梢眼角尽是风情。
站在门边的小姑娘晃动脑袋，好像只会摇头。
绕到她身后，许菡蹲下来，给她解开捆住手的皮带。纤细的手腕，青紫的勒痕。
周楠抽着烟，沉默地吞云吐雾。良久，她起身，来到书桌旁，拾起一本书，抵到许菡面前：“给你的。”又说，“这本送你，多认点字。要是还有想看的书，可以到我这里来借。”
许菡发现，女学生的手有点儿糙。修长的五指，却长着茧子，硬硬的，硌人。是双常年干活的手。
没有回应。
还是摇头。
许菡讷讷地点头，而后去瞧她。她眼里盈着亮光，比画还好看。
一条老狗，秃了毛，满身的癞痢。它嗅嗅垃圾，用头拱动袋子，爪子刨开塑料袋，扑进酸臭的气味里。
跪到女学生身旁，许菡抱起她的脑袋，让她枕着自己的腿，喝下一口水。
水是冷的。
第二天傍晚，许菡被套上麻布袋，扔上了这台广本。
半天没有等到她的回应，女学生便再从镜子里瞧她，对上她那双清黑的眼睛：“看我干什么？脱不了手会被打吧。你上次救我一命，算回报你的。”
女学生不动弹。许菡拽着她的胳膊，没能把她拽起来。她便站起来，四下里看看。寝室里四张床，只有一张还铺着被褥。其他三张，只剩下光秃秃的床板。床下的桌子也干干净净。
从宿舍大门溜出去时，她又看到那台黑色的广本。
许菡拿右手捏了一下她伸过来的手，而后又低下脑袋，捏一捏自己的左手。
隔着烟雾，许菡只能瞧清她纤细漂亮的脖子。她没有回答。
一起扔下来的，还有她的书包。粗粝的柏油马路磨开了扣带，那本蓝皮的字典滚出来，滚到她手边。
南方的口音。她的脑袋紧贴着冰冷的烟灰盒，脸已经挤变了形。另一个声音问她：“你是曾少手底下的人？”
画好了眉毛，女学生搁下眉笔转向她：“过来。”
“美术学院那个。”
躲开她的手，许菡摇摇头。
“上哪去？”她听到马老头在后边问她。
有人把她压在主驾和副驾之间，扯下袋子，冲她脸上狠狠啐一口痰：“这细佬跑得快。”
“谁说的？”
喘着气，流着泪。缩紧肩膀，呜咽着哀嚎。
凉水滑过她干燥起皮的嘴角，也滑过她的唇齿，淌过她的咽喉。她动了动，慢慢抬手，颤抖着抱住了暖壶的盖子。
她想起那天周楠倒在寝室里哭的模样。阳光就扑在她脚边，她却蜷缩在那里，像濒死的动物。
两个星期后，许菡又来到这里。
周楠却看向了自己的画，没有笑。她捞起窗台上的烟盒，给自己点燃了一根香烟：“好多人都能画成这样，但是只有我画的卖得出好价钱。”吐出第一口烟圈，她在那白色的烟雾里转头看她，“知道为什么吗？”
“周楠？哪个周楠？”
紧拉的窗帘后边依然不见人声。许菡踮起脚，把手伸进窗门微敞的缝隙里，摸索着勾起了插销。小小的金属杆上生着粗糙的绣斑，她收回手，指尖成了红色。拉开窗帘，阳光便打进昏暗的屋内，粉尘逃窜。她趴到窗口，看到寝室中央倒着一张椅子。那个穿旗袍的女学生被捆在椅子上，头发散乱，歪着脑袋，一动不动，像个死人。怔怔地望了她一会儿，许菡跳下碎砖，搬来两块大砖头，踩着它们翻进了窗洞。
一九八九年的深秋，许菡溜到美术学院一幢红砖砌的学生宿舍后头，踩上墙脚的碎砖，悄悄叩响一楼的某扇窗户。
许菡每隔一个星期来送一次货。她上次过来，那三张床还有人睡。
许菡转身离开。
许菡咬一口饼，表情木木的，没有情绪，“周楠不买了。”
她还趴在冰凉的地板上，衣衫凌乱，蓬头垢面。浑身哆嗦着，只有发抖的手捏着暖壶的盖子，指节发白。窗外的阳光扑在她脚边，她蜷缩在那里，就像濒死的动物。喘着气，流着泪。缩紧肩膀，呜咽着哀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