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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9章 生离死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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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鲜卑六部中的尉迟自唐天宝年间就开始担任于阗的节度使,如今留在京城的尉迟一支早已因几十年前卷入叛乱而衰败,但于阗都督依然由尉迟家世代掌握,如今的尉迟延宏在京城名声虽然不显,但在西北,尤其是于阗附近,依然是威震八方的人物。

    不过,此时,这位平日里高傲暴躁的都督却坐在都督府的一间客房里,满面笑容的对着一个比他小了十几岁的年轻将军侃侃而谈。

    “洛洛,对不起,对不起……”

    安王妃怔怔的坐了下来,突然道,“我不信!她怎么可能这么好心?我看八成就是她上次病没有好,本来就活不过这个冬天,才借着上次那事儿故意编了这么个借口,好让你们感激她!好让扬飞觉得对不起她!你也不想想,她那么骄横跋扈的人,生不出孩子都能神气成那样,怎么能突然变得这样心善?这鬼话骗骗你们也就罢了,可休想骗了我!”

    良公公站在一边,急得脸色都变了,却一个字也不敢说。远远的只见雪地里跑过来一个小太监,一直跑到了慕容峻的跟下才跪了下来,“皇上,长公主的灵柩已经出了城。”

    洛妍转头看了看桌面上摊开的一张地图,上面标识着从京城去吐蕃的道路。他,应该走得足够远了吧,应该不会有机会听到她的消息……洛妍用纤长的手指轻轻抚摸着那条已经被磨得有些模糊的红色粗线,脸上露出温柔的伤感。

    洛妍扑到窗口,看着澹台一步步的走出院子,他走得很慢,却一次也没有回头,秋风吹过,那纷纷扬扬的落叶渐渐遮住了那个离去的背影。眼泪并没有掉下来,她只是努力的睁大眼睛,把这个背影深深的刻在了心上。

    尉迟延宏拼命想挣开这双手的钳制,只觉得肩胛骨已经在咯咯作响,一面便大声道,“你不是早知道了吗?报上写得清清楚楚,公主十二月初就死了!”

    澹台扬飞身子一震,低头看着她,眼里慢慢燃起了一点希望,洛妍心口一阵刺痛,缓缓地摇头,“我不怪你,可是,我真的累了。”

    元宏元年正月,天时比往年倒是暖和了许多。元宵刚刚过去,在河西都护府的重镇于阗,到处依然看得见昨夜的彩灯。只是此地风沙颇大,这些灯笼早已穿上了一层黄色的沙衣。

    看见他眼里的希望渐渐变成灰暗,洛妍只觉得自己的心似乎也在慢慢变成灰烬,“你知道,我的身体已经不可能像以前那样,我不能再有孩子,甚至……每次看见你忍得那么辛苦,每次听见王妃说我不上心,我心里都很难过,你对我越好,我就越难过。可是,我还不敢让你看出这种难过来,因为我每次不高兴,你都会很紧张。我就算想哭,也要等你出门或者练功的时候,才敢偷偷的哭。扬飞,我真的很累。”

    纵然他如今富有四海,纵然他日后统一天下,可有些事情,这世上任何一个哥哥都可以为妹妹做的,他都已经无法去做了。这世上,也再也不会有人笑吟吟的跳到他的跟前,大叫一声“三哥”……

    于阗自大唐起便与中原交好,最早以回鹘人为主,但自回鹘国为吐蕃所灭后,回鹘人西迁,而汉人则逐渐增多。因此,元宵也就成了当地的重大的节日。

    是啊,很快,都会成为烟云。

    安王走进上房的时候,一身都是雪花泥水,早有丫头过来帮他脱下外面的披风,又有婆子端了热茶上来。

    洛妍慢慢伸手环住他的腰,此刻她才知道,自己有多么迷恋他身上清爽的气息,迷恋这个宽厚的胸膛。如果有可能,她真想就像几个月前一样,天天窝在他的怀里,什么也不想的待到天荒地老,待到她不得不放手的那一刻。可是她不能那么做,这个男人,他还有那么长的人生要走,有那么多功业等着他完成,他的身上还那么多责任,她必须让他好好活下去,不那么内疚的活下去,所以,她只能让他现在如此难过。

    ……

    片刻之后,在都督府书房方向,突然响起了一声令人心胆欲碎的长嚎,那声音已经完全不似人声,而像是一头受伤的野兽,一匹濒死的孤狼。这惨烈绝望的声音久久回荡在于阗的上空,街上所有的人一时不由都停下脚步、面面相觑。声音刚刚落下,一道人影从都督府里冲了出来,转眼间便消失在于阗的漫天风沙之中。

    澹台眼睛渐渐的湿了,偏过头去,“你真的是个小傻瓜!洛洛,过几天我就要走了,可能要一年多才能回来,一年之后,也许阿峻的气就消了,也许我会比现在做得好,如果那时候……”

    一语未了,他突然觉得自己的肩膀已经被一双铁钳般的手死死握住,眼前的澹台扬飞一双眼睛竟然在瞬间变得血红,“你再说一遍,她怎么了?她到底怎么了!”

    安王长长的出了口气,闭目良久,一字字道,“好,我就告诉你,你哪点对不起她。上次你身边那个萧婆子给公主下的毒药,根本就无药可解。那时皇上就告诉我,公主活不了多久了,不过公主求皇上把这件事情瞒下来,尤其是要瞒着扬飞,求皇上让他们和离,然后把扬飞打发得远远的,这样时间过去久了他再知道这件事情,也会好受一点。我本来不想跟你说这件事情,不过今天看来,你还是知道的好,省的再胡说八道!”

    看着安王的神色,安王妃的怒火不由更大了些,“我就不明白,你这唱的是哪一出,这个公主跟我们现在还有什么关系?我看她要是早点死了倒是更好,省的扬飞因为她丢尽了脸面,省的他如今还不知道在哪里挨冻受……”

    尉迟延宏一怔,奇道,“澹台老弟,你这样看着老哥做什么?”

    “你哪句话都没有说错,我刚刚才明白,你永远都不会错,而我,从一开始就错了。”

    “我从来,都没有怪过你。”

    澹台扬飞半响才缓下脸色,淡淡的道,“没什么,只是没有想到消息传得这么快而已。”

    慕容峻点了点头。如此,也不枉洛洛这两年来的费尽心血,不枉她最后这几个月的散尽家财,只是,大燕的这些子民永远也不会知道,洛洛到底为他们,为这江山社稷,做了多么了不起的事情!而他,也永远不能让他们知道。

    永年三十三年十二月初六,迟迟不见踪影的第一场冬雪终于落了下来,一夜之间,喧嚣的京城变得分外沉静。

    “报纸在哪里?走!你带我去看!”肩膀上的钳制终于松开,尉迟延宏还没有来得及松口气,却被澹台扬飞一把拖了出去,他甚至连门都没去开,而是一脚便把门板踹飞了出去。

    ……

    似乎有点冷意随着寒风吹进了他的衣襟,慕容峻哆嗦了一下,慢慢回转身子,挪动着早已僵硬的腿一步一步的走向乾清宫的大殿。

    一点一点的松开手,澹台贪恋的看着她含笑带泪的脸,在洛妍几乎以为他会永远这么看下去的时候,他却对她笑了一笑,转身走了出去。

    已经是寒冬季节,洛妍的脸色越发苍白,嘴唇有些微微的发紫,屋子已经烧了地龙,加了火盆,她的身上却还裹着一件狐皮的褂子,“只有你能帮我了,清远。你的地位镇得住这些事,而且只有你知道我想要什么。就像义学,让那些孩子有书读有饭吃很容易,可是,我希望他们能够成为正直善良的人,能够光明正大的养活自己,遇到什么事情都不会忘记自己的本心……我是不是要求太高了些?”

    ……

    春天种下的忘忧草,九月之后已经慢慢花谢叶黄,从书房推开的窗户望去,满院都是一片凄凉景色,也不知道这“忘忧”一说,从何而来。倒是空气里晚桂的香味依旧若隐若现,让洛妍想起一首叫做《尘缘》的老歌,“尘缘如梦,几番起伏终不平,到如今都成烟云”“一城风絮,满腹相思都沉默,只有桂花香暗飘过。”

    安王妃吓了一跳,回过神来,也脸色涨红的站了起来,“我说错什么了?就算是我身边的人想谋害她,可我和扬飞哪里会知道?再说她不也没什么事吗?扬飞哪点对不起她了?我哪点对不起她了?我凭什么不能说?”

    澹台慢慢闭上眼睛,半天才道,“我明白了。”

    澹台的神色变得焦虑起来,“洛洛,你说什么呢?我什么时候觉得你是累赘过?而且你的身体会变成这样,全是我的错!”

    安王站了起来,转身就走。

    “没有如果!那时候我应该不在京城了,扬飞,我可能会去南边,可能会去很久,清远说,南边的气候更加适合我的身体,所以我大概不会再经常回来。我答应你我会好好照顾自己,可是你也答应我,无论怎么样,你都要好好的。”

    洛妍哈哈大笑,胸口却突然一阵绞痛,文清远看她脸色不对,忙从她袖子里拿出一个玉瓶,倒了一颗朱红色的药丸出来,喂到了她的嘴里。片刻之后,洛妍终于喘过气来,苦笑着摇摇头:这是最后一瓶药了。心远告诉过她,这个药可以让她基本行动自如,却最多只能支持三个月。那么,她的时间真的不多了。

    文清远回过头来困惑的望着她,洛妍笑道,“十份!所以,你一定要努力的生!”

    文清远叹气,洛妍这家伙,明知道自己根本就没有办法拒绝她,“我知道,我知道,你唠叨过一百遍了。义学要教孩子们怎么做人,怎么做事;荣养院要让老人们活得开心,死得有尊严;《京报》要有慈善版,把救助贫弱变成一件常事……还要我接着数下去吗?”

    “我说澹台老弟,你也不要这样一天到晚愁眉苦脸了,老哥我好容易知道你的消息把你截住,你都没陪哥哥喝过几顿酒!你也知道,吐蕃道已经大雪封地,不到今年开春,无论如何走不了,何不在这里快快活活呆两个月?你这一路上吃沙子还没吃够?”

    大燕元宏元年元月十六日,平安和孝长公主棺椁由嘉福寺运往皇陵下葬,同日,一代名将澹台扬飞消失于河西都护府于阗镇外,从此不知所踪。

    安王妃叫道,“你什么意思?甩脸子给谁看?我哪句话说错了?”

    雪还在下,安王走进了院子里,久久的凝视着西边,心里突然对儿子有点羡慕。皇上还是不够了解儿子,他这个当爹的却多少有点数,一年多的时间,不可能改变儿子的那片心意,但即使如此,他大概也比自己,幸福得多。

    “启禀皇上,京城百姓自发为公主送行的跪满了长街两侧,哀声一片,出了城之后,还有数百人跟在灵柩后面不肯回转,是兴王殿下把他们劝回城门的,说是公主遗愿,就是不惊动百姓。现在公主府前面,已经挂满了太学及各学堂学子的挽联挽诗……”

    然后,整个都督府的人都听见了自家都督杀猪般的叫声,“你松手,我带你去,我带你去还不成吗?”

    安王冷冷的看着安王妃,突然觉得,自己好像从来就没有认识过这个女人。他甚至已经无法觉得愤怒,只是满心冰凉。

    尉迟延宏笑了起来,“老弟你不知道吧,就连我这种地方,也能读到《京报》,方圆几百里唯一的一份!我年前就知道这消息了。唉,难怪老弟你这样闷闷不乐,平安公主这样年纪轻轻的就去了,我看到这消息也……”

    尉迟延宏顿时哈哈大笑起来,“这还差不多,大丈夫何患无妻!”

    门帘微微一响,洛妍依然看着窗外,淡淡的道,“把茶放下吧,我等下再喝。”身后没有动静,她回头看了一眼,不由呆住了:一身戎装的澹台扬飞站在门口,眼睛一眨也不眨的看着自己,眼里满是苍凉。

    洛妍摇了摇头,“不是的,我告诉过你,在地牢里,德公公曾经对我说,我病得正好是时候,不然他只好下手把我弄病,不管怎么样,我都不可能逃过这一劫,说不定到时候更惨。我也知道你不会觉得我是累赘,可是,我自己觉得我自己是累赘啊!所以,这次三哥下了那样的旨意,我觉得也好,至少,我们都可以活得轻松一点,你可以去做你应该做的事情,我也可以不再那么歉疚。”

    乾清宫前,年轻的皇帝站在白玉栏杆前,久久的望着西边,雪花在他的龙袍上渐渐积了一层,他依然站在那里,一动也不动。

    洛妍笑了笑,“还有,要照顾好我二哥,出了二十七个月,赶紧给我添个侄子……我已经准备了好几份孩子的礼物,让天珠帮我收着,若是你和明珠嫂子有了孩子,每个人都有一份,不能让这些小家伙忘记,他们还有一个姑姑……”

    澹台扬飞的脸色顿时变了,目光锐利的盯着尉迟延宏——他怎么知道自己和洛洛和离的事情?

    安王妃淡淡的上下打量了他几眼,发现他的眼睛居然有些红,不由冷笑了一声,“我怎么没发现,王爷原来如此多愁善感!”

    大殿里,那庄严的金色龙椅在烛光下反射的光芒,似乎刺痛了慕容峻的双眼,他仰起头,慢慢逼退了眼里涌上的泪水。

    安王默默的喝着茶,心里一片黯然。今天,看着那个在十里哭声中慢慢消失在风雪里的棺椁,他知道,他们澹台家欠这位公主的,只怕永远也还不了了。

    ……

    文清远扭过头去,悄悄的抹掉了落下的泪水,洛妍笑了起来,“你哭什么?你以后跟孩子们说起我,可不许这样,要跟他们说,他们有个很漂亮很能干的姑姑,只是去了很远的地方,没有办法回来看他们,可是他们是不是好孩子,有没有做错事情,姑姑可是都知道的。”

    “怎么样?”慕容峻目光依然看着西边,缓缓问道。

    “对了,你猜猜我给你们俩准备了多少份礼物?”洛妍笑嘻嘻的道。

    洛妍看着他的眼睛,点了点头。澹台的嘴角慢慢露出一丝微笑,“我明白了,洛洛,我不会让你为难。可是,你那么不会照顾自己,你让我怎么放心?”

    “你给我闭嘴!”安王霍地站了起来,脸色阴沉,眼神喷火。

    洛妍笑着摇头,“其实我才没有那么笨,我只是装作笨笨的样子,让你好一边叫我小傻瓜,一边紧张的做这个做那个,以后我一个人,一定会把自己照顾得好好的。”

    洛妍看着他的眼睛,就像被魇住了般一动也不能动,澹台慢慢的走了过来,突然伸手将她紧紧的抱在怀里。他清清楚楚的感觉到,洛妍又瘦了,背上每一根骨头都是那么明显,在他的怀里的她,几乎已经不是一个血肉之躯,而是一个苍白脆弱的纸人儿,他到底做了什么?

    他身上的龙袍已经被雪濡湿,良公公忙掏出怀里早已捂热的干净毛巾上来帮他掸雪。慕容峻漠然的站在大殿的门口,第一次感觉到,他穿的这身衣服是如此沉重,重到让他无法亲自去送洛洛走完在这个世间的最后一程。

    文清远眼里泪水未干,却被她逗得又好气又好笑起来,“你当我是什么?!”

    澹台扬飞淡淡的笑了一下,沉峻的脸色略微舒展了些,“好,今天我们就痛痛快快喝一顿!”

    话一出口,洛妍才知道,这些都是她的真心话,“我是你的妻子,可是我什么事情都做不了,我没有办法照顾你的起居,没有办法帮你孝敬父母,我再也不能和你一起去骑马,去游玩,我只能让你担心害怕,让你连本来该做的事情都没有办法去做,没法去军营,没法去练兵,我知道你只是想照顾我,可是,我实在受不了自己只能是你的累赘……”

    澹台凝视着她,轻声道,“洛洛,你真的觉得,和我在一起很累,真的觉得我们分开了,你会更轻松?”

    文清远收起账册,头疼的揉着额头,抬起头看向对面的洛妍,“你确信,我能帮你做好这些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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