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元旦日剖金玉言
洛妍不由一怔,只见父皇放下酒杯时虽然依然在笑,却似乎带着一丝嘲讽一丝感伤,心里不由忐忑压住了惊喜,不敢多看,低声道:“洛妍不敢。”行完礼便转身回座,只觉得下面无数双羡慕嫉妒恨的眼睛几乎要将自己戳成筛子,自己却管不了那么多,只是震惊的回想着刚才父皇的话:她希望父皇长命百岁,自然是因为希望太子永远也不要登基,就像朱元璋熬死了自家儿子一样,若是父皇也能活到八九十岁熬死这个太子大哥,自己至少还有好三十多年太平日子过,但父皇那句“我自不会让你失望”又是什么意思?更要命的是,她要怎么做才能让父皇不“失望”?
次日卯正,天珠轻轻敲门,洛妍迷迷糊糊爬了起来,天珠和青青、小蒙、谷雨六个都进了房,自然开口便是一通吉利话,洛妍从床头摸出六个包了两个金馃子的封儿发了下去,小宫女们在外面磕了头,洛妍便把装了银锞子的封儿交给天珠分发下去,任由她们几个服侍着洗脸梳头,换上一身深玫瑰色的大衣裳,又插了赤金红宝石的簪子。打扮完毕,便去了敬妃那里,这次却是洛妍拜年收红包了,敬妃送的是红线儿串的一对金刚石的耳坠,又笑道:“今年可是最后一次给你新年礼了,莫推辞。”
等把贺搂氏送走,洛妍才又去了敬妃那里,心下思量:以贺楼氏的城府,自然不会被她这一番话收服,只是有后面那几句剖析利害的话垫着,多半能相信自己的诚意,如今宫里的贤妃已多次示好,若能就此与上官一部保持一个平和的关系,便是最大的收获了。今日之后,想那贺楼氏不是认为自己确实真心待人,就是觉得自己大伪若诚——无论是哪一种,对她却都没有坏处。
贺楼氏到处看了一看,叹道:“敬妃娘娘果然好心思,这房间布置得雅致舒适,也称得起公主的身份。”又道:“我也没有什么好东西,只一样小玩意儿,就算为公主添妆,希望公主莫要推辞。”说着就从身边侍女手里拿过一个匣子,送到了洛妍手中。洛妍却也不打开,只笑着道:“王妃太客气了。”转手便给了天珠:“好好收着。”
洛妍淡淡的一笑,也拉住了她的手,轻声道:“王妃是实心人,才会有月泠这般真心真意的女儿,洛妍有什么好的?以前性子只比月泠还要直,只是经过些事情,这才慢慢知道,人世间哪有永远顺心的?月泠那般聪明的人,王妃莫要着急,虽说要磨性子,但拘得太紧了只怕反是不美。”
洛妍回到自己屋里时,只觉得又冷又饿,好在韵儿立时便端上了一碗热腾腾的面条——这也是大燕皇宫的规矩,新年第一顿吃面,一根一碗,寓意长寿,洛妍忙接过吃了,这才觉得身上暖和起来,喝了口茶刚想松快一下,突然有小宫女来报:平北郡王妃到了。洛妍不由微微吃了一惊:她出了景秀宫竟第一个来了这里?
突然间,又有宫女来报:“安王世子侧妃求见。”
洛妍笑道:“王妃太客气,洛妍只要月泠妹妹以后莫记恨我就心满意足了。王妃也知道,我如今在宫中多蒙贤妃娘娘照应,年后又要开府,说不定还有麻烦您的地方,今日也不敢多留王妃,您先忙去,若是改日有空,尽管来找我。”
坐下说了几句闲话,贺楼氏就笑道:“听说公主就住在这宫里的西殿,我却一直没福气见识过公主的地方。”洛妍心中了然,笑道:“都是敬妃娘娘费心布置的,王妃若有兴趣,不妨到我那里喝杯茶。”贺楼氏顿时神色显出几分欢喜,忙向敬妃告了辞,洛妍便客客气气的引着她到了自己的西殿。
贺楼氏何尝不是这样过来的?一时不由也呆了,半响才上来拉了洛妍的手道:“公主能这样想,王爷和我感激不尽!定会好好跟月泠说,让她知道公主的好。这孩子就是不省心,若能及得上公主一两分,我也就放心了。”
捧着满满一杯酒,洛妍只觉得心里禁不住有些紧张,尽量优雅从容的走到永年面前,轻声道:“祝父皇龙体安康,长命百岁!”——俗套得不能再俗套的一句话,此刻却是她百分之百的心声。抬头时,正对上永年一双似笑非笑的眼睛。
可惜此时洛妍无法换台,只能强打精神看了下去。偶然到处瞟几眼,倒觉得嫔妃们个个兴致颇高,越发觉得这宫廷不是人呆的地方。
贺楼氏就点头叹道:“公主句句竟是金玉良言,我也没什么可表达谢意的,若有公主以后什么事情用得上我的,尽管说就是了。”
想了一想,还是起身去了敬妃的正殿。只见上官王妃贺楼氏正在殿中与敬妃说笑,见到洛妍忙站了起来,笑道:“公主新年吉利,万事顺心。”洛妍也笑:“托您吉言,王妃新年安康吉利。”
思绪万千间,一顿饭索然无味的吃完,撤下残羹换了甜酒果品,中间撤去红色地毯,换成团花万福字样的浅色地毡,一队舞姬翩然而至,正是大燕皇宫的春节联欢晚会隆重开幕。群舞之后、杂技、滑稽戏等依次上演,水准尚属精良,只是言辞寓意不离喜庆赞颂,洛妍这种春节晚会都看不下去的人未免觉得无聊——那凤凰衔书、金盆生花的幻术能跟刘谦的比么?
好容易到了子时,宴乐再起,皇帝再次祝酒,众人离座拜礼,太监们流水般端上来一盘盘热气腾腾的饺子,皇帝照例一口便咬到了包有铜钱的那枚。每个人自然又要讲上一篇吉利话儿,外面放起了烟花,待说完吃完烟花放完,皇帝离座,洛妍这才松了口气——她们都可以回去,而皇帝还要去祭拜祖先神灵。
洛妍早给了青青眼色,青青抢过去便扶住了她。洛妍这才站了起来,也还了一礼,叹了口气道:“其实那天的事情,我也不对,说话做事都带了气,没想妥当,倒是让月泠妹妹年都没过好。不瞒王妃你说,我和月泠妹妹虽然是同窗,却不甚亲密,那天久别重逢,却又闹得不大愉快。若说我当时不气,自然是骗人,但事后想了一想,其实我还是羡慕月泠妹妹的性子,爱恨分明,从不藏着掖着。我那旧日同窗朋友虽然多,只怕当面背后都是一样的人,如今也只剩了她一个。”
敬妃那里果然陆续来了几位命妇,多是洛妍前些年就见过的出身南边的官员家眷,见了洛妍也分外亲热,虽然只字不提她在大理如何,但眼神里却颇有点“老乡见老乡”的意思。洛妍以前从不留意这些,今年却也打起精神,好好说笑了一番。她原是聊天闲扯自来熟的好手,那些命妇们又刻意奉承,一时间倒也谈笑风生,热络无比。
贺楼氏松了口气,又说了几句闲话便笑道:“不怕公主笑话,前儿我回去把月泠身边的丫鬟叫来问了一遍,差点没把我和王爷气死,年都没过便把那个不省心的送到了庄子里,让她好好反省。王爷特意吩咐我,一定要来给公主赔罪,都是我们管教无方,才让她如此不识尊卑,胡言乱语!若不是得公主提醒,不然以后不知道还要闯出什么祸来。我先代王爷谢过公主了。”说着便起来福了一福。
说着,洛妍不由叹息了一声——的确,对于每个大燕女子来说,女学或宗学里求学的日子,都是一生里最好的时光,虽然也有种种不快,但那自由自在的味道,那未来一片光明的感觉,议亲成亲之后,永远都不会再拥有。
洛妍微笑着低头把玩,正好小吉祥过来给母亲姐姐拜年,洛妍忙又拿出自己准备好的一只羊脂玉的小老虎,小吉祥笑嘻嘻的接了,立刻就栓在了腰带上。见已近辰时,三个人便照旧上了暖轿去了敬妃的景秀宫,到了正殿,只见红香绿翠的坐了一屋子人,冷眼一看,除了德妃似乎是到齐了。一时,敬妃穿着全套礼服出来,众人行过礼,又说了一会儿话,才慢慢散了,出门时便遇见了前来拜见的命妇。
小吉祥放过烟花便困了,此时已伏在敬妃怀里睡着,小肉墩子分外沉实,敬妃却不肯撒手,直抱着他上了暖轿,洛妍也跟在后面上轿回宫补眠——明日早起,还有各位贵妇命妇入宫拜见,自贤妃那里散了后,有些与各宫妃子相熟的还要来坐坐,敬妃这虽然不是十分热闹之处,总也会有人过来,说不定还有人会特意来见洛妍,少不得又是一番外交辞令,她自然要养足精神。
洛妍只觉得自己一瞬间已被这双黑沉沉的眼睛看了个透彻,正努力按捺住不安,却听永年笑了起来:“今晚所有祝词里,就这句最是真心,朕自不会让你失望!你也莫教父皇失望就是。”说完竟然仰头就喝下了满满一杯酒。
贺楼氏微微睁大了眼睛,万没料到她竟然说得这样直接,洛妍这才笑了笑道:“容我在这里也说句真心话,月泠妹妹是直性子的人,固然是万金难换的,但若还这样下去,却只怕反而害了她自己。为将来计,磨一磨性子没有什么不好,若说赔罪洛妍却是不敢的。我也不敢说以后一定便跟月泠妹妹亲亲热热,只是我这心里始终还记得我们当初同窗的情形,便是吵吵闹闹,想起来也是这一生里最好的时光,只可惜,谁又能那样过一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