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人生若只如初见
洛妍便心不在焉的跟着杜夫人与王氏往外走,沿着石径往西,不过半盏茶功夫,便是一个院落,比刚才的观澜阁略小,却似乎更精致,沿着抄手游廊到了上房,王氏就笑道:“姨母与公主今夜就在此休息了,东西都是新的,若缺什么,就去找这院里原来伺候的丫头。”又指了两个丫鬟分别伺候杜夫人与洛妍,吩咐道:“你们便在外屋听候吩咐,小心伺候着!”
这是……什么意思?
杜夫人沉默不语,洛妍的话并不好听——在杜府呆着对她来说是浪费时间,报复别人对她来说是浪费光阴,豁达背后是怎样的傲气!但在眼前这个女人身上,的确有一种她从未见过的明爽,让她无法怀疑她的诚意——也许从她“醒”来那一天,等的就是这一刻吧!记得三年前第一次在新房见到她,那急切讨好的眼神……
杜夫人料不到她如此直接,怔了怔便笑道:“也罢,果然让你姨母猜对了,她适才就跟我说,你是个爽快孩子,她也有句爽快话想告诉你,以前多有误会,得罪之处请你不要记在心上,你若有什么心愿,她必竭力帮你达成。”
杜夫人端详着洛妍微微出神,洛妍微笑道:“夫人找我来,必是有事,请直言就好。”
杜夫人亦点头微笑,如释重负。
高明顺刚刚打发了稳妥人把二郎送到最近的客房休息,沉默少言了一晚上的澹台扬飞却主动找他开口了:“大公子,我有一事烦劳。”高明顺不由一怔,笑道:“将军尽管吩咐。”心里却有些忐忑。却听澹台扬飞道:“烦您找人把我家公主的词作抄录下来,她的手书却不好留在外面。”高明顺心中顿时一松,点头应承下来,心里微微奇怪:这澹台扬飞,对他家公主倒是忠心。
林月却显然不作如是想,被飞霜拉着去休息时还幽怨的看了洛妍一眼,让洛妍又哆嗦了一下,忙老老实实的跟在了杜夫人身边。临走却忍不住回头一望,见那边依然是丝竹笑语,人影晃动,却看不清那个一身黑衣的人。
洛妍此时其实并不是出神,而是在发愁,高林月对她的态度突然间转了一百八十度,言笑晏晏,软语相求——她真抗不住了!她已经快把自己记得的纳兰词都要写光了,连“人生如之如初见”都咬牙写了出来。以后这“才女”的名头创下了,“才”却没了,可还怎么混?
天珠心细,早就在带的包裹里预备洛妍的两身衣裳,和小蒙、青青三个手脚麻利的帮洛妍卸下发冠簪钗,挽了个简单的圆髻,又换上月白色的家常通袖,洛妍这才觉得手脚酸软——应酬果然也是个体力活儿。想想还有杜夫人的谈心会等着她,少不得又强撑着让自己打起精神来。
想到此处,她心里不由五味杂陈,点头叹息:“公主请放心,相爷对此事早有安排。其实公主从不曾嫁入杜府,只是命中有劫,需借红喜以避世,杜府三年,您都是带发修行,独居祈福;如今劫数已过,自然应该重归大燕。”
待到了杜夫人房中,只见她也换成了家常的打扮,正坐在里屋,看见洛妍似是松了口气,笑着招手:“过来坐。”洛妍也不推辞,就坐在了她旁边,郑妈妈悄无声息的退了下去。
那两个丫头都是十六七岁年纪,都是一副俏丽讨喜的相貌,身上穿得不比红樱、天珠等差,规规矩矩听了吩咐,便过来笑着问好,一举一动甚有章法。洛妍不由暗暗点头。
刚才,那边又传来了几张词稿,却是林月死活求了那公主写的,果然都和先前两首一般惊采绝艳,其中一首《木兰花令》开头便是这一句。杜二郎本来今日就喝急了,见了这首词,呆了半响,又直直的灌下三杯,顿时就滑到了座位下面。
直到在床上数到第一千八百只绵羊,洛妍还会想起杜夫人的这个笑容,以及自己当时那种同样发自肺腑的轻松。回想起设计袁敏儿得手的那次,短暂的快|感之后便是不安与难受,洛妍再次确定,放手的确是比报复更好的选择……
正惆怅间,却听有人走了过来,回头看时,竟是杜夫人,洛妍还未开口,她已先道:“二郎喝醉了,高夫人留我们都住下,洛妍,你可愿与我同住一院?”
杜夫人不由呆住。今天高夫人已私下告诉她,慕容洛妍回大燕已势在必行,唯一可虑者,是这三年来杜家对她并无恩义,与其让她含怨而去,不如现在就尽力补偿,无论她提什么要求,在杜府高府能力范围之内都可答应。她问出这话前,原以做好了各种准备,连让袁敏儿回家都想过一遍,没想到她不但没有狮子大开口,反而给杜家找了这样一个台阶下……难道我与姐姐都看错了她,她竟真是个心地纯良的孩子,或者是怀恨太深,不肯原谅?
一片寂静之中,窗外突然传来低而清晰的敲击声“得,得得,得,得得”,洛妍一惊,立刻坐了起来,月华淡淡,窗纱上分明映着一个人影。
她越想却越是有些害怕起来,目光惊疑不定。洛妍心里叹气:做个好人,咋就这么难呢?只得诚恳道:“夫人放心,我所言全是真心。在杜府三年,于洛妍而言并不愉快,我也不敢欺瞒夫人说,我对贵府感激涕零。只是,人生之因果循环,终不能把过错都算在别人头上。人不自重,焉能得敬重于他人?二郎厌我,敏儿恨我,不过是人之常情,我自种苦因,自食苦果,好容易一朝梦醒,若不珍惜眼前时光,反去追究梦里谁对谁错,岂不可笑?我之所愿,不过爽快离去,莫再浪费光阴。”——你要相信我,你家二郎啥的,对我来说都是浮云!
这样也可以?!洛妍忍不住睁大了眼睛。她原觉得自己编的那个“情蛊”就够离谱了,没想到高相国居然想得出“应劫”这种借口来!不过若要对比一下,显然这个版本其实对自己更有利,而且是你好我好大家好,除了那个该死的劫数,故事里的所有角色都是忍辱负重的好人!高明啊!这才是政治家级别的谎言!
望着烟波渺渺的莫愁湖面,洛妍的心里第一次涌出浓浓的乡愁——江南虽好,可惜,不是我喜欢的。
斛盏交错间,杜宇辰成了望澜阁里第一个倒下的人,倒下的时候,嘴里还喃喃的念着“人生若只如初见”……去扶他的高明顺心里顿时就明白了几分。
都道二郎待公主无情,看来却并非如此啊!也是,那公主这等才情,花儿刚才也悄悄的跟他说,这公主不但词美,人也美,难得是人与词却是完全不同的美,二郎真真艳福齐天——她自然不知道,过几天,这公主却是要回大燕了!他听了都觉可惜,何况二郎?
相通其中关节,洛妍忍不住嫣然一笑:“多谢相国明察!”
杜夫人笑了笑道:“那院离这里不远,房间也多,连这些丫头婆子都能住下。飞霜要去与林月挤,林月问你去不去,我已帮你推了。待会儿去了那院里,你若还有精神,睡前可否来我的房间一会儿?”
唯一庆幸的,自己大概就快回大燕了,记得那边的聚会倒是不流行写诗填词的……记忆里十几岁的时候,洛妍曾天天跟着敬妃,之所以学上了写诗填词,也不过是因为敬妃实在有些寂寞。不知道记忆里那个花为容貌雪做肌肤的温柔女子,如今却过得如何?
洛妍心下明白,只得点了点头,暗暗却也松口气,阿弥陀佛,杜夫人虽然不好对付,总比林月要强些,若是再被她拉着谈上一晚上诗……洛妍哆嗦了一下。
此等宴会自有精通笔墨的下人伺候,不多时,几首词便抄录完毕,却见澹台扬飞小心翼翼将大燕公主写的那几张纸叠了起来,却没有交给身边的人,而是揣进了自己怀里,那小心珍重的神态,倒像是揣进了几十万两银票!高明顺却是心里一动,隐隐觉得有几分恍然……忍不住又往那边厅里看了一眼,轻纱拂动间,一个红色的高挑身影似乎正倚在窗边,看着湖水出神。
待王氏离去后,洛妍道:“我先去换了衣裳,便过来和夫人说话。”杜夫人含笑道了个好字。洛妍便让那高府的丫头带路,带着天珠几个去了自己的房间,却是东边的厢房,那丫头将屋里用具一一指明,便退到了外面。却见这屋里清一色的酸枝木家具,芙蓉帐轻,鸳鸯被暖,端的是精致舒适。
洛妍静静的看着面前的桌子,半响也抬头微笑道:“以前有什么事我都不记得了。如今我却的确有所求,我入杜府三年无所出,愿自请下堂,希望高相国及夫人能在陛下面前为我周旋,成全我这个心愿。”
想到此处,他忍不住又看了那澹台扬飞一眼,这个大燕将军听说是大燕军中一等一的人才,看他年纪轻轻,却不苟言笑,气度沉稳,神色并不见得冷傲,但自有一股煞气让觉得难以亲近。饭前澹台跟父亲进书房密谈过两盏茶功夫,出来的时候,他便发现,父亲的脚步显得轻松了很多。这件事情,看来还要找机会与父亲谈一谈,这天下,能影响父亲情绪的人,实在已是不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