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是一幢五层公寓的顶层。
我同他握手,在他侧身邀我进屋的间隙环顾一眼周围,“您上次提到合租……我以为房子不大。”
顺手从冰箱里拿出一盘包成方形的薄面饼,他打开另一边灶上的火:“还有你当时的经济状况,”他轻车熟路地将少量的食用油倒入锅中,“在知道你职业的前提下,我注意到你的指甲至少两个星期没有修剪。钢琴老师不剪指甲,这几乎是不可理喻的。除非你已经不在工作。除此之外,我发现你手腕上的手表和脖子上的猫眼石项链都已经消失。之前不论是在新闻里还是生活照里你都戴着它们,所以我认为那应该是你的贴身物品。”
我端着盘子慢慢享用,一时间竟放不下来。胃口奇迹般好转的同时,我也渐渐分出了心思,察觉到屋子里有些异样的声音环绕。
思忖片刻,我点了点头。从前我的确留意过这种现象。不只是我,朋友圈里很多朋友也会在雨天睡得尤其惬意。
他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停顿半秒,面色不改地眨了眨那双深邃的眼,启唇道:“不过这张盘里都是8-9赫兹的音频,如果你需要促进睡眠的声音,我这里还有另外一张光盘可以让你带回去。”
所幸他并不介意,张开一条胳膊示意我坐下,“请坐。电视遥控器在你手边,可以随意一点,不用太拘束。”而后便走向厨房替我泡茶。客厅的电视已经打开,调了无声,只有屏幕上画面闪动。那段时间我受到抑郁症的影响,对一切电视节目兴致缺缺,加上时常焦虑不安,更不可能就这么坐在客厅等待。
那天我没有吃早餐,胃里灼烧感清晰,十分不适。可低郁的心情早已将我的食欲折磨殆尽,我实际上没有任何胃口进食,要不是秦森先斩后奏,我一定会坚持拒绝他的好意。事后再回到客厅,就着香醇的红茶咬下一口香蕉薄饼,我本以为会味同嚼蜡,却意外地发觉自己竟然还想再吃一些。
“刚回国那一年,有次我在车站等车,听到旁边一位女士在向她的朋友介绍她小女儿的钢琴老师。”得到我肯定的回答,秦森便撤回注意力,捞过正在沸腾的开水浇洗茶杯,再盛了些水温杯,才将开水壶搁回灶上,“还拿出了照片。我不小心瞥到一眼——你知道,你的脸让人很难忘记。”
“希望这种‘特别’对你来说是‘独一无二’。”他坐在初春的阳光下,即便背着光,漆黑的眼里也盈着亮意,“那么,现在来谈谈租房的问题?”
经他提醒,我才想起我刚才在楼道里接过一通电话。是琴行的老板打来,和我商量工作上的问题。我忽然放松了不少。或许是因为秦森的语速不像上次那样飞快,又或许是因为他虽然观察力惊人,但举手投足自信而从容,神态间没有流露出任何的恶意。
我循着门牌顺序来到秦森的住所门前,发现大门微敞,似乎是特地为我留了门。迟疑片刻,我还是稍稍推开门,同时用另一只手敲了敲门板:“您好?”
那时我几乎已经走投无路,偶然从包里翻出秦森的名片,才恍惚间记起了他。于是我上网查找了他的个人资料,又在a大的学院论坛里进行关键词检索,简单了解了他的学生对他的评价。确认他声誉良好,我犹豫一个晚上之后,还是通过名片上的号码联系到他,同他约好时间上门拜访。
“音箱。”抬了抬眼皮示意我往上看,秦森端起茶杯呡一口红茶,“我在放我刻录的光盘。”
“很好,看起来你已经开始尝试重新振作了。”他说,“找工作顺利吗?”
那是我第一次听到这样的称赞,思索几秒拿不定主意该如何回应,最后只勉强挤出一个笑容,“谢谢。”
“那天你手里拿着病例,我在上面看到了你的名字。”舀出两茶匙的茶叶送进茶壶内,秦森没有要顾左右而言他的意思,向我解说的语气也如谈论天气一般平常,“你的手袋里露出了一张传单,虽说只有一角,但我对那个颜色印象深刻,是医院附近房屋中介所的传单。由于租金低廉,那里的客户多是应届毕业生,很显然你不属于应届毕业生群体,所以合理推测你是在找租金低的房子。”说到这里,他停下来,再次回过头将目光投向我,“你原先是在a大附近的莱茵琴行做钢琴老师?”
考虑到这不是他第一次提到这个问题,我不得不向他确认。
他神色不变,我却明显感觉得到他因为这句话而愉快了不少。
这很少见。他看起来是个不苟言笑的男人,却能够凭借笑容以外的气质让人逐渐卸下戒心。
“这一首是海浪。接下来是雨,最后是溪水。”
其实当时我不能确定他是不是在开玩笑,但我的确被他那副严肃的表情逗笑了。
还沉浸在他那句他就是房东带来的震惊情绪里,听到他的问题好几秒我才后知后觉地张口:“红茶很好,麻烦了。”
已经不是头一次因为他的开场白而感到诧异,我怔愣片刻才想起要开口:“秦先生。”顿了顿,我想让自己的措辞更为妥当,“您还是这么……让人惊讶。”
他说完转过身,立在原地抬起右手,远远比划了一下我的脸:“黄金比例,堪称完美。而且你的五官很精致。”
“嗯。”我颔首,没有料到他得知我名字的途径居然这么简单。
然后我看到他难得真诚地翘了翘嘴角,眼底也藏了几分笑意。
秦森微微皱了眉头,歪了歪脑袋若有所思地打量我一眼:“我以为上次我们见面的时候我已经说得很清楚了。”他稍稍眯起双眼,舒展开眉心,开始试着找出原因,“或者我刚才应该用巧克力在你的薄饼上画个桃心?虽然我不太想表现得像个咖啡店的服务生。”
“如果出场方式不够特别,就不足以把你吸引过来。”他承认得大方,不紧不慢朝我走过来,最终驻足在我跟前,向我伸出手:“很高兴再次见到你,魏小姐。”
他用油少,加上食品吸油纸的辅助,出锅的薄饼不像餐馆中常见的那样油腻。香蕉片的味道在适量砂糖的点缀下更显清甜,配上黑巧克力酱也不觉得腻味。
“是只有海浪的声音吗?”
我安静地回视他,竟不觉得紧张或是抗拒,只抿嘴支起一个微笑:“您真的很特别。”
我正奇怪他要做什么,就见他抬起手腕看了眼时间,还在继续刚才的话题:“正好你的手袋上系着一个小挂饰,那是那个地区唯一一家典当公司的小赠品。鉴于那两件首饰都价格不菲,我推测你是因为经济吃紧,不得不把它们拿去典当。这也恰好能解释你为什么在找便宜的租房。”
我第二次见到秦森,是在春节之后。
“我很想客气一句,告诉你我对每个抑郁症患者都这么贴心。”相较于我,他自始至终表现得从容不迫,眉目间没有半点笑意,模样认真地与我对视,“但是鉴于我在追求你,我觉得还是实话实说比较好——我只对魏小姐你这么上心,原因是我喜欢你,所以你可以心安理得地接受。”
不是已经在煎了吗?我叹了口气,再次向他道谢。
“不影响房租,因为我就是房东。”把我领到沙发前,他不以为意,转过身又面不改色地问我,“要来杯红茶吗?虽然也可以喝现磨咖啡,但是我觉得还是红茶更适合你现在的肠胃状况。”
而秦森伫立在客厅中央,格子衬衫外的v领毛衣搭上浅色牛仔裤,双手随意地背在身后,气定神闲地等我将视线转向他。当我的注意力终于落到他身上,他才几不可察地微微抬高了下颚,从容迎上我的目光。
和我想象的不同,这是间非常宽敞的屋子,一眼望去大约有两百平米。屋内的主色调看上去十分舒适:白墙,釉面瓷砖地,酱色为主的家具,米色沙发和柔软的羊绒地毯。玄关正对着书房的大门,中间隔着敞亮的客厅,朝南的墙开着一排大窗,保证有充足的阳光能够钻进屋中。
秦森略一颔首,端起盛面饼的盘子,用锅铲将面饼摊进热好了油的锅中,顺口补充:“你刚才在楼道接电话,我也不巧听见了。”
我依然觉得有些不妥,但已经没有多余的心力跟他在这个话题上纠缠,只能暂且妥协:“谢谢。事实上我今天就是为了这件事过来的。另外我也很想知道……为什么您会知道我的事。”我停下来想了想,“我是说,关于我的名字,我父母的离世,我的抑郁症,我正在找房子……还有刚刚您提到,我正在找工作。”
收回撑着脸的手,他再一次交叠起十指,两只拇指相互绕动:“最开始我看到你的照片,并没有任何心动的感觉。直到那天在医院看到你的真人。因此我一直在思考,是不是你在抑郁状态下的特殊脑波对我产生了影响。当然,人类的脑波能不能相互影响还有待验证。所以另一方面我也怀疑,或许你的抑郁状态对于我来说有一定的吸引力。”脸上神色平静如旧,他光明正大地细细打量我,语速缓慢,像是在一面思考一面心不在焉地说明,“可是就在刚刚,看到你笑的时候,我发现我更期待你身心健康的状态。哪怕是现在回想起你那张照片,我也有跟当初不一样的感觉。”
这才注意到屋顶的每一个角落都安有一台音箱,电视柜那边却不见影碟机的影子,恐怕是通过电脑在播放音频。我仔细听了一会儿,除了一波又一波海浪声,再等不到别的声响。
“那个时候这套房子还不属于我。”他从直饮水管那儿接了一壶水搁到灶上烧开,“不过我对这套房子很满意,所以在元旦那天把它买了下来。”又从另一侧的厨柜里拿出一盒茶叶,他回头看我一眼,口吻稀疏平常,“你不需要有太大的压力,这里房间很多,空间自由,完全可以供两个人住。再者要租房子给你是我的提议,我没有食言的习惯,尤其前提是目前为止我很乐意跟在同一个屋檐下生活。”
直白的态度叫我茫然之余愈发手足无措。
“来点香蕉薄饼么?”给煎锅中的薄饼翻了个面,他不回头看我,仅仅是轻描淡写地道:“你的心理医生应该告诉过你,香蕉可以帮助你的大脑分泌适量的5-羟色胺,让你心情愉快。”
因此我起身随秦森一起走进厨房,看着他从厨柜里取出一套茶具:“秦先生,您刚才说您就是房东……可是我记得上次您说的是合租?”
秦森不以为然地摇头:“这是专门为你准备的。”他搁下手里的茶杯,“我想你应该有过这样的经历:一到下雨天,听着外面的雨声就会睡得特别舒适。”
秦森的住处距离a大所在的大学城有半个小时的车程,同样是在郊区,依山傍水,人工种植的花卉依仗着南方温暖气候的呵护拥红叠翠。那是个大社区,居住着上十万人口,不仅绿化面积大,整体环境也比市中心要宜人。社区主干道的几个岔路口设有门岗,将整个社区划分为数个闭门式管理的小区,免费的楼巴贯通各个角落。我按照他给我的地址慢吞吞地寻找,总算在上午九点以前找到了他的住处。
他竖起右手肘,半捏着右拳撑在脑侧,兀自端详我的脸,“不得不说,很神奇。”
下意识摸了摸修磨圆润的指甲,我忍不住猜测:“所以您肯定我在找工作,是因为我把指甲剪过了?”
他简单点头,对我的态度并不在意,回身把沸腾过后逐渐翻起水花的开水撤下灶台,冲入揭开了壶盖的茶壶里:“因此我记住了你的脸。那天在医院看到你之前,我曾经从新闻里得知令尊令堂车祸的消息。记者有采访到你,尽管给眼睛打上了马赛克,但是即使只有半张脸我也认得出来。”完成这一切,他把开水壶置回原处,慢条斯理地倒掉了茶杯中盛着的开水,“至于抑郁症,那是因为我在你身上闻到了盐酸氟西汀的气味。另外再考虑到你拿着病例出现在心理科所在的楼层,以及你黑眼圈深重、眼神涣散、身体消瘦等现象,已经可以断定你身患抑郁症。”
“什么?”我没有跟上他的思绪。
“那是因为雨声的波长和频率将你的脑波逐渐调整到了与α波同步的状态。”背脊倚上沙发的靠背,他手肘随意搭在两侧,习惯性地将双手搁到胸前交叠起食指,姿态颇为慵懒,“你知道人脑会一直产生‘电流脉冲’,也就是我刚才提到的脑波。而在四种脑波里,α波能够帮助你进入潜意识,进而让你的大脑得到放松,减少焦虑和紧张感。同样,海浪和溪水声在达到某个特定频率的时候也能产生这种效果。”
“您平时都听这个?”我不确定这算不算得上是曲子,“完全没有人声的……曲子?”
“您是认真的吗?”
盐酸氟西汀的气味?我一时不知道该作何回应。
“我好像听到……有点像海浪的声音。”
这样体贴的招待完全出乎我的预料。即便心情低落,当时我也多少感到受宠若惊,张张嘴几乎失去了语言组织能力,“不知道该怎么感谢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