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二十节 民心，军心
师则心中一片骇然，惊讶地看着立军，下意识皱起眉头道：“我让你们担任军官，就是为了控制下面那些人。怎么，你们连这点小事都办不到吗？”
王宫偏殿，狮王与国师隔着一张茶几，两个人面对面坐着，脸色都很难看。
城主府办公室暖意融融，看着站在面前一言不发的立军，师则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这一次，就连同为狮王盟友的大商人也被逼到了绝路。本着死道友不死贫道的强烈求生原则，大商人被迫加入挤兑行列，要求狮王拿出真金白银，兑换自己持有的代币。
大商人决不允许有聪明的家伙主动跳出来揭穿代币真相。
平民的态度也是如此明确。
立军张了张嘴，后面的话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沉默了很久，低着头，艰难地说：“……大人，我已经尽力了。”
结果与他的预测完全一致：狮族商人对此报以冷漠，甚至是压制。偶尔有几个想要在这潭死水里想要掀起波浪的家伙，立刻遭到其他人的群体打压，要么倾家荡产，要么遭到暗杀。类似的事情一多，再没有人提起代币金银含量这个问题。
商人都屈服了，贵族也被迫做出选择。
现在的龙族早已解决了粮食问题。尤其是来自大陆南方的马铃薯，产量是如此巨大，以至于新造的仓库都被装满。迫不得已，天浩只得下令各城寨对当年收获的马铃薯进行加工，以切片晾晒、制粉、酿酒等形式对其进行消耗。
师则彻底呆住了。
深深吸了口气，师锐颤抖的双手十指张开，带着说不出的愤怒与恨意，缓缓紧握成拳：“下面的那些人……他们到底想干什么？要谋反吗？”
……
如果是普通意义上的心腹也就罢了，但他是自己安插在城卫军里的军官，作为耳目，在底层士兵当中颇有威信，一呼百应的那种。
没问题，只要给足酬劳就行。
师则与商人们的谈判以失败而告终。他们纷纷跪下，痛哭流涕，各种乱七八糟的声音汇聚起来的中心思想只有一个：“城主大人，您要求我们开张买货，却让平民用代币支付，这是要我们去死啊！”
阿衡只是一个小商人，以他个人的力量根本不可能在流云城掀起滔天巨浪。说句不好听的，就算他因为代币不含银的问题站在官行里声嘶力竭拼命叫嚷，最终结果只能是被士兵们抓住，关在牢里活活弄死。
师锐用凶狠的目光盯着他：“那你说怎么办？鹰族的请求不能坐视不管。飞鹰城一旦陷落，龙族就能从东面对我们构成威胁。那位年轻的摄政王可不是善男信女，他从一开始就把我们狮族当做敌人。”
这个时代与文明时代最大的不同，是底层平民对外来信息的接纳与认知。这里没有网络，没有电话电报。除了龙族，各大族群不要说是基础教育，就连平民的识字率也低得可怜。
即便是这样，通过立军等人聚拢起来的士兵只有五百六十三人，远远达不到狮王陛下要求的数字。
看着狮王那张被愤怒支配的面孔，巫况忽然觉得喉咙一阵发干，已到嘴边的话难以说出。
要我们上阵杀敌？
影响力的扩大同样波及了其他商人，尤其是那些经营规模较小，常年往来于各地城寨的行脚客商。他们的利润不多，却是维系狮族各地商品往来的重要渠道。毕竟这个时代还没有托拉斯，商人们也没有垄断的概念。所以阿衡在流云城官行把事情闹开，加上龙族间谍从旁边协助，哄抬着扩大规模，搞得众多下层商人感到惶恐，这才得以在短时间内形成规模，进而演变成要求官方官方兑付金银的激烈风潮。
大商人肯定有存积的货物。但就数量来看，就算全部拿出也无法满足庞大的市场要求。何况天浩从计划实施的第一天就截断了最重要的环节，那就是泥炭。
不夸张地说，整个狮族除了包括狮王、国师等极少数最高层统治者绞尽脑汁拼命维持着现有货币制度，其他人根本不吃这一套。就算上面有残酷的命令让各地镇压，一颗颗人头挂在高杆上示众，仍然无法压制来自民间的反对和恐慌。
流云城的消息传来，龙族立刻做出反应：取消关于泥炭对外销售的辅助条款，拒收包括粮食和布匹在内的任何抵充物品，只要黄金白银。
“不，不能这样做。”立军吓得脸都白了，他连声劝阻：“大人，这样只会带来更大的麻烦，说不定还会引起哗变。”
巫况眼皮抽搐了一下，连忙阻止：“陛下您不能这样，杀人不能从根本上解决问题。上次的镇压令已经在很多地方引起反弹，边境哨卡发生了多起民众外逃事件。再这样下去，会闹出大乱子。”
但财富的意义不仅仅是金钱这么简单。如果没有另外百分之八十的社会人口作为载体和使用者，富人口袋里的钞票就等同于废纸。
天浩对此心知肚明。所以在磐石城当众演示过“水检测法”之后，他指示平俊的情报部加大对狮族各个城寨的信息收集，目的就是为了观察狮族商人对“代币不含银”这件事所持的态度。
商人们永远不会主动拆穿这其中的秘密。
身体内部升起一股从未有过的无力感。明知道有些事情必须做，也知道具体的方法和步骤，却无论如何也无法执行。
平民的恐慌情绪就这样如汽油般被点燃。他们不知道什么叫做经济学，更不知道狮王和大商人之间的秘密。他们只知道手里的代币不能像从前那样购买生活必需品，尤其是泥炭。
他苦笑着摇摇头：“算了，先把聚拢起来的士兵派往咆哮城，有多少算多少吧！”
国师巫况神情严肃：“据我了解，他们对此也毫无办法。流云城的事情影响非常大，现在平民们人心惶惶，他们只想把代币换成金银，或者是能吃能用的东西。可是商人们拒绝接受代币，店铺关门，平民买不到货，进而影响到军队，就算发下代币作为军饷，士兵们也不愿意要。”
立军是自己的心腹。
祖木这些年很辛苦，他费了很大的力气，终于把“盛兴隆”的分店扩张到狮族各个城寨，林林总总多达上百家。整体利润其实不算多，关键在于对当地的影响。泥炭、蜂窝煤，再加上盐，这些生活必需品在不知不觉中进入狮族民众的日常生活，逐渐取代了他们曾经熟悉的类似物件。
商人们的态度是如此明确。
沉默、冷眼旁观，涉及到自身利益的时候绝不退让。
师锐紧抿着嘴唇，绷成一条直线。他冷冷地说：“看来是杀的人少了，还达不到震慑那些居心叵测家伙的效果。必须再传一道诏书，继续杀，杀到所有人服从为止！”
“我不知道。”师则坦言：“不过大家的情况都差不多，不会只有青鬃城例外。总之先等着咆哮城那边的消息传过来再说。我估计陛下也很为难，应该会针对代币的问题，做进一步的安排。”
比如粮食。
以青鬃城的人口规模，此次出兵的数量不能少于三万。
纵观人类历史，财富这种东西从来就集中于少部分人手里。全社会百分之二十的精英掌控着全社会百分之八十的财富，历来如此。
“从我发下诏令开始，今天已经是第三天了。”师锐努力控制着情绪，面部肌肉却仍显得扭曲：“从各地主城赶来的军队还不到八千人。这点兵力能做什么？甚至还不到我预计中的零头！”
立军抬起头，认真地说：“属下在军营里查过，没有人煽动，也没有外来者散布谣言。大家只是因为手里的代币买不到东西感到恐慌。”
财产是催人奋进的动力之一。如果自己所有的钱一夜之间化为乌有……立军无法想象那是一种何等恐怖的场景。
师则看待问题的角度与立军不同。他坐在椅子上面色阴沉，喃喃自语：“看来，应该把对付平民和商人的那一套用在军队身上。杀几个人，砍几颗脑袋，让他们知道这就是拒绝服从陛下征召令的下场。”
天浩的计划就是这么简单：以狮族中、下层商人为引爆点，进而引发底层平民的群体性恐慌，自下而上产生强烈推动效果，让整个狮族因经济问题陷入内乱。
两天后，狮族领地，首都咆哮城。
按照狮王颁布的诏令，狮族货币的购买力很坚挺，尤其是这种“银质代币”，两枚就相当于一个五口之家一个月的生活费。立军因为常年跟在师则身边，各种赏赐颇为丰厚，这十几枚银质代币只是他所有积蓄的一部分。
立军抬起头，有些犹豫：“大人，这样做的话，陛下会不会迁怒到您的身上？”
这究竟是怎么了？
军人肯定也有专属于他们的选择。
“大人，我已经尽力了。”立军单膝跪下，无奈地说：“他们要布，要粮食，要泥炭，还有黄金和银子，就是不要代币。”
按照天浩的示意，“盛兴隆”分设在各地的商铺纷纷挂出牌子，表示所有购买者必须用金银交易，拒绝使用代币。
多年经营到了收获的时候，包括狮族在内，各部落对燃料的理解和概念已从最初的木柴变成了泥炭，以及蜂窝煤。“樵夫”这个行业早已萎缩到地点，尤其是各大主城，无论官员还是平民都习惯了使用泥炭。
说着，他从衣袋里拿出十几枚代币，平摊在掌上。
长时间沉默的师则脸上掠过一丝怒意：“竟敢抗令不遵，他们想造反吗？”
我堂堂一个城主，麾下数万军队，治下的平民多达十几万，却只能凑出五百多个愿意服从命令的士兵。
作为城主，师则颇有身家。可即便是倾家荡产，他也拿不出多达数万名士兵的军饷。按照以前的做法，这笔钱由狮族国库拨付，视战争持续时间而定，通常为一至三个银质代币。
贫富差距对比会令人产生卑微感。穷人对富人的盲从很大程度上是因为这个。
“哗变”这个词太可怕了，任何脑子清醒的统治者都不愿意看到这种事情发生。
更糟糕的是对那些拒不执行命令的家伙还不能动粗，更不能镇压。
绕来绕去还是同样的问题——士兵们拒绝接受代币。他们要粮食，要布，要泥炭，简单来说是就需要各种生活物资。而这一切的源头仍然还是真金白银。
他们牢牢把持着上层，在彼此没有碰面的情况下默契捂住盖子，死守着共同的秘密。
年轻的立军脸上一片通红，这是因为无法完成师则的命令，对不起城主大人信任产生的羞愧。
这样的人最容易蛊惑，也最容易被看似知识丰富、颇有身家、社会地位较高的人牵着鼻子走。
之所以出现这样的辅助条款并不奇怪。以前的牛族缺粮，天浩当时还没有成为摄政王。他需要大批粮食与其它分部联络沟通，取得支持。
天浩一直要求外族商人以金银为货款购买泥炭。这条规定同时还有相关的辅助解读——如果拿不出足量的金银，可以用同等价值的其它货物抵充。
停顿了一下，立军迟疑地说：“其实……我自己也有类似的想法。”
但不管怎么样，这是一枚可怕的种子，已经在狮族商人中间牢牢扎根，并且发芽。至于什么时候突破土壤的压制全方位成长，只看天浩什么时候需要，就什么时候在极度渴求营养的种子表面洒下肥料。
就算代币不含银又怎么样？
狮王决不允许来自下面的人触犯自己的利益。
像立军这样的亲信，加起来有十几个。他们对师则的忠诚度极高，交代下去的事情执行起来丝毫不打折扣。
师则也不例外。
只要市场承认这玩意儿的价值，就算是张擦过屁股上面还有屎的废纸，照样有人把它当做宝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