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节 药
“你为什么不直接杀了我？”鹿庆元费了很大的力气，好不容易抬起皱纹密集的眼皮，冷冷地问。
活了几十岁，鹿庆元什么么见过？他觉得侍女应该不是胡说八道，更没有得失心疯。于是他微微点头，示意她接着往下说。
那天深夜，侍女偷偷溜进鹿庆元的房间。她两眼放光，仿佛挖到了绝世宝藏。女人凑近半梦半醒的鹿庆元，用手捂住他的嘴，让他不要害怕，让他耐下性子不要喊叫。
“是啊！你的确帮过我的忙，这正是让我觉得烦恼的问题。”天浩砸了咂嘴，装模作样，满面愁容：“你的布太贵了，我买不起，你又不愿意降价……我真的很犯愁，你说该怎么办？”
唯一的办法只能去牡鹿城。
牡鹿城。
天狂皱起眉头陷入思考：“如果鹿庆西接任牡鹿之王，左所寨就是他的地盘，他不可能在这个问题上对我们给予帮助。”
鹿族与牛族本来就不同属，这么多年与磐石寨和平相处，让他彻底忘记了世界上还有“部族战争”这种事。如果磐石寨一直弱小，彼此和平会变成长久，可是现在随着那座牛族村寨演变为城市，平衡被彻底打破，足足四万人啊，就算按照每二十个人出一名战士的比例，也能轻轻松松派出两千名军队，彻底碾压左所寨。
福全彻底崩溃了，他还没意识到眼泪已经夺眶而出，哭喊着哀求：“阿浩你不能这样，我……我帮过你啊！”
非常的细，又枯又黄。
鹿庆元想跑都跑不掉，精钢铁箍牢牢束缚了他的双手双脚，床铺也经过特殊改造，床板中间有一个洞，他被牢牢固定在那个位置，无论拉屎撒尿都可以躺着解决，甚至连翻身都做不到。
“所以我得弄明白他此刻的想法。”天浩抬高右手，指尖轻轻点了一下右侧额头：“左所寨有一千三百多人，只要派出战团，很容易就能解决他们。问题的关键在于，我们接下来要面对其它部族的连锁反应。”
冰冷僵硬的感觉瞬间锁死了福全的所有动作。
现在是夏天，外面艳阳高照。
“没问题，我可以做主，都给你。”福全没多想，他以剧烈的节奏疯狂点头，迫不及待想要离开这可怕的地方。
大王，救命啊！
天浩用灼|热的目光在福全脸上到处游走：“我想杀了你。”
一路狂奔，福全越想越觉得恐惧。
怪不得他们要修路。
总之就是跟这差不多的名字。她是妻子的侍女。虽说是在城主府供职，但她长相一般，身材也不好，干干瘦瘦，个头矮小，最多不超过两米二。鹿庆元对这种丑陋的女人丝毫没有兴趣，之所以把她留下，是因为这女人性子绵软，唯唯诺诺很听话，看起来属于容易控制，绝对不会阳奉阴违的那种类型。
天浩点点头：“让他回去给鹿庆西传个信，试探一下他的反应。”
“先等等看吧！”天浩的声音很小，但充满了威严：“这种事情说不准的，也许、可能、大概……总之我们还有时间，消息也通过福全放了出去，只要鹿庆西不是白痴，他会做出正确的选择。”
两个答案在鹿庆元脑海中旋转，也许它们都是正确答案。
鹿庆元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发呆。
他知道自己逃不掉。
“……我……不喝。”老人的声音极其沙哑，如果不仔细听，很难分辨出他其实正在咆哮。
“可是这样的话，你很吃亏啊！”天浩似笑非笑地看着他：“而且我要的数量很多，除了你们现存的部分，以后所有的布料我都想要。”
他下令把那个梦想飞上梢头变凤凰的侍女抓住，割掉舌头，挖出双眼，抽筋剥皮。
过了几秒钟，鹿庆西从外面推门进来，他手里端着一个盘子，缓步走到床前，俯下身子，带着微笑关切地问：“阿爹，你感觉好点儿了吗？”
那还是两个月前发生的事。
塔下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很快，天狂带着几个身材高大的战士走上塔顶。他们全副武装，围着福全站成一圈，冷漠残酷的目光仿佛在看着一个死人。
……
鹿庆元很想大笑，继而本能的想要张口召唤侍卫，把这个胆大包天的女人抓起来。
人老了，有些事情就看得开。崇拜了一辈子虚无缥缈的神灵，自己最难受，也是最困难的时候，哭泣着向神灵祈求帮助，可是日子一天天过去，期盼的神迹一直没有出现，身体也没有好转，现在又从侍女口中听到可怕的消息……鹿庆元对神灵产生了怀疑，同时死亡正在迫近，在自己的脑袋与欺骗神灵降罪这道选择题面前，他肯定只能选择前者。
“我故意的。”天浩站起来，随口回答。
他的确有这样做的底气。
他的笑容明显过分热情，好看又虚伪，就像饱含毒汁的美丽花瓣……遗憾的是，鹿庆元以前什么也不知道，直到最近才明白这个道理。
一个镶嵌在木头床板上的老人，这就是鹿庆元的现状。
那是我的头发。
怪不得天浩一口咬死交易价格。
仓皇逃出磐石城的福全一秒钟也没有耽误，他以最快速度冲回左所寨，先是下令所有人戒备，然后召集卫兵，当天就离开寨子，前往牡鹿城报信。
看着他毫不掩饰显露在脸上的期待表情，鹿庆元发出恐惧愤怒的暗哑嘶吼：“你是不是希望我现在就死？”
大王，您是不是觉得眼睛越来越模糊，成天只想睡觉，身子骨软绵绵的不想动弹？
鹿庆元瞪大双眼，看着儿子拿起壶，倒了一杯水，带着说不出的恭敬与关切，双手捧着送到自己面前。
我的儿子？
这是一个很有心计的女人。她没有直接告诉鹿庆元真相，而是以此作为筹码，讨要好处：“大王，只要你娶我为妻，我就把一切都告诉你。”
做我的妻子？
“瞧您说的，我怎么能做那种大逆不道的事？”
小翠？
还是翠花？
鹿庆元从未怀疑过鹿庆西。如果连自己的亲生儿子都不能相信，那这个世界就彻底充满了叛徒和敌人。
“大王，有人要害你。”这是她当时的原话。
侍女呆在房间里的时间太久，刚说完这一切，就被值守的卫兵发现。暴怒的鹿庆元强撑病体从床上爬起，咆哮着下令，让侍卫们抓住这个女人，还有自己的儿子。
天狂的思维方式比过去开放多了：“你担心其它部族联合起来对付我们？”
天狂已经很熟悉他说话的语气和风格：“这是你的计划？”
他知道自己总有一天会衰老，面对死亡，却从未想过这一天会来的如此之快。
侍女什么也不肯说，真正是不见兔子不撒鹰。她一个劲儿要求鹿庆元承认自己的妻子身份，直言不讳：“要么下令杀了您现在的妻子，要么您死。”
鹿庆西？
天浩微微点头，示意天狂等人让出一条路。
好一个孝顺的儿子啊！
“我降价卖给你，就按照你说的价钱，我卖……统统都卖。”福全一下子抓住了救命稻草，发疯似地连声求饶。
鹿庆西得到消息赶来的时候，他身边跟着很多卫兵。
“我知道你不相信，但我说的都是真话。”她絮絮叨叨蹲在床前，说了很多关于鹿庆元身体方面的变化。
“好吧，我答应你。”鹿庆元控制着愤怒，随口答应。
看着逃也似朝着楼下飞奔的福全，天狂皱起眉头，发出粗犷的声音：“老三，就这样放他走，未免太便宜了吧？你刚才都说要杀了他，现在让他回去，左所寨肯定会提防，说不定还会向牡鹿城那边求救，到时候，事情就没有现在这么简单。”
鹿庆元却冷得直打哆嗦，身上盖着厚厚两大床棉被也觉得浑身发寒。
一群飞虫在距离他鼻孔十多厘米的空中盘旋，发出令人厌恶的“嗡嗡”声。
苍老的重病患者会散发出一股浓烈的气息，与其说是服药太多所导致，不如说是生命流逝引发体内器官迅速衰竭，排泄系统不畅，长时间无法得到清理，在恶臭与浑浊环境中混合而成。
你？
鹿庆元虽是族长，是部族之王，可他毕竟老了。他性情暴虐，冷酷无情。鹿庆西买通了整个亲卫队，就连父亲最信赖的心腹，也变成了儿子的服从者。
“那可不行，您得写下来，或者对神灵发誓也行。”侍女不笨，她很聪明。
“我现在可以走了吗？”福全极力控制着自己的声音。
侍女相信了鹿庆元的誓言。她告诉尊敬的族长：您的亲生儿子在饭菜和酒水里下毒，他要杀了你。
一缕微风从窗外吹来，卷起地板上的灰尘与轻微杂物，飞上半空，在鹿庆元朦胧的目光注视下翩翩起舞，缓缓落下。
“是啊！出头的椽子先烂；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太过优秀的存在总是令人嫉妒，进而憎恨。”天浩叹了口气，他的声音听起来也显得平静了一些：“我们灭掉了钢牙部，豕族方面一直没有动静。如果在这个时候出兵攻打左所寨，会给其它部落留下‘我们很好战’的不良印象。当然，他们这样想其实没有错，事实就是这个样子。”
他看见了很多头发。
从那天以后，族长房间就再没有来过其他探视者。无论吃饭喝药，都是鹿庆西亲自送到床前。
他知道自己中了毒。
蚊子？
大王，您是不是觉得走路没有力气，气喘心跳？
……
再看看我自己，能有什么？
“你都知道些什么？”鹿庆元开始警觉，他感觉这女人并非胆大妄为，想要取代妻子上位那么简单。
“阿爹，你该吃药了。”鹿庆西微笑着，重复了一遍之前说过的话。
这是儿子对父亲的孝敬，生怕他年老体衰，一个不小心从床上翻滚下来，活活摔死。
他现在老得简直不成样子。长时间病痛吞噬了大量脂肪，松垮垮的皮肤罩在身上，就像身材瘦弱的试衣者穿了一件大号外套。额头、喉咙、肩膀、手臂、足踝……所有位置的骨节都显大，萎缩的肌肉无法像从前那么饱满。深陷的眼窝看起来非常恐怖，与厌食症患者没什么区别。
脑袋深处支离破碎的画面在那一刻连接起来，鹿庆元回忆起很多被自己忽略的细节：幼子总是劝说自己喝酒，后来就不断劝说自己吃药。他脸上总是带着微笑，担忧的表情是如此清晰，很多次端着跪在面前恳求自己进食，如果拒绝，他的眼睛会流露出悲伤，以及泪水。
房间外面的走廊上，传来熟悉的脚步声。
战争失败，长子被杀，次子也变成一个废人。连遭打击的鹿庆元心灰意冷，开始把注意力全部投向最小的儿子身上。可就是从那时候开始，鹿庆元觉得身体越来越差，时常喘不过气，觉得眼前发黑，胸口发闷，饭也吃得少，有时候一整天都没有食欲，偶尔喝上几口麦粥就已经算是很不错了。
盘子里有一个壶，一个杯子。
鹿庆元选择发誓。
“阿爹，该喝药了。”他的声音温柔又动听，简直不像男人，更像是一个娇柔委婉的婆娘。
还是苍蝇？
小花？
鹿庆西被吓出一身冷汗，他觉得自己很幸运，如果不是提前下手买通了所有亲卫，愤怒的父亲根本饶不了自己，这次必死无疑。
“你生病了。”鹿庆西的劝解很简单，甚至有些粗暴。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头发掉得很厉害。早上起来抬手随便一摸，它们大把地掉落，仿佛秋天的树叶，即将走到生命尽头。
大王，您是不是经常觉得嘴巴里很苦，不想吃东西？
天狂对这件事情知道些内情，他神情恍然：“我估计鹿庆元差不多该死了。这么说，鹿庆西会成为下一任牡鹿之王？”
福全浑身紧绷，警惕地问：“你想干什么？”
天浩满意地拍拍他的肩膀：“记住你说过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