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21
食道里藏了根火线般难受,梁霜影说不出话来,只摆摆手。
小婶从楼下饭馆打包了好几样菜,都是小孩爱吃的,一屋子的人又给点蜡烛,又给唱生日歌,好不热闹。梁霜影想起一件事儿,借上厕所之便,在服务台的一角找到了募捐箱,往里头塞了两百块钱。募捐箱上写着蒋瀚博,括弧萝卜。
当天晚上,梁霜影做了一个梦——厨房里做桂花糕的奶奶,戴着眼镜教她算术题的梁少峰,穿着黑色西装吻她的温冬逸,他们招摇的经过梦里,没有一个她能留得住。
暑天已过,夏蝉不喧,似乎能听见电话正在接通的声音。梁霜影竟不觉得丢脸,而是怀有渴望,想要听听他的声音,哪怕轻描淡写的慰问,哪怕责怪她不自爱,哪怕只是一句话,她的眼泪都准备好了。
可不是嘛,都被这个糟心的生活磨没了。
蹲在那儿的女孩,估计一时半刻起不来,他往护路的方砖上一坐,一边掏出手机,一边说着,“你的事儿,我不可能不跟他汇报,别介意啊。”
接着,他与那边的人说了有一会儿话,连声答应,“行行行,我知道了。”
汪磊前脚与她再见,袁彬后脚回来,只摸到个背影,于是问她,“熟人?”
车队说过了晚上十点,每小时要多加钱,公司一位管事儿的打电话来骂人。天气原因哪是人能操控的,他又不是玉皇大帝,接电话的袁彬脸憋成猪肝色,还不能回嘴。
将近一个半小时过去,终于,接到了这位刘总,袁彬笑脸相迎,梁霜影不擅长说话,便往后站。怎奈,女孩的气质出尘,小脸蛋精致又漂亮,绑着低马尾,绸布般的头发弯出了波浪,躺在背后,无法被忽视。
手机屏幕的光,铺在汪磊的脸上,只见他的嘴皮子动着,“现在我给他打过去,你人美心善,跟他说几句,回头我好交差。”
没过几分钟,袁彬就发来好友请求,并称只是开个玩笑,又给她转了钱。即便梁霜影是初出茅庐的社会新人,对职场性骚扰的概念模糊,但是这份厌恶,足以让她决定今晚接最后一趟,明早打给人事辞职。
梁父曾引以为傲的工厂,今日变作繁重的债务,覃燕戒了出门打牌,成天呆在家里打扫卫生,当生活的乐趣不再有,只能从鸡毛蒜皮的小事儿克扣了,导致这一切的“罪魁祸首”梁耀荣,自要承受她的苛责。
老男人一个劲儿的劝她喝酒,臃肿的身子越挨越近,她只能往外躲,心生怯意,慌不识路,侧身摸出手机,看着通讯录的名字上,恍惚了会儿,最后点开了微信。
陡然想起,十七岁的那个晚上,他责问着,你的警惕性扔到哪儿去了?
保温内胆从热水壶里摔出来,碎了一地,仿佛战争吹响的第一哨,吓得梁霜影大二刚开学就找了份兼职,远离战火,在一家会务公司做机场接待的工作,偶尔帮忙会场布置。
一路走着,听着一口京片子,“是这么回事儿,他说呢,你要是还想继续在那儿干,他亲自给你的老板打个电话,我说话顶多就让人客气客气,他不一样,他一开口,人家得把你当佛供着。你要是不想干了,那就告我一声儿,我去帮你办妥了,好吧?”
虽然脑袋里像有个巨大的水球在滚动,她的意识却是清醒着,当然知道汪磊口中的“他”是谁。
开始带她熟悉流程的是叫袁彬的男人,微胖身材,剃了个寸头,以为是个好说话的,几次接触之后,她就感觉不对劲了。
起了盖的啤酒瓶里,白色泡沫漫上来。
一向对梁霜影不错的女主管放了产假,求助无门。打了一长段斥责的话,又全部删掉,直接删除该好友,再把手机扔到一边,她抱住自己的双腿,心里咒骂着,恶心,龌龊,下流。
珠江的秋天太短暂,入冬的突然,弄得路旁仍有绿意的树木,都有点怔懵。梁霜影拎着一盒蛋糕,享受着南方无风的湿冷,一路僵着骨头躲进了医院。今天是大伯前病友小萝卜的生日,小婶定了块蛋糕,叫她顺路取一下。
爬完四层楼梯,她脚底一软,猛地推门进屋,动静不小,好在室友都回家了。
喝了几轮,眼前的景象已有曼妙之意,不敢留恋,借着梁霜影的醉态,汪磊把她带出了酒吧,她紧拧着眉含糊的说,“我不能回家……”这副模样要是被她父母看见,今晚就不用睡了。
送君千里,终须一别。不妨把它想象成,爱人早一步抵达结局,等待活着的人走完这条人生路,在岁月老去的尽头重逢。
刘总愣了下,反应倒是极快的,介绍起了会务接待那边的王总,也有点甩锅的意思。汪磊则举杯说,“王总是吧?您好您好,以后承蒙您多多照应了哈。”
她低下头,按亮手机屏幕,就听见,“小梁妹妹!”
这个时候,对面明显有了醉意的女孩,无力地推着逼近的酒杯,汪磊出声喊住,将她拉来自己旁边坐着,“这是我兄弟的妹子,不胜酒力,我替她干了。”
然而,听不到一点气泡升腾,它们悉数被震耳欲聋的音乐掩盖,如果能猜到是这样的请客,决计不会来,她身旁是会务公司的王总,他态度端正的说,只是跟她碰个杯,助助兴,大方点别扭扭捏捏的。
“按我说,你跟她商量商量,一个月三十万,把人家包了不就完事儿了吗!”
梁霜影被塞了一杯酒,想放下,却让身边横来的手给拦住,“哎!不给面子啊!”她硬着头皮喝了一大口,未能饮尽,苦涩的酒味,瞬间冲得她腹胀。
候机厅里响起到达广播,袁彬把接机牌和表格给了她,自己去了厕所。
梁霜影余光瞥了他一样,继续啃着汉堡垫肚子。
萝卜见到她,脸上还挂着两道鼻涕水,送了她两个响亮的飞吻,要不这么耍流氓,还是个眉清目秀的小男孩。大伯坐在轮椅上被推着进来,眼眶凹陷的像个外国人,胳膊上埋的管子已经拆了,似乎气色好了些。他说走路有点畸形,还不是走了,难看。
这一次,没有从中阻拦的人,他俩顺利交换了微信。她留意到汪磊身后围着好几个,似乎来接他的男人,他们都不敢催促,全程一旁陪着笑脸。
梁霜影应声抬头,一眼就认出了这个男人,一起吃过饭的汪磊,尽管那顿饭是很遥远的事儿了。他的肤色亮了一些,依旧人高马大,穿着夏威夷风的花衬衫、大裤管。
汪磊探着身子观察情况,啧了声,“没事儿吧?”
虽然是乌漆墨黑的,但毕竟是重返校园,总有些情怀欲抒,还没在心里吟游几句,汪磊认命的接起了电话,“我可看着她上楼才走的啊……”
梁霜影回答,“问路的。”
灯光靡丽的情况下,拨开层层被dj领着疯摇的一群人,男人看到了梁霜影所在的位置,既要装作巧遇,又得扯开嗓子喊,“刘总!”
为了料理大伯的身后事,小婶一整天都很忙,没有时间停下来歇一歇,就像憋着一口气,打一场硬仗。直到这一天的傍晚,她才得以坐下,眼神变得空荡荡的,窗外一片火烧云,灼烧着人间。
出了机场,与刘总同行的秘书过来,想让梁霜影坐他们那辆车,她连忙谢绝,上了跟在后面的马自达。上车没多久,公司负责人一通电话越过了袁彬,直接打给了她,不是撒气来的,而是说着,刘总晚上请客,要叫上她一起,算是加班,补贴五千。
很快,梁霜影用行动解答了他的这个问题。夜里闷燥无风,闻着他身上古龙水的味道,催得她胃里掀起一阵波涛,酸苦的食物残渣马上要从喉咙翻涌而出,她挣扎着下来,落地踉跄了几步,扶着路灯杆子,吐了出来。
梁霜影毫无交际应酬的经验,在这进退两难的局面下,她的视线寻找了一圈,卡座里有四个中年男人,脸上挂着使她想要逃离的猥笑,几个为了多开香槟的陪酒女郎,要么灌男人要么灌自己,没人能搭救她。
她不吭声。
带着一股北方味道的斩钉截铁,她愣了片刻,笑了。
眼瞅着快到宿舍楼底下,他说,“回头你考虑考虑,啥时候给我个准话都行儿。”
没有登记过的私家车,不让开进校区,离宿舍楼还有一段路,汪磊真怕怠慢了这位“皇亲国戚”,背起她往里走。他心里不禁念叨,仿佛就剩个骨架的重量,每天都吃的啥。
在机场出发的门前,司机师傅按亮车顶的小灯,暖黄的光打下来,计步器嗒嗒嗒的打表,他念念有词的数钱,转过身来给她找零的时候,对她说,“姑娘,我不懂咋劝你,但我跟你保证,明儿的太阳照常升起!”
刘总讶然,“小汪老板?”
从机场回市里,总要坐一辆车,袁彬有意无意的,想跟她发生点肢体接触。夏天的尾巴扫来扫去,穿上了长裤,换不下短袖,偶尔胳膊碰胳膊,都使她反感非常,尽可能的躲避。
那年隆冬的早晨,梁少峰悄悄的走了。护士问她是不是09床家属的时候,梁霜影没有当即呼天抢地,捂嘴痛哭,而是表现的异常平静。
他们接得是个中型企业的老板,跟计调要了辆好车接人,租车是按小时收费,会务承包的公司要掏这个钱,赶上地面雾大,不允许降落,客机空中盘旋,还得多等一个小时。
没曾想,接通之后,汪磊诧异,“不说啦?”
回到病房,她看见小光头戴着个寿星帽,鼻涕水擦了又流,乐呵呵的模样,一点都不像刚被父母遗弃在医院的小孩。
瞧见女孩扶着路灯杆子要起来,汪磊挂了电话,急忙过来架住人。
梁霜影折了一只纸鹤,放进了大伯的衣物盒里。
梁霜影搂过她的身子,任由她抓着自己的胳膊,放声哭了出来。
“一直跟我说话,一直说,一直说,就是不肯说一声再见。”
后来,小婶去跟殡仪馆的人接洽,要交个押金,她摸了遍身上,没带现金。梁耀荣递来几张钞票,被她推拒着说,“没事没事,我下去取……”梁耀荣硬是塞了过去,叹着气,“一样的一样的……”通常这时候会暗掐着梁父说‘你装什么阔气’的覃燕,默默帮着收拾生前的杂物。爷爷不知道又跑到哪里去抽烟了。
汪磊就势坐了下来,“不敢不敢,小弟就是一打工的,您才是老板。”他嘴里是这么说,手是拍在了所谓“老板”的肩上,姿态熟稔又自然。
梁霜影跄跄悠悠的走进去,气游若丝的说,明天补办。
汪磊拍了几下栅栏门,见到个老女人便说,我是她哥,朋友生日,多喝了点儿。宿管阿姨扫了一眼梁霜影,那张布着黄褐斑的脸连个表情都没有,开了门,不忘说着,双休日住宿舍要有手续。
于是,一双父母从小吵不断,上升到语言暴力,揪着陈年往事诋毁对方。
床边的仪器已经卸除,小婶和护工一起帮他洗脸洗手,再换上干净的衣服,梁霜影站在那儿,不止是她,全家人都很平静,真奇怪。覃燕红着一双眼睛朝她走来,将她带出了病房,她疑惑的张了口,没出声,才发现自己早已泪流满面。
直到上一次结算工资,袁彬在微信里找她,要她叫自己一声好哥哥,才给她转账。
“你是没瞧见那几个给她灌的什么酒,那两杯要下去跟死人有啥区别,这手段真他妈老土。”
她说,他是个沉默寡言的人,对学生对家人亦然,他们一起生活了二十年,从来没像昨天晚上,说过那么多的话,他絮絮叨叨的,大半辈子要说的,都说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