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全福*
————运粮的故事
把王保长送走后,刘全福不声不响地在屋檐下踱着,转来转去。他没有一般农人那样的强健的身体,身材不高,很瘦,面孔的表情是冷冷的。他心里几乎从来没有高兴过。已往的一些大大小小的事情,都使他感到痛苦。但他从来不多作声,不像一般人那样爱吵吵闹闹的。他无论对什么事情,是非善恶是辨别得清楚的,但是许多年来的经验,使他知道说了出来也没有用处,甚至于使他不敢相信自己的想法是对的。弄到后来,连说的勇气也没有了。所以他对任何事情,都抱了“不要说吧,要怎样就怎样做好了。”逆来顺受的态度。这似乎是一般农人的通性,不仅刘全福一个人是这样。
刘全福对于保长的话,翻来覆去地想着:“这次的运粮很紧急……”他在屋檐下转来转去,习惯地把两手反背着,低着头。他想起已往的运粮差事来。已往的运粮给与他的印象太深刻了。他记起那漫长的山路,那杂乱的车马,雨天,晴天……在运粮的前几日,大家对运粮总是抱怨着,抱怨着,可是等到起运了,大家又像满不在乎地硬撑着。
刚才保长还说:“这次很远,非准备得好些才行……”他知道准备是太困难了,尤其到了最近,大家连活也活不下去了,村上哪一家不是在死撑呢!他自己这两三年来,一直在苦撑着。乡公所里摊派这样,摊派那样,真是一天比一天厉害了。他没有田地,租种着地主的几亩田。他有老父亲,母亲,三个孩子,和一个弟弟————弟弟老早不在家里,他被抽壮丁抽出去,已经好几年没有音信了————他想到这里,自言自语说:“我还有什么力量,这怎样过下去呢!”
他站住了抬起头来,看见院中的一堆烂麦草,那是从被冰雹打过的麦田里收割来的。他于是想起了前月的雹灾,这场雹灾,害得麦子颗粒无收。前几天他进城去向地主人报告灾情,地主对他只冷冷地说了一句:“那又是你的运气不好呀!”现在他只是对着那一堆烂麦草出神。
“在吗?想啥,你?”他抬起头来,看见岁岁的妈妈正从门口走进来。他不回答,也不招呼她,直到她再问:“为啥你不说话?”她已经走到他面前了。
“你们女人懂得什么,走,做你自己的事吧,别多嘴!”
“我是有事情来的。”岁岁的妈妈并不生气,和往常一样带笑地说:“岁岁的达(指父亲)要和你商量事情,请你过去一趟,他等着你呢。”
岁岁的爸爸高兴奎昨天已与刘全福说过,要商量商量关于运粮的事。刘全福想,根本上是担不起这种差事,可又非担不可,商量出什么来呢。听了岁岁的妈的话,他不声不响,朝院中的烂麦草看了一眼,就走向高兴奎家去了。
刘全福和高兴奎谈了一阵,对于运粮,自然商量不出什么办法来。高兴奎告诉他,说准备和别的伙伴一起出走。刘全福心里表示不赞成,可也没有理由可以反对。最后说了一句话:“再商量看看吧!”便回向家里来。
一到家里,他的妻子马上告诉他,保长来过了。保长说粮准定后天起运。他不声不响走到院中,太阳正晒着那堆烂麦草,发出一股的霉烂气息。老牛疲乏地在牛栏里卧着。他回进屋子里,端一碗开水喝了,便躺在炕上。他看见窗棂上墙壁上糊满了摊派款子的收条,而现在又要运粮了。要你运粮,不管你有钱没有钱,你就得准备一批钞票。这些钞票除了贴补自己的路费————路费名义上是公家发给的,可是数额太少了,哪里够用————之外,在缴粮的时候,还得缴纳不足升斗的款子。其实所谓“不足”,并不是运粮的人们把粮吃掉或者偷卖了,而是粮仓人员的一种敲诈农民的法门。其次,不管你有车没牛,有马没车,也不管你男病女弱,挨家挨户都得担负着一份。如果没有牲口,得用口袋背去,用担子挑去。不仅这样,惨痛的事还有呢,路途遥远,究竟几天可以来回,是无法预算的。在运粮道上,除了人和牲口常常发生疾病时疫以外,从各乡各村集合起村民,为了争先争后,车辆擦碰,和扎荒时选择地位之类的争执,往往会发生口角,厮打起来,有时车杖、石头、砖瓦、棒杆打成一团,甚至用斧头乱砍,流血伤亡的事也是常有的事。……这都是他亲身经历过的,一桩桩涌现到他眼前来了。他的妻看见他在出神,便提醒丈夫说:“你还不收拾车辆吗?”
他没有回答她,起来喝了碗水,又从屋内走出来。这时有才正走进来,迎面就问他:“有没有椽木,借我一根,我要收拾一下车沿条呢。”
有才是个小伙子,长得很结实,见着全福不回答,又笑着问他:“有没有呀?老刘?”刘全福手指着牛栏说:“你自己拆一根吧,再没有别的!”有才知道这是赌气话,瞪了一眼走了。刘全福也就跟着走出去。
村民们都忙着在准备了,有的用斧头、锯子在修理车杖,有的收拾着草包、干粮袋,有的在借面;有的三个一堆、四个一群在咕噜着,也有口里哼着小调的————这可并不是表示快乐;有的走来走去,显得匆忙的样子。小孩子们多朝着大人呆望,也有哭着的。女人们也多在替丈夫帮什么忙。
刘全福正走向高兴奎家去,听见了王四爷的声音,王四爷口口声声地说:“这个年头呀!不好过————不好过————”
他转过头,看见王四爷衔着烟斗,在李家门口人群中站着。王四爷摇着头,向大家说:“活不下去呀!还要运粮,打仗……”
刘全福到了高兴奎家里,岁岁看见了,急忙跑过去,抱住他的一条腿,大声喊:“刘爹爹,我妈说我们要走呢!”刘全福今天没心情和岁岁玩,只摸摸她的头说:“你爸爸呢?”她妈妈听见声音,从厨房里走出来,手里拿着柴,向刘全福说:“他上街去了。”
“走的还有谁家呢?”刘全福走上去问她。
“他说还有,李奎奎,保哥他们都说要走。你们不走吗?”
刘全福停了一会儿,才回答:“走也好,但是,家里这么多人,怎样走得了,又走到哪里去呢?”
刘全福回到家里,天快黑了。他想赶紧该把自己的车杖收拾一下了。他不想像高兴奎他们一样出走,他还得撑下去。
高兴奎,李奎奎,保哥他们,男女老少一起二十多个人,在夜间悄悄地逃荒去了。没有走的,就得运粮。
运粮的场面委实是伟大的,广场上,集合了四面八方的村民;有的赶着车马、小毛驴;有的挑着挑子,背着背子,男男女女混杂在一起,一齐集合在仓院门前。
刘全福和同伴们也来了,他把车子停在广场上。天气特别热,人们多挥着汗。有人从车子上翻过来,从人当中挤过去。牛有站着的,有伏在地上的。女人们有在车上休息的。仓口挤满了人,叫叫嚷嚷的,声音嘈杂得很。只见管粮员把条子一张张从他的手递到村民的手里,接着,张开麻布袋口,一袋袋把麦子装得满满的。村民们扛的扛,背的背,把袋子装上车去,拭一拭头上的汗颗,又拥到仓口去了。场上尘土满天飞扬,尘土落在村民们赤着膊流着汗的身上,成了一层薄薄的泥浆。
领粮是要一村一保挨次领取的。轮到刘全福和他的同伴们了,他们挤到仓房门口,见那里管理员和平斗的粮仓工人,紧张地在工作着。那些平斗的人,使劲用木尺刮去斗面上的麦粒,刮到斗面以下去了。领粮的嘟喑喑地抱怨着:“这怎么成,叫我们怎样去缴呢?”
出斗浅、进斗高,这原是仓里一贯的做法。村民们眼见着自己吃亏,可是谁敢说半句话呢!刘全福他们领得了粮,挤着出来;装上车,坐下来休息。魏保三对刘全福说:“这次的粮不少!”
“不少?听说这粮着实不够,又要征粮、借粮了呢。保长说公事已经下来了。”
他们正在聊天,听得人声愈加杂乱,车马响动起来,知道粮已装齐,要起运了,于是急忙收拾着自己的车马。
各式的车辆,牛,马,马车,毛驴子,乱糟糟地排列在广场上。刘全福赶的是牛车。车上除了粮袋之外,放着皮袄、柴草、锅子和那些杠棒之类的东西。没有车马的人,就连衣帽、炒面袋……与粮袋一起背着。
这声势浩大的行列开始蠕动了,从广场出来,走向市街去。
有车辆的,打着鞭子,车轮子发出尖锐的声音。有的是老牛拖着破车,显得累赘笨拙,小毛驴驮不起两半袋的粮,腿子抖抖的。背背子的弓着腰,像快要倒下去的样子。挑挑子的肩上衬垫垫得那么厚,他们沉住气,默默地走着……
市上的居民们拥着来看热闹,有说说笑笑的,有蹙着额嘴里在咕噜着什么的。队伍一批一批的过去,各式车子总共约莫有两三百辆。
长长的队伍穿过了街市,慢慢地从一个村庄又经过一个村庄;一天,两天,三天……在公路上进行着。公路伸展得那么长长的,不知要到什么地方,才是它的尽头。押运员走了,老在车上打瞌睡,护送的自卫队员一手挟着枪,一手把帽子当作扇子用,也显得困乏。
刘全福默默地赶着自己的车。“几天才能到呢?”李有才向着刘全福问。“大热的太阳要把人蒸死呢!”
“还远呢,傻子,别性急,走吧!”刘全福虽然这样说着,究竟有多远他自己也不甚明白,只是他听见王保长说过:“这次运粮路途很远!”
注释
原刊于一九四七年《中学生》十月号。署名苦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