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五
论古
本篇导读
此章虽言“论古”,但并不仅限于对历史的议论,而是对当时政局,甚至将来都有所论及。在此章中,苏轼不断发出“吾又表而出之”、“吾不可不论”、“后之君子可以览观”、“可以为万世法”的论调,目的就是希望人主、人臣,以至后世的君子、读者能够在书中有所收获。这也是苏轼虽然未能建功于当世,但也希望能够立言于后世的美德。
宋代文人喜欢“翻案”,借着推翻前人的论据、论证而提出新见。苏轼也不例外,创作了不少翻案的文章和诗作,《论古》这十三则(此处选十则)短论都是这类的体裁,所以阅读的时候,也不妨欣赏一下苏轼笔锋的锐利及文章的铺排。另外,此十三则论述看似独立,并无关联,但其实如果细心留意,会发现它们各自蕴藏着不同的信息,这也是苏轼千挑百选后刻意留给世人的宝物。
武王非圣人
武王克殷1,以殷遗民封纣子武庚禄父2,使其弟管叔鲜、蔡叔度相禄父治殷3。武王崩4,禄父与管、蔡作乱,成王命周公诛之5,而立微子于宋6。
1 武王:周武王姬发,西周第一任君主。殷:殷商。
2 遗民:此指改朝易代后的前朝百姓。纣:纣王,商朝最后一任皇帝。武庚禄父:纣王之子,周灭商后,周武王封武庚禄父于殷地,以续殷祀。
3 管叔鲜:周武王之弟,名鲜,周初三监之一,封于管(今河南郑州)。蔡叔度:周武王之弟,名度,周初三监之一,封于蔡(今河南上蔡西南)。相:辅助。
4 崩:《礼记·曲礼下》:“天子死曰崩。”
5 成王:周成王姬诵,西周第二任君主,周武王之子。周公:周武王之弟,名旦,因封于周(今陕西岐山北),故称周公。
6 微子:商王帝乙长子,名启,纣王庶兄。宋:地名,今河南商丘一带。
译文
周武王战胜殷商后,把商朝的遗民分封给纣王的儿子武庚禄父,并派遣自己的弟弟管叔鲜和蔡叔度辅佐武庚禄父治理。周武王驾崩后,武庚禄父联同管叔、蔡叔发动叛乱,周成王命令周父诛讨他们,然后把纣王的庶兄微子分封在宋地。
苏子曰:武王非圣人也。昔孔子盖罪汤、武1,顾自以为殷之子孙而周人也,故不敢,然数致意焉,曰:大哉,巍巍乎2,尧、舜也!『禹,吾无间然3。』其不足于汤、武也亦明矣4,曰:『武尽美矣5,未尽善也。』又曰:『三分天下有其二,以服事殷,周之德,其可谓至德也已矣6。』伯夷、叔齐之于武王也7,盖谓之弑君8,至耻之不食其粟,而孔子予之9,其罪武王也甚矣。此孔氏之家法也,世之君子苟自孔氏,必守此法。国之存亡,民之死生,将于是乎在,其孰敢不严?而孟轲始乱之,曰:『吾闻武王诛独夫纣10,未闻弑君也。』自是学者以汤、武为圣人之正若当然者,皆孔氏之罪人也。使当时有良史如董狐者11,南巢之事必以叛书12,牧野之事必以弑书13。而汤、武仁人也,必将为法受恶。周公作《无逸》曰14:『殷王中宗15,及高宗16,及祖甲17,及我周文王18,兹四人迪哲19。』上不及汤,下不及武王,亦以是哉?文王之时,诸侯不求而自至,是以受命称王,行天子之事,周之王不王,不计纣之存亡也。使文王在,必不伐纣,纣不见伐而以考终20,或死于乱,殷人立君以事周,命为二王后以祀殷,君臣之道,岂不两全也哉!武王观兵于孟津而归21,纣若改过,否则殷人改立君22,武王之待殷亦若是而已矣。天下无王,有圣人者出而天下归之,圣人所以不得辞也。而以兵取之,而放之,而杀之,可乎?汉末大乱,豪杰并起。荀文若23,圣人之徒也,以为非曹操莫与定海内,故起而佐之。所以与操谋者,皆王者之事也,文若岂教操反者哉?以仁义救天下,天下既平,神器自至,将不得已而受之,不至不取也,此文王之道,文若之心也。及操谋九锡24,则文若死之,故吾尝以文若为圣人之徒者,以其才似张子房而道似伯夷也25。
1 汤:商汤,商朝的创建者。
2 巍巍:崇高雄伟的样子。
3 间:非议。
4 不足:不足言及。
5 武尽美矣:赞美周武王以武功取天下。武,《武》乐。
6 “三分天下有其二”四句:语出《论语·泰伯》,意谓周文王的时候,已占有天下三分之二,还能坚守臣节服事殷商,周文王的德行,可说是达到了极高的层次。
7 伯夷、叔齐:商朝末年孤竹国君主亚微的两个儿子。二人因不满周武王为藩属而讨伐君主,力谏武王不听。武王灭商后,二人愤慨,不食周朝的食物,以表明对殷商的忠心,并且隐居在首阳山(今河南洛阳市内),以采摘蕨类食物为生,最后饿死。
8 弑君:诛杀君王。古代称臣杀君、子杀父母为弑。
9 予:赞许。
10 独夫:一夫、匹夫。
11 董狐:春秋晋国曲沃(今山西闻喜县)人,周大夫辛有后裔,世袭太史(即史官)之职。
12 南巢之事:指商汤讨伐夏桀,把夏桀流放到南巢而死之事。南巢,地名,在今安徽巢湖一带。
13 牧野之事:指武王陈师牧野,誓师讨付纣王之事。牧野,地名,在今河南淇县。
14 《无逸》:《尚书》篇章,传为周公所作。
15 中宗:商中宗太戊,帝雍己弟。商至帝雍己,世道衰败,诸侯不朝。至太戊当政,商朝复兴,诸侯归之。
16 高宗:商高宗武丁,商王敛之子。商朝传至王敛时,国运衰微。武丁即位,任用贤能,整顿军队,并讨伐了土方、贡方等敌国,使衰落的商朝重新振兴。
17 祖甲:非指商世宗祖甲。《汉书·韦贤传》尝言:“故于殷,太甲为太宗,太戊曰中宗,武丁曰高宗。周公为《无逸》之戒,举殷三宗以劝成王。”盖今文《尚书》次序或有颠倒。故此祖甲应指太甲。《史记》记载太甲在位初年,以伊尹为相,商朝强盛。三年后,太甲以己意处事,暴虐乱德,于是伊尹流放太甲到桐宫。太甲于桐宫悔过反省,三年后复位,自此勤政爱民,励精图治,诸侯咸归,百姓安宁。
18 周文王:姬昌,周武王父。
19 迪哲:蹈行圣明之道。
20 考终:寿终。
21 孟津:地名,在今河南省西北。《史记》载周文王死后,周武王在讨伐商纣前在孟津大会诸侯。
22 殷人:原脱“人”字,从《百川》本、《东坡七集·后集》卷十一、《续集》卷八补。
23 荀文若:荀彧,字文若,颍川郡颍阴县(今河南许昌)人,东汉末年曹操帐下谋臣。
24 九锡:古代帝王赐给臣子的最高赏赐。
25 张子房:张良,字子房,颍川城父(今河南宝丰县东)人,汉高祖刘邦谋臣。
译文
苏轼说:周武王并非圣人。从前孔子大概就谴责过商汤和周武王,只是顾及自己是殷商的子孙而后来又是周朝的臣子,所以才不敢正面谴责,然而他却数次表达了这个意思,说:伟大啊!高尚啊!尧、舜!又说:“禹,我找不到可以非议他的地方。”孔子不提商汤和周武王,他的用意也非常明显了。又说:“《武》乐非常优美,但未能尽善。”又说:“周文王三分天下而占了两份,但仍然服事殷商,他的德行,可以称得上是至高无上的了。”伯夷、叔齐对于武王,大概是认为周武王弑君,故鄙视他,并且不食周朝的粮食,而孔子肯定他们,可见孔子对武王的谴责也是相当明显了。这就是孔氏的家法,世上的君子,如果是出自孔门一脉,必定遵守这一家法。国家的存亡,民众的生死,都在这里,谁敢不严格遵守?到了孟子才开始悖乱这一家法,他说:“我只听闻周武王诛杀了一个叫纣的匹夫,而未听闻周武王杀害君主。”此后儒家的学者都理所当然地以商汤和周武王为正道的圣人,这些人都成了孔氏家法的罪人。假使当时有像董狐那样正直的史官,南巢之事必定会以叛乱之事来书写;牧野之战亦必定会以弑君之事来表达。而今天所称为仁者的商汤、周武王,必定会因家法而受到谴责和恶名。周公撰《无逸》说:“殷商的中宗、高宗、祖甲,以及我朝的周文王,这四位都是蹈行圣明之道的人。”上没有记载商汤,下亦没有记载周武王,也是因为这个原因吧?周文王的时候,诸侯不用征召便自动前来谒见,因此得以接受天命被尊为王者,施行天子的职事,周统治天下与否,不必计较商纣的存亡。假使周文王在世,必定不会讨伐纣王的,但纣王虽然不被讨伐,但还是会寿终的,或许会死于内乱,殷人因而会立新的君主并且服事周国,然后尊称商、周两国的君主为王,继续殷商故有的祭祀,君臣之间的道义,岂不是可以两全其美!周武王在孟津检阅军队后归来,纣王若能改过,又或殷人另立新君的话,周武王如此对待殷人便足够了。天下没有得到认同的王者,只要有圣人出来,天下的民众便会归顺,圣人也就无法推辞王者的任命。但是武王以兵事夺取皇位,然后放逐、诛杀旧有的帝皇,这样合宜吗?汉朝末年大乱,四方豪杰之士纷纷起兵。荀文若是圣人的门徒,他认为除了曹操以外,没有人能平定天下,所以前往辅佐他。荀文若给曹操谋划的,都是成就王业之事,但他何曾诱导曹操造反呢!以仁义之道拯救天下,天下平定后,王位便会自动前来,到时不得已也要接受,它一日不来也就一日不取,这是周文王的道义、荀文若的仁心了。到了曹操谋求九锡的赏赐的时候,荀文若因此而死,所以我就认为荀文若不愧是圣人的门徒,因为他的才能与张良相若,而道义则与伯夷相类。
杀其父,封其子,其子非人也则可,使其子而果人也1,则必死之。楚人将杀令尹子南2,子南之子弃疾为王驭士3,王泣而告之。既杀子南,其徒曰:『行乎?』曰:『吾与杀吾父,行将焉入?』『然则臣王乎?』曰:『弃父事雠4,吾弗忍也!』遂缢而死。武王亲以黄钺诛纣5,使武庚受封而不叛,岂复人也哉?故武庚之必叛,不待智者而后知也。武王之封,盖亦有不得已焉耳。殷有天下六百年,贤圣之君六七作,纣虽无道,其故家遗民未尽灭也。三分天下有其二,殷不伐周,而周伐之,诛其君,夷其社稷,诸侯必有不悦者,故封武庚以慰之,此岂武之意哉?故曰:武王非圣人也。
1 果人:果真是个人。
2 令尹:官名,春秋战国时楚国的最高官职。子南:公子追舒,春秋时楚国的王子,父亲楚庄王。
3 弃疾:子南之子,当时任职楚王驾御车马的御士。
4 雠:即“雠”,通“仇”。
5 黄钺(yuè):钺,武器名,形制似斧而较大。黄钺乃以黄金或铜制的钺,为帝王的仪仗,或特赐予专主征伐的重臣。
译文
杀某人的父亲,然后再封他的儿子,这个儿子如果不是人的话还可以,但如果这个儿子真的是个人的话,就一定会寻死。楚国准备杀死令尹子南,子南的儿子弃疾是楚王驾车的卫士,楚王流着眼泪跟他说了这件事。楚人杀了子南后,门人问弃疾:“你会远行吗?”弃疾答:“我参与了杀我父亲的事,我能到哪里去呢?”“那么继续服事楚王吗?”答:“抛弃父亲而服事仇人,我不忍心啊!”于是自缢而死。周武王高举黄钺来诛讨纣王,假使武庚接受分封而不叛乱,那武庚还是个人吗?所以武庚势必叛乱,这是不需要等待智者说出来才知道的。周武王的分封,其实也是逼不得已的。殷商统治天下六百年,贤德圣明的国君也有六七位,纣王虽然暴虐无道,但他家族的成员还有很多,未能尽灭。在三分天下周人占有两份的形势下,殷不征伐周国,而周国反而讨伐殷商,并且诛杀殷商的君主,夺取了它的社稷,如此,诸侯必定有不服的,所以才分封武庚以安抚他们,这或许是周武王的原意吧?所以说:周武王并非圣人。
赏析与点评
此则以“武王非圣人”作论,把大家一贯置于圣人之位的周武王,贬得如同曹操一样,而且还论说他充满着篡夺之心,简直不能与圣人相提并论。以这样的论述放在论古之首,可谓最能震撼读者,单是标题,便足以慑人。话虽如此,但苏轼并非妄自空说,他先拿儒家先圣周公、孔子来现身说法,以说明周武王的行径实不足为圣人道。但“武王非圣人”只是苏轼借以说法的论据,真正论点乃是“以仁义救天下”。苏轼认为,若以仁义为政,即使不篡夺政权,政权也会自动来到身边。这种“仁义救天下”的思想在《论古》一章中是贯彻始终的,故置此以为开首,实是理固宜然也。
论子胥种蠡1
越既灭吴,范蠡以为勾践为人长颈乌喙2,可与共患难,不可与共逸乐,乃以其私徒属浮海而行3,至于齐。以书遗大夫种曰:『蜚鸟尽4,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子可以去矣!』
苏子曰:范蠡知相其君而已5,以吾相蠡,蠡亦乌喙也。夫好货,天下之贱士也,以蠡之贤,岂聚敛积财者?何至耕于海滨,父子力作,以营千金,屡散而复积,此何为者哉?岂非才有余而道不足,故功成名遂身退,而心终不能自放者乎?使勾践有大度,能始终用蠡,蠡亦非清净无为而老于越者也,故曰『蠡亦乌喙也』。鲁仲连既退秦军6,平原君欲封连,以千金为寿。笑曰:『所贵于天下士者,为人排难解纷而无所取也。即有取,是商贾之事,连不忍为也。』遂去,终身不复见,逃隐于海上。曰:『吾与其富贵而诎于人7,宁贫贱而轻世肆志焉!』使范蠡之去如鲁连,则去圣人不远矣。呜呼,春秋以来,用舍进退未有如蠡之全者,而不足于此,吾以是累叹而深悲焉。子胥、种、蠡皆人杰,而扬雄曲士也8,欲以区区之学疵瑕此三人者9:以三谏不去、鞭尸籍馆为子胥之罪10,以不强谏勾践而栖之会稽为种、蠡之过。雄闻古有三谏当去之说,即欲以律天下士,岂不陋哉!三谏而去,为人臣交浅者言也,如宫之奇、泄冶乃可耳11。至如子胥,吴之宗臣,与国存亡者也,去将安往哉?百谏不听,继之以死可也。孔子去鲁12,未尝一谏,又安用三?父不受诛13,子复雠,礼也。生则斩首,死则鞭尸,发其至痛,无所择也。是以昔之君子皆哀而恕之,雄独非人子乎?至于籍馆,阖闾与群臣之罪,非子胥意也。勾践困于会稽,乃能用二子14,若先战而强谏以死之,则雄又当以子胥之罪罪之矣。此皆儿童之见,无足论者,不忍三子之见诬15,故为之言。
1 子胥:伍子胥,名员,字子胥,春秋楚国监利(今湖北荆州市监利县)人。伍子胥的父亲伍奢本是楚国太子太傅,因被诬陷而遭楚王杀死。伍子胥逃到吴国,并协助阖闾夺得王位。阖闾重用伍子胥,并发兵攻打楚国,伍子胥得报父仇。后阖闾子夫差继位,伍子胥被谗,最后被夫差赐剑自尽。种:文种,名会,字子禽,楚国郢(今湖北江陵县北)人,越王勾践谋臣,尝协助勾践灭吴。后被谗作乱,越王赐以属镂之剑自杀。蠡:范蠡,字少伯,又名鸱夷子、陶朱公,春秋楚国宛地(今河南南阳淅川县)人,事越王勾践二十余年,卒助越灭吴,获勾践尊为上将军。范蠡深知勾践为人难以同安乐,遂浮海而隐。
2 长颈乌喙:长颈尖嘴。语出《史记·越王勾践世家》:“越王为人长颈乌喙,可与共患难,不可与共乐。子何不去?”
3 私徒属:春秋时与卿大夫关系密切的下属。
4 蜚:同“飞”。
5 相:看其观相。
6 鲁仲连:战国时齐国茌平(今山东茌平县)人,善谋略。《史记·鲁仲连列传》记鲁仲连高蹈不仕,喜为排难解纷。曾游于赵,时秦军围赵都邯郸,鲁仲连以利害劝阻越、魏奉秦为帝,并且联同燕、齐、楚等国共同抗秦,邯郸得以解困。赵国平原君欲封赏鲁仲连,鲁仲连辞却。
7 其:“其”字原脱,据苏集补。诎:屈服。
8 扬雄:字子云,蜀郡成都(今四川成都郫县)人,西汉哲学家、文学家,尝仿《论语》作《法言》,仿《易经》作《太玄》。王莽当政,任扬雄为中散大夫,扬雄曾写《剧秦美新》以赞扬王莽,受后人非议。
9 疵瑕:过失。
10 三谏不去:《公羊传》以“三谏不从,遂去之”为人臣之道。意谓人臣三次进谏君主而不获接纳,便应辞官而去。鞭尸:伍子胥率军破楚都郢后,掘杀父仇人楚平王之墓,并鞭尸三百,以解其恨。籍馆:籍馆指伍子胥破楚后侵占楚国的宫室。籍,隶属的关系,犹如国籍、会籍。《左传·定公四年》,吴人入郢后“以班处宫”。杜预注谓:“以尊卑班次,处楚王宫室”,使得楚国宫室受到极大的侮辱。
11 宫之奇:春秋虞国(今山西平陆、夏县一带)大夫,看穿了晋国借道攻打虢国,班师回朝时会顺道吞并虞国,故向虞惠公苦谏。虞公不听,宫之奇只好无奈地离开虞国。后来晋国消灭虢国后,果然在回程的路上灭掉了虞国。泄治:春秋陈国(今河南淮阳一带)大夫。陈灵公言行不当,泄治屡谏而不获接纳,最后被陈灵公所杀。
12 去:离开。
13 父不受诛:父亲没有罪而被诛杀。原脱“不”字,从《东坡七集·后集》卷十一、《续集》卷八及《公羊传·定公四年》补。
14 二子:指范蠡和文种。
15 诬:虚妄不实。
译文
越国消灭吴国后,范蠡认为勾践这个人长颈尖嘴,只可以与他共患难,不可以与他共安乐,便带同他的家人部属循水路离开越国,来到了齐国。他留给越国大夫文种一封信,写道:“飞鸟射尽,良弓收藏,狡免死绝,走狗烹杀。你可以离去了。”
苏轼说:范蠡只知道观看勾践的面相罢了,以我来观看范蠡,他也是嘴尖如鸟嘴。好财货的人,都是天下卑贱的士人,以范蠡的贤明,难道也是聚敛财货的人吗?为什么要到海滨去耕种,而且父子还竭力劳作,以经营千金,屡次用完又再积存,这究竟是为什么呢?难道不是才能有余而道德不足,所以才功成身退,而心始终不能自我放达的人吗?假使勾践大度,能够始终重用范蠡,范蠡亦不是能够清净无为地老死在越国的人,所以说“范蠡也是嘴尖如鸟嘴。”鲁仲连击退秦军后,平原君打算封赏他,并以千金为他祝寿。鲁仲连笑着说:“天下士人所珍重的,是为人排难解纷后不打算有所获益的。假如有所获益,那是商贾的事,我鲁仲连不甘心这样做。”于是离开了赵国,再没有出现,并且隐居于海上,说:“假如要我因为富贵而屈从别人,那我宁愿贫贱、被世人遗忘,也要跟从自己的志向办事!”假如范蠡离开越国也像鲁仲连离开赵国那样,那么他跟圣人的距离也就不会太远了。唉!自春秋以来,受重用就前进,被舍弃就归隐的,没有多少人能够像范蠡那样全身而退,但范蠡在这方面还有不足的地方,因此我总是叹息而深感悲哀。伍子胥、文种、范蠡都是杰出的人物,而扬雄只不过是一个孤陋寡闻的小人,想以他浅薄的学问挑剔这三位人物,认为三次劝谏后不离去、鞭打楚王的尸体、霸占楚国宫室的行径是伍子胥的罪过,又认为不尽力劝谏勾践而退隐会稽是文种、范蠡的过失。扬雄听说古人有三次进谏不获接纳便离去的说法,便想用这一点来衡量天下的士人,这岂不是太鄙陋吗!三次进谏后便离去,是对与国君浅交的人臣而言,如宫之奇、泄冶便可以这样做。至于像伍子胥,身为吴国宗室的臣子,与吴国共存亡,他离开后可以往哪里去?百次进谏后君王都不接纳,跟着以死进谏也可以。孔子离开鲁国,曾进谏一次,又何须等到三谏后才离去?父亲没有罪而被诛杀,儿子替父亲报仇,这是礼。仇人还活着的便斩他的首级,死了的便鞭打他的尸体,以抒发最为悲愤的痛楚,这是别无其他选择。所以以往的君子都为伍子胥的事感到哀痛而宽恕他,而扬雄难道不是别人的儿子吗?至于霸占楚国的宫室,是吴王阖闾和群臣的过错,并非伍子胥的本意。勾践被吴军围困于会稽,才能得到文种和范蠡两个臣子,并且加以重用,如果他们都是先与吴军作战后再极力进谏至死,那么扬雄又会以伍子胥的罪名强加于他们两人身上了。这都是孩童的浅见,没有值得讨论的地方。我只是不忍看见三位人物遭到诬陷,才替他们说话。
赏析与点评
在《东坡志林》中,苏轼那种“迁谪流离之苦”、“颠危困厄之状”,不时在字里行间中流露出来。此则文字主要讨论伍子胥、文种和范蠡三人的行事,批评扬雄挑剔三人的无理。当中“三谏而去,为人臣交浅者言也”的论述,除了是对伍子胥的肯定外,某种程度上也是苏轼对自己的注脚。知其不可为而退,这是相当容易的事;但明知其不可为而为之,却需要极大的勇气和决心。苏轼表扬伍子胥的同时,其实也是肯定自己所选择的道路,虽然终身颠簸流离,但仍不忘正言直谏,因为苏轼由始至终,都不是,也不愿“为人臣交浅者”也。
论鲁三桓1
鲁定公十三年2,孔子言于公曰:『臣无藏甲,大夫无百雉之城3。』使仲由为季氏宰4,将堕三都5。于是叔孙氏先堕郈6。季氏将堕费7,公山不狃、叔孙辄率费人袭公8。公与三子入于季氏之宫9,孔子命申句须、乐颀下伐之10,费人北,二子奔齐,遂堕费。将堕成11,公敛处父以成叛12,公围成,弗克。或曰:『殆哉,孔子之为政也,亦危而难成矣!』孔融曰13:『古者王畿千里,寰内不封建诸侯。』曹操疑其论建渐广,遂杀融。融特言之耳,安能为哉?操以为天子有千里之畿,将不利己,故杀之不旋踵14。季氏亲逐昭公15,公死于外,从公者皆不敢入,虽子家羁亦亡16。季氏之忌刻忮害如此17,虽地势不及曹氏,然君臣相猜,盖不减操也,孔子安能以是时堕其名都而出其藏甲也哉!考于《春秋》,方是时三桓虽若不悦,然莫能违孔子也。以为孔子用事于鲁,得政与民,三桓畏之欤?则季桓子之受女乐也,孔子能却之矣18。彼妇之口可以出走19,是孔子畏季氏,季氏不畏孔子也。孔子盖始修其政刑,以俟三桓之隙也哉?
1 鲁三恒:鲁国三大家族:季孙氏、叔孙氏及孟孙氏。三者后瓜分鲁国。
2 鲁定公十三年:《东坡七集·续集》卷八作“十二年”,《后集》卷十一作“十三年”。王按:孔子堕三都事,《春秋》、《左传》《公羊传》皆系定公十二年,《史记·孔子世家》系十三年。
3 “臣无藏甲”两句:语出《史记·孔子世家》,意指大臣不应藏有兵甲,大夫的城也不能超过百雉(长三丈高一丈为一雉)。
4 仲由:字子路,鲁国人,孔子门生。季氏:季孙氏,鲁三桓之一。
5 堕:同“隳”,毁坏。此指因其都邑过大,将有所调整,使其符合不过百雉的规定。
6 叔孙氏:鲁三桓之一。郈(hòu):地名,叔孙氏都邑,在今山东东平。
7 费:地名,季孙氏都邑,在今山东费县。
8 公山不狃(niu):鲁国季孙氏家臣,字子泄,费邑宰。鲁定公十三年(前四九七),公山不狃、叔孙辄发动叛乱,率领费邑人袭击鲁公,事败,逃到齐国。叔孙辄:鲁国叔孙氏宗主叔孙州仇的儿子,与公山不狃一同发动叛乱。
9 公:指鲁定公。三子:指鲁三桓,季孙、孟孙、叔孙。
10 孔子:《史记》谓孔子当时为鲁司寇。申句须、乐颀:其人事迹不详。服虔注《左传》谓二人为鲁大夫。
11 成:古邑名,在今山东宁阳县东北。
12 公敛处父:即公敛阳,春秋鲁国人,孟孙氏家臣。
13 孔融:字文举,东汉末年鲁国曲阜(今山东曲阜)人,文学家,建安七子之一。因多次反对曹操的决定而被曹操杀死。
14 不旋踵:来不及回转脚步,比喻时间之迅速。
15 昭父:鲁昭公,鲁国第二十四任君主。鲁昭公二十五年(前五一七),季平子与郈昭伯斗鸡而引发争拗,鲁昭公借事讨伐季孙氏,但大败,被迫逃到齐国。
16 子家羁:即子家懿伯,鲁庄公玄孙,鲁昭公的大夫,多次劝谏鲁昭公振作朝政,抵制季平子为首的三桓势力。
17 忌刻忮害:嫉忌残忍。
18 “季桓子之受女乐也”两句:语出《论语·微子》:“齐人归女乐,季桓子受之。三日不朝,孔子行。”齐国给鲁国送了很多歌姬舞女,季桓子接受了,并且三天不上朝,孔子便离开了鲁国。
19 彼妇之口可以出走:语出《孔子家语》:“彼妇人之口,可以出走。彼妇人之请,可以死败。”王肃注谓:“言妇人口请谒(私下告求),足以使人死败,故可出走。”
译文
鲁定公十三年(前四九七),孔子向鲁定公说:“大臣不应藏有兵甲,大夫的城也不能超过百雉。”并派遣仲由为季孙氏的宰相,准备拆毁鲁国三桓的三座都邑。于是叔孙氏首先拆毁了郈邑。季孙氏也将要拆毁费邑,公山不狃和叔孙辄率领费邑的人民攻打鲁定公。鲁定公与他三个儿子躲进季孙氏的宫室,孔子下命申句须、乐颀带兵讨伐公山不狃和叔孙辄所率领的费邑人民,费邑的人民战败,公山不狃和叔孙辄逃到齐国,费邑因此被拆毁。正当要拆毁成邑的时候,公敛处父带领成邑的人民反叛,鲁定公派兵包围了成邑,不能攻入。有人说:“危险啊!孔子的执政,也是危险而且很难成功的!”孔融说:“古代的国王邦畿方圆千里,王畿境内都不给诸候分邦建国。”曹操怀疑他的议论建议所涉猎的事情越来越广泛,于是马上杀死孔融。其实孔融只不过是说说罢了,怎会真的去做呢?曹操认为天子拥有千里的国土,将会对自己不利,所以很快就杀了孔融。季孙氏亲自驱逐了鲁昭公,鲁昭公死于国外,跟从昭公的人都不敢回到鲁国,即使是子家羁也逃走了。季孙氏的嫉妒残忍到了这种地步,虽然他拥有的地位和权势比不上曹操,然而君臣之间互相猜疑的程度,并不比曹操的情况好,孔子又怎能在这个时候拆毁三桓的都邑,并且收取他们的兵甲呢!考察《春秋》,当时三桓虽然心里有所不满,然而还不能违抗孔子。因为孔子治理鲁国,得到民众的拥戴。鲁三桓因此而畏惧孔子吗?如果是这样,那么季桓子接受齐国的歌姬舞女,孔子就能制止他了。所谓“彼妇人之口,可以出走”,是孔子畏惧季氏,而季氏并不畏惧孔子啊。孔子当初修正鲁国的政治刑罚,就是等待三桓之间的间隙出现吧!”
苏子曰:此孔子之所以圣也。盖田氏、六卿不服1,则齐、晋无不亡之道;三桓不臣,则鲁无可治之理。孔子之用于世,其政无急于此者矣。彼晏婴者亦知之2,曰:『田氏之僭,惟礼可以已之。在礼,家施不及国,大夫不收公利。』齐景公曰3:『善哉,吾今而后知礼之可以为国也!』婴能知之而不能为之,婴非不贤也,其浩然之气4,以直养而无害,塞乎天地之间者,不及孔、孟也。孔子以羁旅之臣得政朞月5,而能举治世之礼,以律亡国之臣,堕名都,出藏甲,而三桓不疑其害己,此必有不言而信,不怒而威者矣。孔子之圣见于行事,至此为无疑也。婴之用于齐也,久于孔子,景公之信其臣也,愈于定公,而田氏之祸不少衰6,吾是以知孔子之难也。孔子以哀公十六年卒,十四年,陈恒弑其君7,孔子沐浴而朝,告于哀公曰:『请讨之!』吾是以知孔子之欲治列国之君臣,使如《春秋》之法者,至于老且死而不忘也。或曰:『孔子知哀公与三子之必不从,而以礼告也欤?』曰:否,孔子实欲伐齐。孔子既告哀公,公曰:『鲁为齐弱久矣,子之伐之,将若之何?』对曰:『陈恒弑其君,民之不予者半。以鲁之众,加齐之半,可克也。』此岂礼告而已哉?哀公患三桓之偪8,尝欲以越伐鲁而去之。夫以蛮夷伐国,民不予也,皋如、出公之事9,断可见矣,岂若从孔子而伐齐乎?若从孔子而伐齐,则凡所以胜齐之道,孔子任之有余矣。既克田氏,则鲁之公室自张,三桓不治而自服也,此孔子之志也。
1 田氏、六卿:齐国的田氏与晋国的六卿。
2 晏婴:字仲,春秋齐国莱地夷维(今山东莱州市)人,后世称为晏子,传其言录《晏子春秋》。
3 齐景公:齐国君主,名杵白,在位时有晏婴辅政,颇能纳谏。
4 浩然之气:语出《孟子·公孙丑上》,意谓浩大刚正的精神。
5 朞月:朞,通“期”,一整年。
6 田氏之祸:齐国卿大夫田氏家族取代吕氏为齐侯的事,史称“田氏篡齐”。
7 陈恒:即田成子。鲁哀公十四年(前四八一),田成子发动政变,杀死了齐简公,并拥立齐简公的弟弟齐平公为国君。
8 偪:同“逼”,侵逼。
9 皋(gāo)如、出公之事:皋如,越国大夫;出公,卫出公。《左传》载鲁哀公二十六年,卫出公因内乱出逃,卫国公孙舒率军联合越国的皋如、后庸,以及宋国的乐茷护送卫出公回国。卫国将军公孙弥牟向民众说:“卫出公利用蛮夷越国攻打卫国,以致国家几乎灭亡”,民众都不愿接纳卫出公回国。由是卫出公的军队虽然大胜,但却未能夺回帝位。
译文
苏子说:这就是孔子所以是圣人的原因了。齐国的田氏、晋国的六卿不服从政令,那么齐国和晋国都没有不灭亡的道理;鲁国的三桓不臣服,那么鲁国就没有可以治理好的道理。孔子要治理乱世,没有比这个更急切的了。齐国的晏婴也知道这一点,他说:“田氏僭越帝位,只有礼可以制止他。按照礼,私家的恩惠不能施行全国,大夫不能收取公家的利益。”齐景公说:“说得很好!我现在知道礼可以治理国家了!”晏婴知道这个道理,但不能施行,并不是晏婴不贤明,而是他所养的浩然正气,这股用正直来培养而不对之有所妨害、就能流充于天地之间的正气,并不及孔子和孟子啊。孔子以羁旅之臣的身份治理鲁国一年,便能以治世的礼教,约束要破亡国家的权臣,拆毁他们的邑城,逼使他们献出兵甲,而鲁三桓并不怀疑孔子要加害他们,这其中必然有不用言语来表达的信义,不怒而有的威严。孔子的贤圣在他的行事当中表现出来,在这件事上,可以说是无疑了。晏婴在齐国受重用的时间,远比孔子长久,齐景公对他的信任,也超越了鲁定公对于孔子的信任,可是田氏的祸乱并没有因此而减少,我由此知道孔子治世的艰难啊。孔子在鲁哀公十六年(前四七九)去世,鲁哀公十四年(前四八一),陈恒弑杀了齐简公,孔子即洗发洁身上朝,告知鲁哀公说:“请出兵讨伐陈恒!”我由此知道孔子有意治理列国的君臣,使天下都能遵守《春秋》法制的决心,直到他年老甚至死亡也从来没有遗忘。有人说:“孔子知道鲁哀公和鲁国三桓一定不会跟从,为什么还以礼相告?”我说:这并不正确。孔子确实是想讨伐齐国的。孔子既然告知鲁哀公,鲁哀公说:“鲁国被齐国削弱多年了,你现在要讨伐齐国,结果会是怎样呢?”孔子回答:“陈恒弒杀齐国君主,民众不接受的有一半。以鲁国的兵众,联同齐国半数的民众,是可以战胜的。”这难道不就是以礼相告吗?鲁哀公忧虑三桓势力的侵逼,曾经打算以越国来讨伐三桓的势力,但没有实行。以蛮夷民族来讨伐本国,民众肯定不会接受的,皋如、出公的事,便断然可见了,岂能与听从孔子讨伐齐国相比呢?如果听从孔子出兵讨伐齐国,那是用来战胜齐国的方法,孔子是行之有余的。战胜田氏之后,鲁国公室自然能扩张势力,三桓不用治理而自然服从,这才是孔子的志向啊。
赏析与点评
此则主要提出“礼可以为国”的论点。苏轼认为世代的君主所以未能行之,主要是因为没有信心的缘故。以鲁三桓之事为例,鲁定公、鲁哀公当初若能听从孔子之说,鲁国便可以复兴起来,往后的祸患也就不会发生。从这点看来,苏轼尊孔是很明显的。
司马迁二大罪
商鞅用于秦1,变法定令,行之十年,秦民大悦,道不拾遗,山无盗贼,家给人足,民勇于公战,怯于私斗。秦人富强,天子致胙于孝公2,诸侯毕贺。
苏子曰:此皆战国之游士邪说诡论,而司马迁暗于大道,取以为史。吾尝以为迁有大罪二,其先黄、老3,后《六经》,退处士,进奸雄,盖其小小者耳。所谓大罪二,则论商鞅、桑弘羊之功也4。自汉以来,学者耻言商鞅、桑弘羊,而世主独甘心焉,皆阳讳其名而阴用其实5,甚者则名实皆宗之,庶几其成功,此则司马迁之罪也。秦固天下之强国,而孝公亦有志之君也6,修其政刑十年,不为声色畋游之所败7,虽微商鞅8,有不富强乎?秦之所以富强者,孝公务本力穑之效9,非鞅流血刻骨之功也10。而秦之所以见疾于民,如豺虎毒药,一夫作难而子孙无遗种11,则鞅实使之。至于桑弘羊,斗筲之才12,穿窬之智13,无足言者,而迁称之,曰:『不加赋而上用足。』善乎,司马光之言也14!曰:『天下安有此理?天地所生财货百物,止有此数,不在民则在官,譬如雨泽,夏涝则秋旱15。不加赋而上用足,不过设法侵夺民利,其害甚于加赋也。』二子之名在天下者,如蛆蝇粪秽也,言之则污口舌16,书之则污简牍。二子之术用于世者,灭国残民覆族亡躯者相踵也17,而世主独甘心焉,何哉?乐其言之便己也。夫尧、舜、禹,世主之父师也;谏臣拂士18,世主之药石也;恭敬慈俭、勤劳忧畏,世主之绳约也。今使世主日临父师而亲药石、履绳约,非其所乐也。故为商鞅、桑弘羊之术者,必先鄙尧笑舜而陋禹也,曰:『所谓贤主,专以天下适己而已。』此世主之所以人人甘心而不悟也。世有食钟乳乌喙而纵酒色19,所以求长年者,盖始于何晏20。晏少而富贵,故服寒食散以济其欲21,无足怪者。彼其所为,足以杀身灭族者日相继也,得死于寒食散,岂不幸哉!而吾独何为效之?世之服寒食散,疽背呕血者相踵也22,用商鞅、桑弘羊之术,破国亡宗者皆是也。然而终不悟者,乐其言之美便,而忘其祸之惨烈也。
1 商鞅:战国时代政治家,卫国国君的后裔,故又称卫鞅,后在河西之战中获封于商,故又名商鞅。尝协助秦孝公变革,使秦国成为富强大国。
2 致胙(zuò):古时天子祭祀后,将祭肉赏赐诸侯,以示祝福。
3 黄、老:黄帝、老子。黄老是道家早期的一种,主张清静、无为之治。汉高祖即位后,即奉行黄老之治。司马迁《史记·太史公自序》亦有这种倾向,其父司马谈“论六家要旨”便是以道家为尚。及后班固《汉书》便批评《史记》“论大道则先黄老而后《六经》,序游侠则退处士而进奸雄。”
4 桑弘羊:汉武帝时人,因智巧而获汉武帝赏识,主持推行盐、铁、酒专卖制度,因功升为大司农中丞,又推行均输法。
5 阳讳其名而阴用其实:表面避忌商鞅、桑弘羊之名,但却暗中施行他们的方法。
6 孝公:即秦孝公。在位期间致力振兴秦国,颁布求贤令,又任用商鞅进行变法,使秦国成为富强大国。
7 畋(tián)游:畋猎游乐。
8 微:无。
9 力穑(sè):指致力于农业发展。穑,农事。
10 流血刻骨:商鞅变法力主严刑峻法,使违法者受到流血刻骨之痛。
11 一夫作难:指陈胜、吴广起义。
12 斗筲之才:斗、筲都是很小的容器,比喻才识器量狭小的人。
13 穿窬(yú):穿墙越壁的盗窃行为。
14 司马光:字君实,号迂叟,陕州夏县(今山西夏县)人,北宋政治家,主持编纂了中国第一部编年体通史《资治通鉴》。
15 涝(lào):水灾。
16 污:弄脏。
17 相踵:接踵而来。
18 拂士:辅弼君主的贤士。
19 乌喙:有毒植物,但可以入药。
20 何晏:字平叔,南阳宛县(今河南南阳)人,三国时期曹魏玄学家,汉末大将军何进的孙,曹操的养子。
21 寒食散:又名五石散,源于秦代而盛行于魏晋,以石钟乳、紫石英、白石英、石硫黄、赤五脂五味石药合成,类近今日的毒品,服食后身体发热。
22 疽背:背上生毒疮。
译文
商鞅受秦国重用,实行变法,定立政令,推行了十年,秦国的民众都很欢喜,人人道不拾遗,山中没有盗贼,家家自给,人人丰足,民众勇于为国家战斗,而害怕私自争斗。秦国富强,周天子把祭肉赏赐给秦孝公,诸侯都前来道贺。
苏子说:这些都是战国时代游说之士的邪说诡辩,而司马迁不明大道,把它用作历史的材料。我曾认为司马迁有两项大罪,他把黄老之说放在《六经》之上,贬低没做过官的儒家之徒,举荐游侠,这些还是属于小过。所谓第二项大罪,是他论说商鞅和桑弘羊的功绩。自从汉代以来,学者都耻于提及商鞅和桑弘羊,只有历代的君主才钟情于他们,而且表面上都是隐讳他们的名字而暗地里采用他们的方法,甚至有君主表里都遵循他们的做法,希望能因此而成功,这应当是司马迁的罪过。秦国本来是天下的强国,而秦孝公也是一位有志向的君主,十年间修缮秦国的政治刑罚,不为声色游猎而动心,即使没有商鞅,岂有不富强的道理?秦国所以富强,是因为秦孝公从根本上鼓励农耕的功效,而非商鞅严刑峻法的功劳。而后来秦国所以遭到民众的痛恨,就如同豺虎毒药一样,一旦有人发动叛变便覆亡了秦国的所有子孙,这实际上是商鞅所导致的恶果。至于桑弘羊,只有短浅的才识,穿壁翻墙的小智慧,毫无值得称道的地方,然而司马迁却称赞他,说:“不增加赋税而国家的财政用度又充足。”说得好啊,司马光的言论!他说:“天下怎会有这种道理?天地所生成的财货器物,只有一定的数量,不在民众手中便是在官府手中,譬如每年的降雨,夏天水灾水多,那样秋天便会干旱。所谓不增加赋税而国家财政用度又充足,只不过是设法侵夺民众的利益,它的祸害甚至比增加赋税还要严重。”商鞅和桑弘羊两人的名声,就如同蛆蝇吸粪,谈论起来都玷污了口舌,记下来简直弄脏了简册。这两人的道术假如用之于世,国家灭亡、残害民众、种族覆亡、身躯毁灭的祸患便会接踵而来,然而国君却甘心仿效,为何呢?是喜欢他们的言论能方便自己罢了。尧、舜、禹,是国君的师父;谏臣和贤士,是国君的良药;恭敬·仁慈·节俭、勤劳、忧谗畏讥,是国君的约束。现在让国君每天亲临师父的教诲,接受良乐,履行各种规约,并不是他们所乐见的。所以要推行商鞅、桑弘羊方法的,首先便要鄙视唐尧,讥笑虞舜,而以大禹为愚陋,说:“所谓贤明的君主,是要令天下服从自己罢了。”这就是世代的君主所以甘心而不醒悟的缘故。世人有服食钟乳、乌喙而纵情酒色以求长寿的人,大概就是从何晏开始。何晏年少时便很富贵,所以服食寒食散以达到他的欲望,这并不奇怪。但他的所作所为,足以导致日后杀身灭族之祸患接踵而来,何晏能够死于寒食散,岂不是他的侥幸!但我为何还要仿效他呢?世上服食寒食散的人,背上生毒疮、吐血的事相继发生,这就正如运用商鞅、桑弘羊的方法治国,而导致国破家亡的情况比比皆是。然而人们最终还是不醒悟,而且还乐于听从他们漂亮便捷的言论,而忘却它们祸害的惨烈。
赏析与点评
此则以怪罪司马迁而引起讨论,苏轼认为司马迁撰写《史记》有两大罪责,一则先黄老而后《六经》,二则论商鞅、桑弘羊之功。两者比较起来,前者轻视《六经》,可谓儒家的罪人,而后者最少也能令国家有兴盛的一刻,罪行当不及前者。然而苏轼在提倡尊孔、“礼可以治国”后,竟然说前者的罪责只是“盖其小小者耳”,从而突显后者为祸之烈,更有甚于轻视《六经》的行为。苏轼如此论述,明显是指桑骂槐,尤其是对桑弘羊的批评,暗地里其实是指责王安石推行桑弘羊的均输法。理解这种背景来读这则文字,便更能欣赏苏轼行文铺排之妙。
论范增1
汉用陈平计2,间疏楚君臣。项羽疑范增与汉有私,稍夺其权。增大怒曰:『天下事大定矣,君王自为之,愿赐骸骨归卒伍3!』归未至彭城,疽发背死4。
1 范增:秦末居巢(今安徽巢湖市)人,项羽谋臣幕僚,并获“亚父”之尊称。
2 陈平:阳武户牖乡(今河南兰考县)人,以谋略见长,初在项羽麾下,后因得罪范增,逃归刘邦帐下。西汉建立后,先后任左右丞相,受封户牖侯、曲逆侯。尝巧施离间计,造谣范增与刘邦往来,引起项羽怀疑,范增因此愤怒辞官而去。
3 卒伍:周代军队编制的代称,以五人为伍,五伍为两,四两为卒,五卒为旅。此代指归为平民。
4 疽:毒疮。《史记·陈丞相世家》载范增辞官罢归,未至彭城,背部毒疮发作而死。
译文
汉高祖用陈平的计策,疏间楚国君臣。项羽怀疑范增与汉王勾结,逐渐剥夺范增的权力。范增怒说:“天下大局已定,君王好自为之,愿陛下允许我辞官归去!”范增还未回到彭城,背上的毒疮便发作而死。
苏子曰:增之去,善矣,不去,羽必杀增,独恨其不蚤耳1。然则当以何事去?增劝羽杀沛公,羽不听,终以此失天下,当于是去耶?曰:否。增之欲杀沛公,人臣之分也,羽之不杀,犹有君人之度也,增曷为以此去哉2?《易》曰:『知几其神乎3。』《诗》曰:『相彼雨雪,先集维霰4。』增之去,当以羽杀卿子冠军时也5。
1 蚤:通“早”。
2 曷:何。
3 知几其神乎:语出《周易·系辞下》:“神道微妙,寂然不测,人若能豫知事之几微,则能与神道合会也。”意谓见微知著。
4 “相彼雨雪”两句:语出《诗经·小雅·弁》:“如彼雨雪,先集维霰。”言如同那下雪,先下小冰粒,然后慢慢地再下大雪。意喻见微知著。
5 卿子冠军:楚怀王臣子宋义的尊号。楚怀王以宋义、项羽、范增为将,领兵参与巨鹿之战。宋义囤军安阳(今山东曹县东南),但项羽欲急打秦军,为叔父项梁报仇,因而催促宋义,但宋义未加理会。及后项羽借辞宋义谋反,闯入帐中,斩其首级。
译文
苏子说:范增的离去,是正确的,不离去的话,项羽必定会杀害范增,只痛恨他不早些离去。那么应该以何事而离去?范增劝项羽杀了刘邦,项羽不听,最终因为这样而失去天下,应当是在这个时候离开吗?我说:不是。范增要杀害刘邦,这是尽了人臣的职分,项羽不杀刘邦,是表现出他还有君子的风度,范增又怎能因此而去呢?《易经》说:“能够见微知著,就是神妙之人了。”《诗经》说:“好像下雪以前,先会凝结霰雪。”范增的离去,应当在项羽杀害卿子冠军的时候。
陈涉之得民也1,以项燕、扶苏2;项氏之兴也,以立楚怀王孙心3。而诸侯叛之也,以弑义帝也4。且义帝之立,增为谋主矣5,义帝之存亡,岂独为楚之盛衰,亦增之所以同祸福也,未有义帝亡而增独能久存者也。羽之杀卿子冠军也,是弑义帝之兆也。其弑义帝,则疑增之本心也,岂必待陈平哉!物必先腐也而后虫生之,人必先疑也而后谗入之,陈平虽智,安能间无疑之主哉?吾尝论义帝,天下之贤主也。独遣沛公入关而不遣项羽,识卿子冠军于稠人之中6,而擢以为上将7,不贤而能如是乎?羽既矫杀卿子冠军,义帝必不能堪,非羽弑帝,则帝杀羽,不待智者而后知也。增始劝项梁立义帝,诸侯以此服从,中道而弒之,非增之意也。夫岂独非其意,将必力争而不听也。不用其言,杀其所立,项羽之疑增必自是始矣。方羽杀卿子冠军,增与羽比肩而事义帝,君臣之分未定也。为增计者,力能诛羽则诛之,不能则去之,岂不毅然大丈夫也哉?增年已七十,合则留,不合则去,不以此时明去就之分,而欲依羽以成功,陋矣。虽然,增,高帝之所畏也,增不去,项羽不亡。呜呼,增亦人杰也哉!
1 陈涉:即陈胜,字涉,秦南阳郡阳城(今河南方城县)人,秦末农民起义军首领。
2 项燕:楚国下相(今江苏宿迁)人,战国末年楚国大将,项羽的祖父,曾两次大败秦军。陈胜、吴广起义时,便打着“项燕”的名字以号召群众。扶苏:秦始皇长公子,被赵高和李斯谋害。陈胜、吴广起义时,也以“公子扶苏”的名义起兵,号召群众。
3 楚怀王孙心:即熊心,楚怀王之孙。项梁起事,采范增的建议,以楚怀王之后为号召。后项羽自立为西楚霸王,亦尊称熊心为义帝。
4 义帝:即熊心。后被项羽暗杀。
5 谋主:出主谋的人。
6 稠人:众人。
7 擢:提拔、选用。
译文
陈涉所以取得民心,是因为以项燕和扶苏的名义为号召;项氏的兴起,也是凭借以楚怀王孙熊心为王。而诸侯叛离,也是因为项羽杀害了义帝(楚怀王之孙熊心)。况且立义帝之举,范增是出主谋的人,义帝的存亡,岂止关联到楚国的盛衰,也联系到范增的祸福,没有义帝死而范增能独自长存的道理。项羽杀了卿子冠军,是他弑杀义帝的先兆。他弑杀义帝,便是怀疑范增的本意,难道一定要等待陈平的离间计吗?万物一定是先腐烂然后才生蛆虫,人际之间的关系也必定是先有所怀疑,然后谗言才能够进入。陈平虽然有智谋,但又怎能离间没有疑心的君主呢?我曾经论说义帝是天下间贤明的君主,他只派遣刘邦进兵关中而不派遣项羽,在众人之中发现了卿子冠军的才能,提拔他为上将,不贤明的君主能做到这样吗?项羽既然假托君命杀了卿子冠军,义帝便一定不能接受,不是项羽弑杀义帝,便是义帝杀害项羽,这些不是智者都可知道。当范增一开始劝项梁立义帝为王,诸侯因此而服从项氏,中途弑杀了义帝,这并非范增的原意。这岂止不是他的原意,他肯定是极力争取而项羽不听从。不听范增的谏言,杀了他提议立的义帝,项羽怀疑范增一定是从这时开始的。当项羽杀害卿子冠军的时候,范增与项羽都是并肩事从义帝的,他们之间的君臣关系并未确定。我想范增所能做的,是如果有能力诛杀项羽便诛杀他,没有能力的话就离去,如此的话岂不成为了大丈夫吗?范增已经七十岁了,志向相合便留下,不合便离去,不应在这个时候才明确去留,如果他想依靠项羽取得成功,这是他鄙陋。虽然是这样,范增仍然是汉高祖所畏惧的人物,范增一日不离开项羽,项羽是不会灭亡的。呀!范增也是一位杰出的人物啊!
赏析与点评
苏轼此则文字提出“见微知著”的道理。世人以为项羽杀害范增是因为陈平的离间计,但苏轼认为不是。项羽杀害卿子冠军,就是表明他会杀害义帝,他杀害义帝也就是说他会杀害范增,而只要范增一离去,项羽便会灭亡。也就是说,苏轼认为楚汉成败的关键,早在项羽杀害卿子冠军的时候便已经确定了。“物必先腐也而后虫生之”,万物都是先腐败然后衰亡,人心也是这样,故做人绝不可有丝毫的邪心。
游士失职之祸1
春秋之末,至于战国,诸侯卿相皆争养士。自谋夫说客、谈天雕龙、坚白同异之流2,下至击剑扛鼎3、鸡鸣狗盗之徒4,莫不宾礼,靡衣玉食以馆于上者,何可胜数。越王勾践有君子六千人;魏无忌、齐田文、赵胜、黄歇、吕不韦5,皆有客三千人;而田文招致任侠奸人六万家于薛6,齐稷下谈者亦千人7;魏文侯、燕昭王、太子丹8,皆致客无数。下至秦、汉之间,张耳、陈余号多士9,宾客厮养皆天下豪杰,而田横亦有士五百人10。其略见于传记者如此,度其余11,当倍官吏而半农夫也。此皆奸民蠹国者12,民何以支而国何以堪乎?
1 游士:战国时的说客。失职:失业、失所。
2 谈天:即谈天衍,邹衍,战国齐人,善雄辩。雕龙:即雕龙奭,驺奭,齐国稷下宫学者,因辩有雕龙之声得名。坚白同异:指战国时公孙龙的“离坚白”和惠施的“合同异”之说。公孙龙认为“坚”与“白”这两种属性是相互分离的,因为人们用自己的感官不能同时感到石头是又“坚”又“白”的,眼睛只能看到“白”而不知“坚”,手摸感到“坚”而不知“白”;惠施则以“合同异”的同一,否定了差别的存在。
3 击剑扛鼎:指武士、力士。
4 鸡鸣狗盗:卑下技能的人。
5 魏无忌:即信陵君,魏昭王的儿子,与平原君、孟尝君、春申君合称“战国四公子”。魏无忌为人宽厚,礼贤下士,有食客(谋士)三千。齐田文:即孟尝君,战国四公子之一,齐国宗室大臣,以广招宾客,食客三千闻名。赵胜:即平原君,赵惠文王的弟弟,战国四公子之一,以善养士闻名。黄歇:即春申君,战国四公子之一,楚考烈王时令尹,有门客三千多人,其数量在“战国四公子”中居首。吕不韦:战国时卫国著名商人,后为秦相,广招门客,并与门客撰成《吕氏春秋》。
6 田文招致任侠奸人六万家于薛:语出《史记·孟尝君列传》:“孟尝君招致天下任侠奸人入薛中,盖六万余家矣。”薛,地名,在今山东枣庄市。
7 稷下:地名,在今山东淄博市。齐宣王时,在稷下置学宫,招致天下名士,百家之学,会集于此。亦千人:原作“六千人”,从《百川》本、《东坡七集·后集》卷十一、《续集》卷八改。
8 魏文侯:名斯,《史记·儒林列传》谓之“好学”,常请教孔子弟子子夏及再传弟子田子方、段干木等人。燕昭王:名曦,登位之初,四处寻觅治国良才,又礼待老臣郭隗,筑宫而敬以为师,致使各国群贤聚集燕国。太子丹:姬姓,名丹,战国末年燕王喜的太子,召宾客,养壮士,以报秦仇。后得刺客荆轲,惜刺秦未成,最后秦伐燕,太子丹被燕王喜所杀。
9 张耳:大梁(今河南开封)人,年少时是魏国信陵君的门客。陈胜起兵时,与陈余获任命为左右校尉。西楚霸王项羽封为常山王,后来汉高祖刘邦封为赵王。陈余:大梁(今河南开封)人,早年游学赵国苦陉,曾参与陈胜的起事。
10 田横:田齐宗室,秦末狄县(今山东高青东南)人,曾为齐国宰相,并一度自立为齐王。后兵败,逃于海岛。汉高祖刘邦逼降,田横不屈,自刎而死,其门客五百人皆自尽殉主。
11 度:忖度。
12 蠹(dù)国:祸害国家。蠹,蛀虫。
译文
春秋末年至战国时期,诸侯公卿都争相招纳士人。上至谋士说客、谈论五德终始的邹衍、文辞精细若雕龙的驺奭、诡辩坚白离异的公孙龙、申说合同异的惠施之辈,下至善于击剑扛鼎的武士力士、鸡鸣狗盗之徒,无不得到宾客之礼相待,衣着华丽,享用精美佳肴,住在上等馆舍,不能胜数。越王勾践有君子宾客六千人;魏国信陵君魏无忌、齐国孟尝君田文、赵国平原君赵胜、楚国春申君黄歇、秦国宰相吕不韦,都各自有宾客三千人;而孟尝君田文广招天下侠客奸盗六万家于薛地,齐国稷下能言善辩的也有千人;魏文侯、燕昭王、燕太子丹,都招徕无数的宾客。发展到秦、汉之际,张耳、陈余都号称士人众多,所养的宾客都是天下豪杰之士,而田横也有五百士人。见于史书传记的大约便是如此,推想其余所养的士人,当为官吏的一倍而为农民的一半。这些都是损害国家的奸民,民众如何支付他们的使费?国家又凭什么可以维持?
苏子曰:此先王之所不能免也。国之有奸也,犹鸟兽之有鸷猛1,昆虫之有毒螫也2。区处条理,使各安其处,则有之矣;锄而尽去之,则无是道也。吾考之世变,知六国之所以久存而秦之所以速亡者,盖出于此,不可以不察也。夫智、勇、辨、力,此四者,皆天民之秀杰者也。类不能恶衣食以养人,皆役人以自养者也,故先王分天下之贵富与此四者共之。此四者不失职3,则民靖矣4。四者虽异,先王因俗设法,使出于一:三代以上出于学,战国至秦出于客,汉以后出于郡县吏,魏、晋以来出于九品中正5,隋、唐至今出于科举,虽不尽然,取其多者论之。六国之君虐用其民,不减始皇、二世,然当是时,百姓无一人叛者,以凡民之秀杰者多以客养之,不失职也。其力耕以奉上,皆椎鲁无能为者6,虽欲怨叛,而莫为之先,此其所以少安而不即亡也。
1 鸷(zhì):性情凶猛的鸟。猛:凶恶。
2 毒螫(shì):有毒的昆虫。
3 此四者:“此”原作“其”,从《百川》本、《东坡七集·后集》卷十一、《续集》卷八改。
4 靖:安定。
5 九品中正:魏晋选拔人才的方法。
6 椎鲁:愚钝。
译文
苏子说:这是先王时代都不能避免的事。国家中有奸民,就像鸟兽中有凶猛的鸟、昆虫中有毒螫的一样。只要把他们有条理地区别处置,让他们各得其所,这是正常的事;如果把他们全部都铲除,就没有这个道理了。我考察世界的演变,明白六国之所以能长久,而秦国之所以迅速灭亡的原因,大概就是在这里,不可以不仔细考察。智慧、勇敢、善辩、有力,这四种人,都是天下民众中优秀杰出的人才。这四种人都接受不了衣食差劣,更不愿养活别人,都是役使别人来养活自己的,所以先王分出天下的富贵给予这四类人。如果这四类人不失去职守,那么民众就自然安定了。这四种人虽然各有不同,先王总是根据情况想尽办法,使他们都归于一途:夏商周以前出于学士,战国至秦国出于宾客,汉代以后出于郡县官吏,魏、晋出于九品中正制,隋、唐至今出于科举,虽然升迁途径不止这些,但大多数都是这样。战国时,六国国君虐待民众,程度并不轻于秦始皇、秦二世,但在当时,民众并没有一人反叛,这是因为凡是优秀的人大都成为宾客,不失去他们的职守。那些以力气耕作来奉献的人,都是愚钝而无所作为的,他们虽然也很怨恨,也想反叛,可是没有人带领他们。这就是当时很少安定而又不迅速灭亡的原因了。
始皇初欲逐客,因李斯之言而止。既并天下,则以客为无用,于是任法而不任人,谓民可以恃法而治,谓吏不必才取,能守吾法而已。故堕名城,杀豪杰,民之秀异者散而归田亩。向之食于四公子、吕不韦之徒者,皆安归哉?不知其能槁项黄馘以老死于布褐乎1?抑将辍耕太息以俟时也2?秦之乱虽成于二世,然使始皇知畏此四人者,有以处之,使不失职,秦之亡不至若是速也。纵百万虎狼于山林而饥渴之,不知其将噬人,世以始皇为智,吾不信也。楚、汉之祸,生民尽矣,豪杰宜无几,而代相陈豨从车千乘3,萧、曹为政4,莫之禁也。至文、景、武之世5,法令至密,然吴王濞、淮南、梁王、魏其、武安之流6,皆争致宾客,世主不问也。岂惩秦之祸,以为爵禄不能尽縻天下士7,故少宽之,使得或出于此也耶?若夫先王之政则不然,曰:『君子学道则爱人,小人学道则易使也8。』呜呼,此岂秦、汉之所及也哉!
1 不知其:“其”原作“俟”,从《百川》本、《东坡七集·后集》卷十一、《续集》卷八改。槁项黄馘:枯瘦的项颈,发黄的面容,形容非常饥瘦。布褐:粗布衣,意指生活低贱。
2 辍耕太息以俟时:语出《史记·陈涉世家》:“陈涉少时,尝与人佣(雇佣)耕,辍(停止)耕之垄上,怅恨久之,曰:‘苟富贵,无相忘。’庸者笑而应曰:‘若为庸耕,何富贵也?’陈涉太息(叹息)曰:‘嗟乎!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哉!’”俟时,等待时机。俟,原作“候”,从《百川》本、《东坡七集·后集》卷十一、《续集》卷八改。
3 陈豨(xi):西汉宛朐(今山东荷泽)人,西汉大臣,封阳夏侯,好宾客。西汉时,赵国相国周昌看见陈豨随行宾客有一千多辆车子,因而告之汉高祖,恐其谋反。后陈豨自立为代王,劫掠了赵国。最后陈豨被樊哙的部下所杀。
4 萧、曹:汉初丞相萧何与曹参。
5 文、景、武:西汉文帝、景帝、武帝。《汉书·刑法志》谓文、景两帝用刑颇重,又言武帝用酷吏。
6 吴王濞(bì):刘濞,汉高祖刘邦兄长刘仲长子,封吴王。刘濞在封国内铸钱煮盐,减轻赋税以招徕“天下亡命者”(逃亡的人)以扩张势力。汉景帝时,发动七国之乱谋反,兵败而亡。吴王濞,原脱“王”字,从《东坡七集·后集》卷十一、《续集》卷八补。淮南:淮南王刘安,汉高祖刘邦之孙,封淮南王。刘安“招致宾客方术之士数千人”,并撰成《鸿烈》(即后世所称《淮南子》一书)。《汉书》记载,汉武帝时,刘安因被告谋反而畏罪自杀。梁王:梁孝王刘武,汉文帝嫡次子,先封代王,后改封梁王,招延四方豪杰,使得“自山以东游说之士莫不毕至”。后曾争夺皇储之位,事未成而病死。魏其:魏其侯窦婴,西汉清河观津(今河北清河)人,汉文帝皇后窦氏堂兄之子,以军功封侯,其时“诸游士宾客争归”其门。后随太后窦氏的去世而失势,最后被处斩。武安:武安侯田蚡,汉武帝的舅父,卑下宾客以求拜相。后承魏其侯窦婴的失势而得以成为宰相。
7 縻(mí):牵制、维系。
8 “君子学道则爱人”两句:语出《论语·阳货》,意谓君子学道则会爱护别人,小人学道则容易被人使唤。
译文
秦始皇当初打算驱逐宾客,因为李斯的言论而停止。统一天下后,秦始皇认为宾客已经无用,于是信任法令而不任用人才,认为民众都可以用法令来统治,官吏不必根据才能来选拔,只要能遵守国法的便可以了。所以拆毁名城,诛杀豪杰,把那些优秀突出的人解散到田里去。一向依靠战国四公子和吕不韦供养的人,他们可以到哪里去?不知道他们能否脸黄饥瘦地老死在粗布短褐的贫苦生活中,还是他们会辍耕叹息,等待时机到来?秦朝的乱事虽然在秦二世时形成,然而假若秦始皇知道要畏惧这四种人,设法安置他们,使他们不失去职守,那样秦国的灭亡不至于这样迅速。从山林中释放成千上万饥渴的虎狼,而不知道他们将会出来咬人,世人以为秦始皇有智慧,我并不相信。楚、汉相争之祸患,百姓都差不多死光了,豪杰也应该所剩无几,然而跟随代王陈豨身后的车子居然有千辆之多,萧何、曹参执掌政权,但都不能禁止。到了汉文帝、景帝、武帝时代,法令已相当严密,可是吴王刘濞、淮南王刘安、梁王刘武、魏其侯窦婴、武安侯田蚡之辈,都争相招徕宾客,这是国主不过问的缘故。或许是吸取了秦朝灭亡的教训,认为朝廷的爵禄不能缚尽天下的士人,所以稍为宽限,使他们或能从此得到出路吧?至于古代先王的政治并不是这样,孔子说过:“君子学道则会爱护别人,小人学道就容易被人役使。”呀!这哪里是秦汉时代所能赶上的啊!
赏析与点评
此则文字以游士失去职务而引发的祸患说起,指出秦汉之间的祸乱,很多都是与这批游士有关。然而苏轼最想带出的信息,应该是最后孔子所说的一段话:“君子学道则爱人,小人学道则易使也。”认为即使后世能够收纳这批人士,让他们不投闲置散,但最终也不及先王以礼教管治天下之政。
赵高李斯1
秦始皇帝时,赵高有罪,蒙毅案之2,当死,始皇赦而用之。长子扶苏好直谏,上怒,使北监蒙恬兵于上郡3。始皇东游会稽4,并海走琅琊5,少子胡亥、李斯、蒙毅、赵高从6。道病,使蒙毅还祷山川7,未反而上崩。李斯、赵高矫诏立胡亥8,杀扶苏、蒙恬、蒙毅,卒以亡秦。
1 赵高:秦国宦官。秦始皇驾崩时,赵高与公子胡亥、丞相李斯合谋伪造遗诏,立胡亥为帝,并矫诏赐死公子扶苏,囚禁蒙恬。李斯死后,赵高出任中丞相,独揽朝政,后逼杀秦二世后另立王子婴为秦帝,最后被子婴所杀。
2 蒙毅:秦朝名将蒙恬之弟。早年赵高犯罪,蒙毅任廷尉,曾经判以死刑,后因秦始皇不舍而赦免赵高。赵高矫帝诏后,蒙毅和兄长蒙恬都被逮捕禁锢,最后处死。
3 蒙恬:秦朝名将。秦始皇长子扶苏因子谏秦始皇,被贬上郡,为蒙恬的监军,因而二人关系密切。上郡:地名,在今陕西榆林、延安一带。
4 始皇东游:始皇三十七年(前二一一),秦始皇第四次出巡,先至云梦泽,然后循江而下,过丹阳、钱塘、浙江,上会稽山祭祀大禹,并在山上勒石。回程傍海而行,北至琅琊,中途得病,命蒙毅先回去祷祭山川,为始皇免灾,但还未返回,秦始皇便驾崩了。会稽:地名,在今江苏苏州城区。
5 琅琊:地名,在今山东胶南琅琊台。
6 胡亥:秦朝的第二任皇帝,后世多称之为秦二世。
7 祷:祭祀、祷告。
8 矫诏:假造皇帝的诏书。
译文
秦始皇在位的时候,赵高犯了法,蒙毅负责审理这件案件,认为依法应判处赵高死刑,但秦始皇赦免了赵高并且任用他。长子扶苏经常直谏,秦始皇因而发怒,调配扶苏到上郡监督蒙恬的军队。秦始皇往东方巡视会稽,沿海而到琅琊,少子胡亥与李斯、蒙毅、赵高都有跟随。秦始皇在途中得了病,命令蒙毅返回祷告山川,蒙毅未及返回,秦始皇便驾崩。李斯、赵高假造诏书立胡亥为皇帝,杀扶苏、蒙恬、蒙毅,最终秦国因此而灭亡。
苏子曰:始皇制天下轻重之势,使内外相形以禁奸备乱者,可谓密矣。蒙恬将三十万人,威振北方,扶苏监其军,而蒙毅侍帷帐为谋臣1,虽有大奸贼,敢睥睨其间哉2?不幸道病,祷祠山川尚有人也,而遣蒙毅,故高、斯得成其谋。始皇之遣毅,毅见始皇病,太子未立而去左右,皆不可以言智。然天之亡人国,其祸败必出于智所不及。圣人为天下,不恃智以防乱,恃吾无致乱之道耳。始皇致乱之道,在用赵高。夫阉尹之祸3,如毒药猛兽,未有不裂肝碎胆者也。自书契以来,惟东汉吕强、后唐张承业二人号称善良4,岂可望一二于千万,以致必亡之祸哉?然世主皆甘心而不悔,如汉桓、灵,唐肃、代5,犹不足深怪,始皇、汉宣皆英主6,亦湛于赵高、恭、显之祸7。彼自以为聪明人杰也,奴仆熏腐之余何能为8,及其亡国乱朝,乃与庸主不异。吾故表而出之,以戒后世人主如始皇、汉宣者。或曰:『李斯佐始皇定天下,不可谓不智。扶苏亲始皇子,秦人戴之久矣,陈胜假其名犹足以乱天下,而蒙恬持重兵在外,使二人不即受诛而复请之,则斯、高无遗类矣。以斯之智而不虑此,何哉?』苏子曰:呜呼,秦之失道,有自来矣,岂独始皇之罪?自商鞅变法,以诛死为轻典,以参夷为常法9,人臣狼顾胁息10,以得死为幸,何暇复请!方其法之行也,求无不获,禁无不止,鞅自以为轶尧、舜而驾汤、武矣11。及其出亡而无所舍12,然后知为法之弊。夫岂独鞅悔之,秦亦悔之矣。
1 帷帐:军队中的帐幕。
2 睥睨:斜着眼睛看人,引申为窥伺的意思。
3 阉尹:宦官。
4 吕强:字汉盛,河南成皋(今河南荥阳)人,汉灵帝时宦官,为人清忠奉公。汉灵帝欲封吕强为侯,吕强以“非功臣不侯”拒绝,又尝上书陈事,指斥当朝宦官的不当。张承业:字继元,同州(今陕西大荔县)人,唐僖宗时宦官,以忠心、正直著称。
5 桓:汉桓帝刘志。在位期间,宦官权势日盛,太学生上言不听,反而加以逮捕,引发东汉第一次“党锢之祸”。灵:汉灵帝刘宏。在位期间,宠信宦官张让等人,引发了第二次“党锢之祸”,杀死了太学生百余人。肃:唐肃宗李亨。唐朝宦官掌管军权便是从李亨开始。李亨宠信宦官李辅国,擢为元帅府行军司马,李辅国因而得以擅掌权政。代:唐代宗李豫。李豫因由宦官拥立而得位,故宠信宦官,并以其统率禁军和担任枢密使之职。
6 汉宣:汉宣帝刘病已。任内整饬吏治,与民休息,又平定匈奴、羌乱。
7 恭:汉宣帝时宦官弘恭,因得宣帝赏识,封为中书令。宣帝死后,元帝即位,弘恭及石显与史高及郑明等人勾结,排斥大臣萧望之、刘更生、周堪等人。显:汉宣帝、元帝时宦官石显,先后任中黄门、中书仆射、中书令等职。元帝溺声色,朝中大权由石显把持。
8 熏腐:腐刑,即宫刑。
9 参夷:诛灭三族的酷刑。参,原作“惨”,从《百川》本、《东坡七集·后集》卷十一、《续集》卷八改。
10 狼顾:狼天性狡诈,走路时常回头观看动静。狼顾喻人有所畏惧。胁息:屏气、敛息,形容恐惧之至。
11 轶:超过。
12 出亡而无所舍:《史记·商君列传》记载秦孝公去世,秦惠王继位,有人诬告商鞅谋反,惠王派人逮捕他。商鞅逃到边关,晚上打算投宿,因没有带备身份证件,店主不知道是商鞅本人,害怕新法连坐而不敢收容他。商鞅只能哀叹道:“嗟乎,为法之敝一至此哉!”
译文
苏子说:秦始皇控制天下轻重的形势,使得朝廷内外互相制约以禁止奸贼防备叛乱,可以说是相当周密了。蒙恬统率三十万大军,威振北方,又以扶苏监督其军事,而蒙毅则在宫中成为谋臣,即使有大奸贼,谁敢窥伺其间?秦始皇不幸在途中得病,可派遣回去祷告山川的大有人在,而偏偏派遣了蒙毅,所以赵高和李斯才有机会达成他们的阴谋。秦始皇派遣蒙毅,蒙毅明知秦始皇病重,在太子尚未确立的时候离开,都不能算是有智慧。然而天意要灭亡一个国家,它的祸患和败亡都肯定是智虑所不能顾及的。圣人治理天下,并不是依靠智谋来防备祸乱,而是以不会导致祸乱的方法行事。秦始皇酿成祸乱的原因,在于任用赵高。阉宦的祸患,就如同毒药猛兽,没有不使人裂肝碎胆的。自有文字记载以来,只有东汉的吕强、后唐的张承业两个宦官可以称得上善良,岂能盼望在成千上万的宦官中求得这一两个善良的?所以最终导致必然灭亡的祸患。然而世上的君主都甘心如此而不后悔,如汉桓帝、灵帝、唐肃宗、代宗,他们这样都不值得深深怪责,但秦始皇、汉宣帝都是英明的君主,他们也都深陷于赵高、弘恭和石显等宦官的祸患中。那些自以为聪明绝顶的人中之杰,认为这些阉割之余的奴仆能有什么作为,到了国家乱亡的时候,他们就与平庸的君主没有什么分别。我因此标示出来,以告诫后世如同秦始皇、汉宣帝的君主。有人说:“李斯辅佐秦始皇平定天下,不能说他没有智慧。扶苏是秦始皇的亲生子,秦人拥戴他很久了,陈胜也是假借他的名义就足以扰乱天下,而蒙恬手持重兵在外,假使他们二人不立即接受诛杀而再次请命,那么李斯和赵高就没有办法留下了。以李斯的智慧竟然没有考虑到这一点,这是为什么呢?”苏子说:唉!秦朝失去管治的方法,已经由来已久了,岂只是秦始皇的罪过?自从商鞅变法以来,把诛死视为轻微的法令,又以诛灭三族为平常的法规,臣子经常担惊受怕,敛气屏息,以求得死为万幸的事,哪里还有空闲来再次请命!当商鞅施行酷法的时候,凡是征求的都无所不获,凡是禁止的都无不停止,商鞅自以为超越了尧舜而且凌驾在商汤和周武之上。直至他逃亡的时候找不到投宿的地方,才知道酷法的弊端。这岂止是商鞅感到悔恨,秦始皇亦有所后悔。
荆轲之变1,持兵者熟视始皇环柱而走2,莫之救者,以秦法重故也。李斯之立胡亥,不复忌二人者3,知威令之素行,而臣子不敢复请也。二人之不敢请,亦知始皇之鸷悍而不可回也4,岂料其伪也哉?周公曰:『平易近民,民必归之5。』孔子曰:『有一言而可以终身行之,其「恕」矣乎6?』夫以忠恕为心而以平易为政7,则上易知而下易达,虽有卖国之奸,无所投其隙,仓卒之变,无自发焉。然其令行禁止,盖有不及商鞅者矣,而圣人终不以彼易此8。商鞅立信于徙木9,立威于弃灰10,刑其亲戚师傅11,积威信之极。以及始皇,秦人视其君如雷电鬼神,不可测也。古者公族有罪12,三宥然后制刑13。今至使人矫杀其太子而不忌,太子亦不敢请,则威信之过故也。夫以法毒天下者,未有不反中其身及其子孙者也。汉武与始皇,皆果于杀者也,故其子如扶苏之仁,则宁死而不请,如戾太子之悍14,则宁反而不诉,知诉之必不察也。戾太子岂欲反者哉?计出于无聊也15。故为二君之子者,有死与反而已。李斯之智,盖足以知扶苏之必不反也。吾又表而出之,以戒后世人主之果于杀者。
1 荆轲之变:荆轲,战国末年著名刺客,受燕太子丹之托入秦刺杀秦王嬴政。荆轲在献上燕督亢地图之时,图穷匕现,行刺秦王,不中,被杀。
2 持兵者熟视始皇环柱而走:殿下的武士因没有诏谕不能上殿,故只能看着秦王围柱而走,以避开荆轲的行刺。熟视,瞪着眼睛看。
3 二人:指扶苏、蒙恬。
4 鸷悍:凶狠强悍。
5 “平易近民”两句:语出《史记·鲁周公世家》:“夫政不简不易,民不有近;平易近民,民必归之。”
6 “有一言而可以终身行之”两句:语出《论语·卫灵公》:“子贡问曰:‘有一言而可以终身行之者乎?’子曰:‘其恕乎。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意谓有一句话可以终身奉行的,那就是推己及人。
7 忠恕:尽己之心(尽己之心为忠)并推己及人。
8 以彼易此:“彼”指商鞅之严刑峻法;“此”指周公、孔子平易近民的忠恕之道。
9 立信于徙木:商鞅实施变法后,恐怕百姓不信任,于是在都市南门立下一根三杖的木杆,定下法规,若有人能够搬到北门的就赏赐黄金十镒。起初无人相信,后赏金增至黄金五十镒,有一人搬之,果然得到赏赐,商鞅借以明示法规的不欺诈。
10 立威于弃灰:商鞅颁布法令,有弃灰于道路的人处以黥刑(在脸上刺字涂墨),借以立威。
11 刑其亲戚师傅:商鞅颁布法令后,秦太子犯法。商鞅以太子是国君的继嗣,不能施予刑法,故以太子的老师公孙贾代罪,黥其面。
12 公族:国君的族人,即宗室子弟。
13 三宥:宽恕多次。宥,宽恕。
14 戾太子:刘据,汉武帝与卫皇后之子,立为太子。江充以巫蛊之事诬告刘据,刘据惧怕遭到迫害,举兵反抗,兵败而亡。
15 无聊:无可奈何。
译文
荆轲行刺秦始皇的时候,手持兵器的卫士都站在殿下眼睁睁地看着秦始皇绕着殿柱逃走,没有人上前营救,这就是因为秦法太苛重的缘故。李斯立胡亥为帝,不再顾忌扶苏和蒙恬,正是知道秦始皇威严的政令一经施行,臣子都不敢再请命。他们两人不敢请命,也是知道秦始皇的强悍而政令不可以挽回,又岂料到这是伪造的?周公说过:“平易近民,民众必定归心。”孔子也说:“有一句话可以终身奉行的,那就是推己及人吧。”如果以尽己之心而推己及人的心态,加上以平易近人的政策施政,那么在上者便容易了解世情,而政令也会很畅快地颁行,这样即使有卖国的奸贼,也无处找到空隙入手,突然的事变,也无从发生。虽然这样要达到有令则行、有禁则止的情况,大概并不及商鞅酷法那样成功,但圣人始终不肯以酷法取代。商鞅利用对应征搬木头的人重赏的手段树立信誉,运用对路上弃灰的人下重刑的方法来建立威望,向太子的亲戚和师傅用刑,可以说是达到威信的极点。到了秦始皇的时候,秦人把君主看成是雷电鬼神,以其深不可测。古代宗室犯法,赦免多次然后才动刑。现在到了有人假造圣旨杀害太子而无所顾忌,太子亦不敢请命,这是威信太过的缘故。利用酷法毒害天下的人,没有不反过来害倒自身以及自己子孙的。汉武帝与秦始皇,都是敢于果断诛杀的人,所以他们的儿子,如仁慈的扶苏,就宁愿死也不再次请命,又如强悍的戾太子,就宁愿造反也不去申诉,因为他知道即使申诉也一定得不到体察。戾太子又岂想造反呢?是无计可施之下决定的。所以秦始皇和汉武帝的儿子,只有死亡和造反而已。以李斯的智慧,他一定知道扶苏必定不会反抗的。我又把这件事标示出来,以告诫后世果断诛杀的君主。
赏析与点评
苏轼在这则文字中,两言“吾故表而出之,以戒后世”,可见颇有告诫世人的用意。这则文字前半部分论述宦官的不可重用,后半部分论述严刑峻法不足以治世,认为两者都是致祸的根源。苏轼又认为上天要灭亡一个国家,它的祸乱必定是出于智慧所不能预测的。由是圣人治理天下,并非以智慧阻止祸乱,而是以无以致乱的政策办事,所以苏轼一再推崇周公“平易近民”的政策,以及孔子的“忠恕之道”,认为两者并行才是真正的王道。如今世界重法,以法治管理国家,但仍难免有冤狱、不公的事情发生。我们说“法律不外乎人情”,似乎要平衡两者,确实并不容易。
摄主1
鲁隐公元年2,不书即位,摄也。欧阳子曰3:『隐公非摄也。使隐而果摄也,则《春秋》不书为公,《春秋》书为公,则隐非摄,无疑也。』
1 摄主:代理君职者。
2 鲁隐公:鲁惠公的长庶子,名息姑。鲁惠公卒,嫡妻所生子(名轨,即鲁桓公)仍年幼,所以国人立息姑(鲁隐公)摄政,行君主事,在位十一年。
3 欧阳子:即欧阳修。
译文
鲁隐公元年(前七二二),《春秋》不记载鲁隐公即位,是代君摄政者的缘故。欧阳修说:“鲁隐公并非代君摄政者。假如鲁隐公果真是代君摄政者的话,那么《春秋》便不会记载他是公。正因为《春秋》记载他是公,所以鲁隐公不是代君摄政者,这是毫无疑问的。”
苏子曰:非也。《春秋》,信史也1,隐摄而桓弑2,著于史也详矣。周公摄而克复子者也,以周公薨3,故不称王。隐公摄而不克复子者也4,以鲁公薨,故称公。史有谥,国有庙5,《春秋》独得不称公乎?然则隐公之摄也,礼欤?曰:礼也。何自闻之?曰:闻之孔子。曾子问曰6:『君薨而世子生7,如之何?』孔子曰:『卿、大夫、士从摄主北面于西阶南8。』何谓摄主9?曰:古者天子、诸侯、卿、大夫之世子未生而死,则其弟若兄弟之子次当立者为摄主。子生而女也,则摄主立;男也,则摄主退。此之谓摄主,古之人有为之者,季康子是也10。季桓子且死11,命其臣正常曰12:『南孺子之子男也13,则以告而立之;女也,则肥也可14。』桓子卒,康子即位。既葬,康子在朝。南氏生男,正常载以如朝,告曰:『夫子有遗言,命其圉臣曰15:「南氏生男,则以告于君与大夫而立之。」今生矣,男也,敢告。』康子请退。康子之谓摄主,古之道也,孔子行之。
1 信史:以文字记录翔实的历史,是与文字记载以前口传历史的相对概念。
2 桓弑:桓,鲁桓公。《史记·鲁周公世家》记载鲁隐公十一年(前七一二),公子翚(鲁国人)劝鲁隐公篡位,鲁隐公不从。公子翚害怕事件传到鲁桓公那里,便向鲁桓公诬陷鲁隐公要夺位,并言可代杀鲁隐公,鲁桓公允许,鲁隐公死,鲁桓公即位。
3 周公薨:诸侯死曰“薨”,天子死曰“崩”,故谓“以周公薨,故不称王”。
4 克复子:克,能够。此指周公能够把政权交还成王。
5 国有庙:指鲁国有鲁隐公的宗庙。庙,古时用来祭祀祖宗的屋舍。
6 曾子:曾参,字子舆,春秋末年鲁国南武(今山东平邑县)人,孔子弟子,有宗圣之称。
7 世子生:原作“世子未生”,衍“未”字,据《百川》本、《东坡七集·后集》卷十一、《续集》卷八及《礼记·曾子问》删。世子,古代天子、诸侯的嫡子。
8 卿、大夫、士从摄主北面于西阶南:语出《礼记》:“曾子问曰:‘君薨而世子生,如之何?’孔子曰:‘卿、大夫、士从摄主,北面于西阶南。’”此为礼的一种,意思大概是卿、大夫、士跟随摄主,站在西阶之南,面朝北。然后大祝(官名,主祭祀祈祷)举行祭祀祷告仪式。
9 何谓:原作“向谓”,从《百川》本、《东坡七集·后集》卷十一、《续集》卷八改。
10 季康子:季孙肥,季桓子之子。鲁哀公三年(前四九二),季桓子去世,季孙肥继位,是为季康子。
11 季桓子:即季孙斯,春秋鲁国大夫。且:将要。
12 正常:人名,鲁桓子宠臣。
13 南孺子:季桓子妻子南氏。
14 肥:指季康子季孙肥。
15 圉臣:古时臣下自谦之词。
译文
苏子说:不是。《春秋》是一部信史,鲁隐公摄政而鲁桓公弒君,书中已经详细记载了。周公摄政而把政权归还成王,所以《春秋》记载周公去世称“薨”,故此不认为周公称王。鲁隐公摄政而没有归还政权,所以《春秋》记载鲁隐公去世称“薨”,故此称他为“公”。史书有谥号,国家有祭祀的宗庙,《春秋》难道能不称他为公吗?然而鲁隐公的摄政,符合礼义吗?答:符合礼义。何以这样说?答:是根据孔子的说法。曾参问孔子:“国君去世而世子出生,应当怎么办?”孔子说:“卿、大夫、士随摄主面向北面站在西阶的南面。”什么叫做摄主?说:古代天子、诸侯、卿、大夫的世子未出生而本人去世,那么他的弟弟如兄弟的儿子按排序应当继立的人为摄主。如果出生的世子是女的,那么摄主即位为国君;如果出生的世子是男的,那么摄主就退位,这就叫做摄主。古代有这样的例子,鲁国的季康子便是。季桓子临死前,命令他的家臣正常说:“南孺子生的是男,就报告,并且立为国君;生的是女,那么季孙肥便可以立为国君。”季桓子去世,季康子(季孙肥)即位。季桓子安葬后,季康子处理朝政。不久南孺子生了男婴,正常便把他载到朝上,公告:“季桓子留下遗言,命令贱臣(谦称)说:‘南孺子生的是男,则报告他,并且与大夫一同立他为君主。’今天世子出生了,是男的,因此前来报告。”季康子请求退位。季康子称摄主,这是古代的制度,是孔子所遵行的。
自秦、汉以来不修是礼也,而以母后摄。孔子曰:『惟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使与闻外事且不可,曰:『牝鸡之晨,惟家之索1』,而况可使摄位而临天下乎2?女子为政而国安,惟齐之君王后、吾宋之曹、高、向也3,盖亦千一矣。自东汉马、邓不能无讥4,而汉吕后、魏胡武灵、唐武氏之流5,盖不胜其乱,王莽、杨坚遂因以易姓6。由此观之,岂若摄主之庶几乎?使母后而可信也,摄主亦可信也,若均之不可信,则摄主取之,犹吾先君之子孙也,不犹愈于异姓之取哉?或曰:『君薨,百官总己以听于冢宰三年7,安用摄主?』曰:非此之谓也。嗣天子长矣8,宅忧而未出令9,则以礼设冢宰。若太子未生,生而弱,未能君也,则三代之礼,孔子之学,决不以天下付异姓,其付之摄主也。夫岂非礼而周公行之欤?故隐公亦摄主也。郑玄10,儒之陋者也,其传『摄主』也,曰:『上卿代君听政者也。』使子生而女,则上卿岂继世者乎?苏子曰:摄主,先王之令典,孔子之法言也11。而世不知,习见母后之摄也,而以为当然。故吾不可不论,以待后世之君子。
1 “牝鸡之晨”两句:语出《尚书·牧誓》。言母鸡报晓,就是家败之时。此喻女性掌朝政,国家便会灭亡。
2 摄位:原作“摄主”,从《百川》本、《东坡七集·后集》卷十一、《续集》卷八改。
3 君王后:战国齐襄王的王后。君王后参与朝政,辅佐齐襄王,后协助太子田建执政。齐国在君王后辅政的近四十年都很太平。曹:慈圣光献曹皇后,北宋仁宗赵祯第二任皇后,真定灵寿(今河北灵寿县)人,辅助仁宗、英宗、神宗三朝政事。《宋史》记载曹皇后性慈俭,且颇涉经史,多能援以决事。高:宣仁圣烈高皇后,北宋英宗皇后,亳州蒙城(今安徽蒙城)人,神宗时,高皇后垂帘听政。《宋史》称高皇后临政九年,朝廷清明,华夏绥定(安定)。向:钦圣宪肃向皇后,北宋神宗皇后,河内(今河南沁阳)人。《宋史》记载向皇后喜闻宾召故老、宽徭息兵、爱民崇俭之举。
4 马:明德马皇后,东汉明帝皇后。明帝崩,肃宗即位,尊为皇太后。《后汉书》载明帝每与马皇后言及政事,马皇后多能毗补(增益补阙)。然外戚生活奢靡,“车如流水,马如游龙,仓头衣绿褠,领袖正白”。邓:和熹邓皇后,东汉和帝皇后,南阳新野(今河南新野县)人。和帝崩,殇帝即位,尊为皇太后,屡以皇太后的名义下诏,称“权佐助听政”。后殇帝崩,安帝继立,继续临朝摄政。《后汉书》称邓太后虽然颇有统治能力,“达旦不寐,而躬自灭彻,以救灾戹,故天下复平,岁还丰穰”,然而久持权柄,不还政于安帝,遂引起权臣的不满。
5 吕后:名雉,单父(今山东单县)人,汉高祖刘邦的皇后。高祖死后,尊为皇太后。汉高祖传位于孝惠帝,孝惠帝因吕后残害戚夫人和赵王,因此不理政事。孝惠帝在位七年而死,太子即位为帝,自后“号令一出太后”。虽然吕后专政,但《史记》对她的评价倒是正面的,谓其在位期间“天下晏然,刑罚罕用,罪人是希,民务稼穑,衣食滋殖”。魏胡武灵:宣武灵皇后,胡氏,安定临泾(今甘肃原县南)人,北魏宣武帝妃、孝明帝生母。孝明帝年幼继位,武灵皇后获尊为太后,临朝听政。后淫乱肆情,为天下所恶。唐武氏:武则天,唐高宗皇后,后尊为天后。唐中宗、睿宗时临朝称制,后自立为武周皇帝,称帝近三十年。
6 王莽:字巨君,汉元帝皇后王政君之侄。汉哀帝去世,未有留下子嗣,由太皇太后王政君掌政,立汉平帝,王莽任大司马,兼管军事、禁军。后王莽毒杀汉平帝,立孺子婴为皇太子,自己则称“摄皇帝”。初始元年(八),王莽接受孺子婴禅位称帝,改国号“新”。杨坚:即隋文帝,弘农郡华阴(今陕西华阴)人,长女嫁北周宣帝为后,地位显赫。宣帝因行为乖戾,诛杀元老重臣,被迫禅位予年仅七岁的太子北周静帝宇天阐,杨坚因负“重名”而得以专政。后大宝元年(五八一),杨坚废北周静帝,自立为帝,建立隋朝。
7 总己:总摄己职。冢宰:周代官名,为六卿之首。
8 长:出生。
9 宅忧:即居丧。
10 郑玄:字康成,北海高密(今山东高密市)人,东汉经学家,遍注群经,世称“郑学”。
11 法言:合乎儒家礼法的言论。
译文
自秦、汉以来,世人并不遵行这个制度,而以母后摄政。孔子说:“惟有女子与小人难教养。”让他们处理对外的事务已经不可以,古人便说:“母鸡报晓,家败之时”,更何况是摄政而治理天下呢?女子当政而国家安定的,只有齐国的君王后,我宋的曹后、高后、向后,大概也就是千分之一。东汉的马后、邓后,她们都难免被人有所讥讽指责,而汉代的吕后、魏代的胡武灵、唐代的武则天等辈,都造成数之不尽的祸乱,而王莽、杨坚便因此乘机改朝换代。由此看来,女主当政岂能像摄主那样有希望?假使母后是可信任的,摄主也应该是可信任的,如果认为他们都不可信任,那么摄主夺取君位,他仍是本朝先君的子孙,不是比被异姓取代更好吗?有人说:“国君去世,百官各自统领己职以听命于冢宰三年,哪用摄主当政?”答:并非这个道理。继位的太子年长,居丧期间未能颁布命令,则根据礼制以冢宰统涉。假若太子还未出生,又或年纪很小,未能成为君主,那么三代的礼制、孔子的学说,都是断不容许把天下交托给异姓,而应当把政权交给摄主。这哪里会明明不是礼制而周公这样做了的?所以鲁隐公也是摄主。郑玄,是鄙陋的儒生,他解释“摄主”说:“上卿代理国君者”。假使出生的世子是女性,那么上卿难道就是继承君位的人吗?苏子说:摄主,是先王制定的宪章法令,是符合孔子所言的儒家礼法。而世人并不知道,习惯以母后摄政,以为是理所当然的。所以我不可以不论述,以备后世的君子参照。
赏析与点评
上则论宦官,此则论外戚,两者都是中国历代众多祸乱的缘由。苏轼在北宋积弱的时候提出及议论这两者,用意可谓呼之欲出。在论古十三则中,此则的论据可谓最薄弱。苏轼说女子当政而国家安定的,就只有齐国的君王后和宋朝的曹后、高后、向后,并谓是千中无一的难得。原本苏轼列举《论语》、古谚,论据已很充分,但一下此笔,便使千辛万苦建立的论点不攻自破。这很可能是碍于议论当世,怕被人以言入罪,故只能称善近朝的皇后。文字狱的祸害,其实也不下于宦官、外戚。
隐公不幸1
公子翚请杀桓公2,以求太宰3。隐公曰:『为其少故也,吾将授之矣。使营菟裘4,吾将老焉。』翚惧,反谮公于桓公而弑之5。
苏子曰:盗以兵拟人6,人必杀之,夫岂独其所拟,涂之人皆捕击之。涂之人与盗非仇也7,以为不击则盗且并杀己也。隐公之智,曾不若是涂人也,哀哉!隐公,惠公继室之子也,其为非嫡8,与桓均耳,而长于桓。隐公追先君之志而授国焉,可不谓仁人乎?惜乎其不敏于智也。使隐公诛翚而让桓,虽夷、齐何以尚兹9?骊姬欲杀申生而难里克10,则施优来之11;二世欲杀扶苏而难李斯,则赵高来之。此二人所行相同,而其受祸亦不少异:里克不免于惠公之诛,李斯不免于二世之戮12,皆无足哀者。吾独表而出之,为世戒。君子之为仁义也,非有计于利害,然君子之所为,义利常兼,而小人反是。李斯听赵高之谋,非其本意,独畏蒙氏之夺其位13,故俛而听高14。使斯闻高之言,即召百官、陈六师而斩之,其德于扶苏,岂有既乎?何蒙氏之足忧!释此不为,而具五刑于市,非下愚而何!呜呼,乱臣贼子犹蝮蛇也15,其所螫草木犹足以杀人16,况其所噬啮者欤?郑小同为高贵乡公侍中17,尝诣司马师18,师有密疏未屏也19,如厕还,问小同:『见吾疏乎?』曰:『不见。』师曰:『宁我负卿,无卿负我。』遂酖之20。王允之从王敦夜饮21,辞醉先寝。敦与钱凤谋逆22,允之已醒,悉闻其言,虑敦疑己,遂大吐,衣面皆污23。敦果照视之,见允之卧吐中,乃已。哀哉小同,殆哉岌岌乎允之也24!孔子曰:『危邦不入,乱邦不居25。』有由也夫!吾读史得隐公、里克、李斯、郑小同、王允之五人,感其所遇祸福如此,故特书其事,后之君子可以览观焉。
1 隐公:鲁隐公。
2 公子翚:鲁国大夫,鲁隐公十一年(前七一二),公子翚劝鲁隐公杀害公子允,以取代鲁君之位,鲁隐公不同意。及后公子翚担心事件被公子允知道,因而游说公子允杀害鲁隐公。最后鲁隐公被杀,公子允登位,是为鲁桓公。
3 太宰:官名,主理六典,是为百官之首。
4 菟(tù)裘:邑名,在今山东泰安东南楼德镇。
5 谮(zèn):毁谤、诬谄。
6 拟:比划。
7 涂之:“涂之”原脱,据苏集补。
8 嫡:嫡子,正妻所生之子。
9 夷、齐:伯夷、叔齐。尚兹:超过此。
10 骊姬:骊姬为晋献公宠妾,生奚齐,与优施私通,陷害晋太子申生,使其子奚齐得以继位。及晋献公去世,奚齐继位,里克杀之。骊姬另立卓子,亦被里克所杀,里克本来打算迎立重耳继位,但重耳推却,故立了公子夷吾即位,是为晋惠公。申生:晋献公嫡长子,本为晋国太子,后被骊姬陷害而死。难:为难。此指如果里克不同意,杀害申生的计划便难成事。里克:晋国大夫,因拥护太子申生事而被骊姬、优施劝止。骊姬之乱后,立夷吾为晋惠公。晋惠公即位后,削弱了里克的军权,并派郄芮诛杀里克。
11 施优:即优施,晋献公宠优,与骊姬私通。
12 李斯不免于二世之戮:秦二世即位不久,赵高便诬陷李斯有意割地称王,因而被关进牢狱。秦二世二年(前二○八),李斯被腰斩于咸阳。
13 蒙氏:指蒙恬、蒙毅。
14 俛(fu):同“俯”,屈身、低头。
15 蝮蛇:毒蛇的一种,能喷毒液。
16 螫:原指刺咬。此指蝮蛇只需在草木振动便可以像刺咬一样,足以杀人。
17 郑小同:字子真,三国魏国人,东汉经学家郑玄的孙。高贵乡公:即曹髦,字彦士,魏文帝曹丕之孙。侍中:官名,为皇帝的侍从。
18 诣:进见。
19 未屏:即未隐藏之意。
20 酖:以鸩酒(毒酒)毒杀。
21 王允之:字渊猷,琅琊临沂(今山东临沂)人,东晋官员。王敦:字处仲,琅琊临沂(今山东临沂)人,与堂弟王导一同协助司马睿建立东晋政权,为当时权臣,但一直存有夺权之心,后发动政变未果,史称王敦之乱。
22 钱凤:字世仪,与王敦同谋叛逆。
23 污:弄脏。原作“汗”,从《百川》本、《东坡七集·后集》卷十一改。
24 岌岌:危险的样子。
25 “危邦不入”两句:语出《论语·泰伯》。
译文
公子翚请鲁隐公杀死鲁桓公,以求让自己得到太宰的职位。鲁隐公说:“我摄政是因为他(鲁桓公)年少的缘故,我将来会把君位归还给他。我只求管理菟裘一地,以便养老便足够了。”公子翚惧怕被告发,反过来向鲁桓公毁谤鲁隐公,并且杀死隐公。
苏子说:盗贼在别人面前武刀弄枪,别人一定杀死他,这岂止是受盗贼武刀弄枪威胁的人会这样做,路人也会攻击他。这些路人与盗贼并非仇人,只是他们认为如果他们不主动攻击盗贼,那些盗贼便会反过来杀害自己。以鲁隐公的智慧,竟然还不及这些路人,真是悲哀!鲁隐公,是鲁惠公妾所生的儿子,他虽然并非嫡子,但与鲁桓公的地位是相等的,而且比鲁桓公年长。鲁隐公追念先君的遗志而把君位让给桓公,可以说他不是仁人吗?可惜他的智慧不敏捷。假使隐公诛杀了公子翚而把君位让给桓公,即使是伯夷、叔齐德行如此高尚的人,又何能超越他?晋国的骊姬想杀害申生但知道困难来自里克,所以施优便来了;秦二世想杀害扶苏但知道困难来自李斯,所以赵高便来了。这两个人所做的事相同,而最终遭受到的祸患也没有多大的分别:里克最后不免被晋惠公诛杀,李斯最后也不免被秦二世杀戮,都是不值得怜悯的。我特意标示出来,以为世人告诫。君子实行仁义,并非计算当中的利害,然而君子的所为,义利通常兼得,而小人则相反。李斯之所以听从赵高的阴谋,并非他的本意,只是畏惧蒙氏夺取他的地位,所以才俯首听命于赵高。假使李斯听到赵高的言论,便立即召集百官,陈列六军以斩杀赵高,那么对扶苏而言,他的恩德,又岂有尽头?如此蒙氏又有什么值得忧虑!放弃了这个机会,而且还要当众遭受五刑的惩罚,他不是下愚之人还是什么!唉!乱臣贼子就像蝮蛇一样,它只要在草木间振动便足以杀人,更何况被它所咬呢!郑小同任高贵乡公的侍中时,曾进见司马师,当时司马师有秘密的奏疏还未掩上,上完厕所回来,问小同:“你看见我的奏疏吗?”答:“没有看见。”司马师说:“宁愿我有负于你,也不能让你有负于我。”于是毒死了他。王充之与王敦在夜间饮酒,王充之酒醉先行告辞回去就寝。王敦与钱凤谋划叛逆,王充之已经醒来,全部听到了他们的言论,担心王敦怀疑自己,于是大吐起来,衣服都沾上了污秽。王敦果然拿灯光来探看,看见王允之躺在呕吐物中,这才不怀疑。悲哀啊小同,岌岌可危啊王允之!孔子说:“危险的国家不要进入,动乱的邦国不可居住。”是有他的理由啊!我读史书有感于鲁隐公、里克、李斯、郑小同、王充之五个人,明白到他们所遭受的祸福就是这样,所以特意把他们的事写出来,让后世的君子可以阅览。
赏析与点评
以鲁隐公的不智、不幸谈论到里克、李斯、郑小同、王充之等人的事迹,苏轼可谓善于议论举证。其实这五人都不可以说是不智,甚至可谓有大智慧,但偏偏就只有王充之可以幸免于难。苏轼在文中不断提出其他可行之法,认为他们之所以被智慧所累,是因为他们太计较于利害。苏轼因而指出“君子之所为,义利常兼,而小人反是”,认为即使机关算尽,但如果不能坚守正道,最终也会像前四者那样,落得身败名裂的结局,即使侥幸苟存,也只能像王充之一样,在污秽中浮沉打滚。
七德八戒
郑太子华言于齐桓公1,请去三族而以郑为内臣2,公将许之,管仲不可3。公曰:『诸侯有讨于郑,未捷,苟有衅4,从之不亦可乎?』管仲曰:『君若绥之以德5,加之以训辞,而率诸侯以讨郑,郑将覆亡之不暇,岂敢不惧?若总其罪人以临之6,郑有辞矣。』公辞子华,郑伯乃受盟7。
1 郑太子华:郑国太子子华。鲁僖公七年(前六五三),郑太子华与齐桓公、宋桓公、陈国世子款于宁母会盟。郑太子华想借齐桓公除去郑国泄氏、孔氏、子人氏三大家族。
2 内臣:国内之臣。言郑国可作为齐国的臣子。
3 管仲:名夷吾,颍上(今安徽颍上县)人,春秋齐国政治家。
4 衅(xìn):嫌隙、争端。
5 绥(suí):退却。
6 临:来到。
7 郑伯:郑文公,郑国君主。受盟:结盟。此指郑文公派使臣赴齐结盟。
译文
郑国太子华对齐桓公说,如果齐国助我除去郑国的三大家族,我甘愿以郑国为齐国的臣子,齐桓公将要答允,管仲认为不可以。齐桓公说:“诸侯国有的讨伐郑国,但未能取得胜利,现在有机会,接受了不是很好吗?”管仲说:“君上如果以德义来安定郑国,向他们训诫,然后才率领诸侯讨伐郑国,那么郑国将会面临覆亡的危机,怎敢不畏惧?如果带领郑国的罪人以攻打郑国,那么郑国便有托辞了。”齐桓公于是谢绝了太子华的请求,郑伯便与齐国结盟。
苏子曰:大哉,管仲之相桓公也!辞子华之请而不违曹沫之盟1,皆盛德之事也,齐可以王矣。恨其不学道,不自诚意正身以刑其国2,使家有三归之病而国有六嬖之祸3,故桓公不王,而孔子小之。然其予之也亦至矣,曰:『桓公九合诸侯,不以兵车,管仲之力也。如其仁,如其仁4!』曰:『仲尼之徒无道桓、文之事者5』,孟子盖过矣。
1 曹沫之盟:曹沫,即曹刿,春秋鲁国大夫。鲁庄公时,齐国讨伐鲁国,曹刿率军与齐国战于长勺(今山东莱芜),大败齐国。后齐国与鲁国两国国君会盟于柯,曹刿挟持齐国国君订立盟约,收复鲁国失地。
2 刑:治理。
3 三归:归,原指女子出嫁,此指管仲娶三姓女子。六嬖:嬖,宠爱。此指齐桓公有六个宠嬖之妾。
4 “桓公九合诸侯”五句:语出《论语·宪问》。
5 仲尼之徒无道桓、文之事者:语出《孟子·梁惠王上》。
译文
苏子说:伟大啊!管仲辅佐齐桓公啊!辞却太子华的请求而不违背曹沫的盟约,都是盛德的事,齐国可以称霸天下了。只恨他不学习儒道,不能诚心诚意修身治国,使自己的家有三归的问题,而国家也有六嬖的祸患,所以齐桓公最终不能称霸天下,而孔子也小看他。但孔子对管仲的评价也很高,他说:“齐桓公九次会合诸侯,都不诉诸武力,这是管仲的功劳。这是他的仁德,这是他的仁德!”至于说:“孔子的门徒从不谈论齐桓公、晋文公的事”,这是孟子太过偏激了。
吾读《春秋》以下史而得七人焉,皆盛德之事,可以为万世法,又得八人焉,皆反是,可以为万世戒,故具论之。太公之治齐也1,举贤而上功2。周公曰:『后世必有篡弑之臣。』天下诵之3,齐其知之矣。田敬仲之始生也4,周史筮之5,其奔齐矣,齐懿氏卜之6,皆知其当有齐国也。篡弒之疑,盖萃于敬仲矣,然桓公、管仲不以是废之,乃欲以为卿,非盛德能如此乎?故吾以为楚成王知晋之必霸而不杀重耳7,汉高祖知东南之必乱而不杀吴王濞,晋武帝闻齐王攸之言而不杀刘元海8,苻坚信王猛而不杀慕容垂9,唐明皇用张九龄而不杀安禄山10,皆盛德之事也。而世之论者,则以为此七人者皆失于不杀以启乱,吾以谓不然。七人者皆自有以致败亡,非不杀之过也。齐景公不繁刑重赋11,虽有田氏,齐不可取;楚成王不用子玉12,虽有晋文公,兵不败;汉景帝不害吴太子,不用晁错13,虽有吴王濞,无自发;晋武帝不立孝惠14,虽有刘元海,不能乱;苻坚不贪江左15,虽有慕容垂,不能叛;明皇不用李林甫、杨国忠16,虽有安禄山,亦何能为?秦之由余17,汉之金日18,唐之李光弼、浑瑊之流19,皆蕃种也20,何负于中国哉?而独杀元海、禄山!且夫自今而言之,则元海、禄山死有余罪,自当时而言之,则不免为杀无罪。岂有天子杀无罪而不得罪于天者?上失其道,涂之人皆敌也,天下豪杰其可胜既乎?
1 太公:姜尚。
2 上功:即“尚功”,崇尚功绩。
3 诵:通“颂”,颂扬。
4 田敬仲:即陈完,春秋陈国公族,陈厉公之子,因陈国内乱,奔走齐国,齐桓公任为卿,官工正(负责管理百工)。
5 周史筮之:陈完初生之时,周太史为他卜卦,说其子孙可以成为异国国君。
6 齐懿氏:齐国氏族。齐懿仲把女儿嫁给陈完,使人占卜,谓其子孙当享有齐国。
7 楚成王:名恽。楚成王三十五年(前六三七),晋公子重耳由郑至楚,成王以上公的礼遇招待他。令尹子玉请成王杀重耳,成王不听。重耳:即晋文公,在位九年,春秋五霸之一。
8 齐王攸:司马攸,字大猷,河内温县(今河南温县)人,西晋宗室,任散骑常侍、步兵校尉。尝对晋武帝说:“陛下不除刘元海,恐并州不得久宁。”刘元海:刘渊,字符海,新兴(今山西忻州市北)人,匈奴族,五胡十六国前赵的开国君主。
9 苻坚:字永固,略阳临渭(今甘肃秦安)人,氐族,十六国前秦君主,尝统一北方。但在与晋室淝水之战中,以八十余万秦军大败给东晋八万军力,自后前秦瓦解。王猛:字景略,北海郡剧县(今山东昌乐县西)人,前秦丞相,曾向苻坚进言慕容垂乃不能驯服的人,但苻坚不听,反以礼待之。慕容垂:后燕成武帝,字道明,昌黎棘城(今辽宁义县)人,鲜卑族。淝水之战后,慕容垂乘时而起,复建燕国,建立后燕。
10 唐明皇:即唐玄宗李隆基,因避清康熙讳故称唐明皇。任内前期政治昌明,有开元之治的盛世,但天宝年间,荒废朝政,并且发生了安史之乱。张九龄:字子寿,韶州曲江(今广东韶关市)人,为人正直贤明,敢于谏言,曾劾安禄山野心,劝玄宗多加留心。安禄山:本姓康,名轧荦山,营州柳城(今辽宁朝阳)人,任平卢、范阳、河东三镇节度使。天宝年间,与史思明一同叛变,史称“安史之乱”。
11 齐景公:姜姓,名杵臼,《史记》记载他“好治宫室,聚狗马,奢侈,厚赋重刑”。
12 子玉:成得臣,字子玉,楚成王时令尹,因强出战宋国,被晋军败于城濮。楚成王因而诛杀子玉。
13 晁错:颍川(今河南禹州市)人,汉景帝时,任御史大夫,提出削藩之策,以削灭各主要诸侯王的封地,因而导致吴王刘濞会七国,以“诛晁错,清君侧”为名,发动吴楚七国之乱。
14 孝惠:晋惠帝司马衷,西晋第二任皇帝,《晋书》谓他是“不才之子”,乃使“权非帝出,政迩宵人(政策出自小人)”。
15 江左:长江下游以南。此指东晋。
16 李林甫:小名哥奴,号月堂,唐朝宗室。尝进谗于唐玄宗,使张九龄被贬。后任职宰相,为人阴柔奸狡,专权十九年,导致唐室纲纪紊乱。杨国忠:本名杨钊,蒲州永乐(今山西芮城)人,杨贵妃堂兄,因杨贵妃得宠,李林甫死后,代之为相,多次发动战争都大败而回。后强夺安禄山之权,使其提前叛变。
17 由余:春秋时秦穆公大臣,原为西戎绵诸国大臣,秦穆公知其贤能,招揽为臣子。
18 金日:字翁叔,汉朝将领。本为匈奴休屠王之长子,得汉武帝的欣赏,赐姓金,与霍光、上官桀和桑弘羊同受汉武帝遗诏辅政。
19 李光弼:唐肃宗时著名将领。本为契丹族人,武则天时,其父归附,自后袭爵。李光弼于平定安史之乱居功甚伟。浑瑊:唐朝将领。本名进,铁勒族浑部人。代宗时,跟随郭子仪击退吐藩侵扰,位极将相。
20 蕃:通“番”,旧时对外国或边境少数民族的称呼。
译文
我读《春秋》以后的史书而得七位人物,都做了盛德的事,可以为万世效法,又得到八人,刚刚相反,可以警诫万世,所以一起讨论。姜太公治理齐国,举拔贤能而崇尚功绩。周公说:“齐国的后世一定有篡弑的臣子出现。”天下都传诵着,齐国的人也早知道。田敬仲出生的时候,周室的史官替他占卦,说他将来要逃奔到齐国,齐懿氏也替他占卜过,都知道他将来会拥有齐国。篡弑的疑团,都集中在田敬仲的身上,但是齐桓公、管仲都不因为这样而废弃他,反而打算任命他为卿士,这不是盛德怎能如此?所以我认为楚成王知道晋国一定称霸而不杀重耳,汉高祖知道东南一定出现叛乱而不杀吴王刘濞,晋武帝听到齐王攸的言论而不杀刘元海,苻坚相信王猛的话但不杀慕容垂,唐明皇用张九龄的建议而不杀安禄山,都是盛德的事。然而世上议论的人,都认为这七个人都是失策于没有杀掉祸乱的源头所以才引发动乱,我认为不是这样。这七个人都有导致败亡的原因,并非不杀祸首的过错。齐景公如果不实行繁刑重赋的政策,那么虽然有田氏,齐国并不可能被取代;楚成王如果不任用子玉,那么虽然有晋文公,楚国也不会兵败;汉景帝如果不杀害吴太子,不任用晁错,那么虽然有吴王濞,他也无法自己发动叛乱;晋武帝如果不立孝惠为帝,那么虽然有刘元海,也不会导致祸乱;苻坚如果不贪图东晋,那么虽然有慕容垂,也不能够反叛;唐明皇如果不用李林甫、杨国忠,那么虽然有安禄山,他可以有什么作为?秦代的由余、汉代的金日、唐代的李光弼、浑瑊之辈,都是外族,他们有什么对不住中国呢?而唯独要杀害刘元海、安禄山!况且在今天看来,刘元海、安禄山虽然死有余辜,但在当时的情况来看,他们都不免是无辜而要被杀。岂会有天子滥杀无罪的人而不得罪于上天的呢?在上者失去道义,路人都会成为他的敌人,天下豪杰难道可以全部杀掉吗?
汉景帝以鞅鞅而杀周亚夫1,曹操以名重而杀孔融,晋文帝以卧龙而杀嵇康2,晋景帝亦以名重而杀夏侯玄3,宋明帝以族大而杀王彧4,齐后主以谣言而杀斛律光5,唐太宗以谶而杀李君羡6,武后以谣言而杀裴炎7,世皆以为非也。此八人者,当时之虑岂非忧国备乱,与忧元海、禄山者同乎?久矣,世之以成败为是非也!故夫嗜杀人者,必以邓侯不杀楚子为口实8。以邓之微,无故杀大国之君,使楚人举国而仇之,其亡不愈速乎?吾以谓为天下如养生,忧国备乱如服药:养生者不过慎起居饮食,节声色而已,节慎在未病之前,而服药于已病之后。今吾忧寒疾而先服乌喙9,忧热疾而先服甘遂10,则病未作而药杀人矣。彼八人者,皆未病而服药者也。
1 鞅鞅:不满意、不高兴的样子。周亚夫:汉文帝、汉景帝时边防守将。因在太子废立的问题上与景帝意见不一,渐失帝宠。景帝召周亚夫入宫赐宴,席上放置大块没有切开的肉,周亚夫心有不平,命人取餐具。景帝视而笑道:“此不足君所乎(你是否感到不足)?”周亚夫一脸不高兴的样子离去。景帝说:“此怏怏者非少主臣也。”后周亚夫因受儿子牵连被判谋反之罪,吐血而死。
2 晋文帝:原作“晋武帝”,从《百川》本、《东坡七集·后集》卷十一、《续集》卷八改。王按:据《晋书》,杀嵇康者文帝也。卧龙:睡卧的龙,比喻隐居而未显达的旷世奇才。嵇康:字叔夜,三国魏谯郡铚(今安徽濉溪县)人,官至曹魏中散大夫,竹林七贤之一。因得罪司马昭(晋文帝)心腹钟会,钟会因而诬曰:“嵇康,卧龙也,不可起。公无忧天下,顾以康为虑耳。”司马昭因而杀之。
3 晋景帝:司马师,字子元,司州河内(今河南温县)人,三国时魏国权臣,西晋开国君主晋武帝司马炎的伯父,后追封为晋景帝。夏侯玄:字泰初,三国谯(今安徽亳州)人,曹魏名将,官至征西将军,假节都督雍、凉州诸军事,颇有名气。后与李丰、张缉二人密谋剿除司马氏,败露后被司马师所杀。
4 宋明帝:刘彧,字休炳,南朝刘宋第七任君主。王彧:字景文,南朝刘宋名臣。宋明帝病重之时,担心王彧门族强盛,易有谋反之心,故赐毒。
5 齐后主:北齐后主高纬,为政荒淫无道,又诛杀名将斛律光、高长恭等人,最后被北周所俘。斛律光:字明月,朔州敕勒部(今山西西北)人,北齐名将,屡立军功。但北齐后主高纬却因谣言诛灭其族。
6 唐太宗:李世民,唐朝第二任皇帝,开创贞观之治的盛世。谶:预测灾异吉凶的言论或征兆。李君羡:唐朝将领,洺州武安(今河北永年县东南)人,早年屡立军功,与唐太宗友善。但贞观初年,太白星多次在白天出现,太史占卜说:“女主昌”,谓有女子当王,故召集百官作酒令,说其小名。李君羡因名“五娘子”而遭到太宗的疏远并被杀害。
7 武后:即武则天。裴炎:字子隆,绛州闻喜(今山西闻喜县)人,官至中书令。武则天在裴炎的协助下废中宗,改立睿宗。后谏武后立武氏七庙,武后不从。及后监察御史崔詧谓裴炎有异图,武后因而诛之。
8 邓侯:即邓祁侯,邓城(今河南邓州市)人。春秋邓国君主。楚文王伐申国,途经邓国,邓侯大臣认为楚文王最后会灭掉邓国,主张杀楚文王以除后患。邓侯不信,反以礼相待。后楚文王伐申后归楚,顺道消灭邓国。楚子:指楚文王。
9 乌喙:中药,性辛、苦,热,但含有剧毒。
10 甘遂:中药,性苦、甘,寒,但有毒。
译文
汉景帝因为周亚夫不满的表情而杀死他,曹操因为孔融的名气大而杀死他,晋文帝因为害怕嵇康是卧龙之士而杀死他,晋景帝也因夏侯玄名气大而杀死他,宋明帝因为王彧的家族大而杀死他,齐后主因为谣言而杀死斛律光,唐太宗因为预测吉凶的谶语而杀死李君羡,武后因为谣言而杀死裴炎,世人都认为他们不当。这八个人,他们当时忧虑的难道不是害怕国家有动乱,而为防备祸乱而杀人?他们与忧虑刘元海、安禄山而杀死他们的人不是相同的吗?世人以成败来论断是非很久了!所以嗜杀成性的人,必定引用邓侯不杀害楚子为口实。以邓国的卑微,无故杀了大国的国君,假使楚国人民举国仇视,郑国的灭亡不是更快吗?我认为治理天下就好比养生,忧国防备祸乱就如服药:养生的人不过是谨慎地起居饮食,节制声色而已,这些节制和谨慎都是在未生病以前,而服药则在生病以后。现在我担心得了寒病而服食乌喙,担心得了热疾而先服用甘遂,那么在病患仍未发作的时候,药力已经毒死人了。这八个人,都是未病而先服药的人。
赏析与点评
苏轼以七位皇帝不杀之举为德,又以八位皇帝杀人为诫,最后提出治国好比养生,要懂节制、小心谨慎,不能以为杀人能防范祸患而害了自身。这七德八戒看起来虽然是两回事,但说穿了只不过是同一道理:君王不应杀人。论古十三则中,此篇文势最为强盛,前后十五句排比句营造了压迫的气氛,读起来使人喘不过气来。不知苏轼当时有否上奏,为君者又有否汗颜?但从历史的发展来看,这些言论更像苏轼久积于内心的郁闷,不吐不快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