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清溪旧事（二）
吴英兰带着王婆子这次主要就是替主家看看孩子，不过半小时就匆匆走了。
临走时吴英兰还给王婆子拎了一篮子染好的红鸡蛋。
梁雪勤终于看清事实，她婆婆不是说着玩的，是真的要把她女儿给送人。
梁雪勤不知道的是，吴英兰一开始就没打算把小的送走，她准备送人的是那个秀秀气气、乖巧听话的大孙女姗姗。
吴英兰坚持认为小孙女长的跟男娃一样是个好兆头，只要梁雪勤再生一个必定是孙子。
所以小孙女也是个有福气的，不过是多养个丫头而已，就跟养个阿猫阿狗似的，以后还能像自己大女儿一样帮衬着弟弟。
梁雪勤哭着找到自己亲妈想让她给自己做主的时候，梁老太也是长叹一口气。
她其实也是有些认同吴英兰的话的，但是对着自己闺女，她不能直接这么戳她心窝子。
“二丫头，你老婆婆的话也不是没有道理。就按你婆婆说的，送走一个也是到有钱人家去享福，比在我们穷地方受罪的好。
再有一个，家里孩子没上户口，怎么都好办。你再抓紧生一个儿子，到时日子就能慢慢好过了。要不，时间长了男人也会怪你肚子不争气，不然以后你们老了连个摔盆的人都没有。”
梁雪勤心如死灰，她也没办法了，所有人都这么劝她，如果生不到儿子，就是她一个人的死罪么？
姗姗被抱走的时候，正是夜里睡得最沉的时候。
梁雪勤眼泪直流，死命拽着路平川的衣服，不让他走。
襁褓里的女娃似有所感，嚎啕大哭起来。
姗姗醒了，睡眼朦胧地看着流泪的母亲和沉默的父亲，有点迷茫：“妈妈…”
吴英兰从路平川手里一把夺过姗姗，往外就走。
吓的姗姗一个激灵，瞬间两眼汪汪，在吴英兰怀里朝着梁雪勤的方向挣扎着叫妈妈。
梁雪勤不敢出去看一眼，也不敢出声。
她告诉自己，姗姗还小，以后就不记得她了，也不会怪她。她是去有钱人家过好日子的。
这么想着，心里的堆积已久邪火却越来越盛。她恨，恨吴英兰冷漠无情，恨路平川怯弱无能，恨自己只能妥协。
梁雪勤起身去了厨房。
等吴英兰喜滋滋得从外面回来，衣服口袋揣的鼓鼓囊囊的走进堂屋。
却看到梁雪勤手里拿着菜刀，正恶狠狠的盯着自己。
吴英兰脸唰的变了色，退到门口，嘴里还不甘示弱：“你发什么神经？拿刀要砍人啊？”
刀面上折射的冷光映到梁雪勤脸上，她冷冷一笑：“吴英兰，我怎么说的，我不是卖女儿的，你把我女儿送人了，为什么收人家的钱！！”
吴英兰倒是没想到梁雪勤平常跟个闷葫芦似的，一棍子打不出个响儿来，竟也有今天这耍威风的时候。
“我什么时候收人钱了？你在里屋又没出来，瞎说什么？”
梁雪勤往前跨了一步，手里的刀刃直指着吴英兰：
“老东西，我忍你很久了！！我告诉你，你别花言巧语的，你把你棉袄里面那件夹衣口袋掏出来，让我看看你良心是不是被狗吃了，拿你孙女儿卖钱！！
你今天敢收那钱，我就砍了你！！反正我也不想活了！！我光脚的不怕穿鞋的，不信就试试！！”
吴英兰也不跟她狡辩，直扯着嗓子喊：“川子川子，路平川你是死人吗？你媳妇要杀你妈了！！”
路平川原本跟着吴英兰一起出去送姗姗，看着那家人把姗姗抱进车里。回来以后他心里不好受，就蹲在院子墙角抽烟。
“妈！！”
“雪勤！”
“你，这是干什么？赶紧把刀放下来。”
梁雪勤仿若未闻，还是盯着吴英兰：“路平川，你自己问你妈，她收人家钱没有？”
吴英兰对着儿子叫冤：“我没收！！儿子你得信我啊！！”
“行！！你没收。你要是收了卖我女儿的昧良心钱，就让你儿子这辈子都生不到儿子！！”
………
吴英兰到底忍痛掏了三千块钱出来——她身上还藏着一个五千的存折。
梁雪勤这才一把把菜刀往门上一扔，拿过那被手帕裹着的一卷钱进了里屋，木门上留下深深的一道痕迹。
吴英兰这才敢掐腰破口大骂。
从那之后，梁雪勤跟吴英兰之间就形同水火，两看生厌。
闹了一场，梁雪勤和路平川也不想再呆在老家。小女儿也已经满了六个月，可以带着坐车。便带着小女儿一起去了沪上。
梁雪勤给小女儿取了名字叫予彤，希望小女儿拥有红红火火，充满希望的人生，旭日东升先朝气蓬勃。
还有姗姗，路予姗。
因为前两胎生的时间间隔过短，梁雪勤的身体恢复状况着实不太好，所以等路予宁出生时，路予彤已经六岁了。
梁雪勤对自己这个迟来的小女儿，也是疼爱的紧。
令人没想到的是，路平川这次仿佛也认命了。连生三个女儿，他这辈子就是没儿子的命，不再强求了。
如果姗姗也在就好了，交罚款就交罚款，他也会像疼予彤、予宁一样疼她…
可惜姗姗已经是别人家的女儿了。
＊
路予彤长到六岁，从没回过庆西，更没回过清溪老家。
她只有爸爸妈妈和妹妹，幼儿园别的小朋友都有爷爷奶奶来接她们。
所以路予彤很奇怪自己为什么没有爷爷奶奶，也没有外公外婆。
六岁那年，妈妈接到一通电话，是外婆打来的。爸爸也接到一通电话，是奶奶打来的。
于是爸爸妈妈今年带着路予彤和路予宁从沪回乡过年。
路予彤坐在绿皮火车里，看着窗外飞驰而去的房屋和电线杆上的跳来跳去麻雀，激动不已。
“妈妈！！我们跑的好快啊。”
“爸爸！！那河上结冰了怎么还有小船啊。”
“妈妈！！你看那个…”
梁雪勤望着女儿，语气温柔：“予彤，妹妹睡觉呢，你小声点儿。”
路予彤小脸一皱，拧着眉毛说：“妹妹就知道睡觉，也不能跟我玩，带着她真是太无聊啦。”
路平川闻言一笑：“彤彤是姐姐，妹妹才几个月还小呢。你跟妹妹这么大的时候我们就离开庆西了，奶奶和外婆在家天天想你们。”
梁雪勤嘴角含笑，却眸光一冷。
吴英瞥只想她儿子吧，还能想她们这帮人？
要不是自己都几年没见娘家一家人，这个年她是不会回来过的！看见那老太婆的嘴脸就倒胃口。
有这想法的不是梁雪勤一个人，吴英兰也是这么想的。
这会儿她正在清溪的大女儿路秀秀家里。
地板锃亮的客厅里，吴英兰一边嗑着瓜子一边吐沫横飞正跟路秀秀说着梁雪勤的不是。
“我真是肠子都悔青了，当时眼瞎给你二弟娶了这么个不下蛋的母鸡回来，生一堆丫头片子有什么用？”
“把着川子这么多年不让他回来过年，今年倒是见了鬼，肯回来了。拖着几个赔钱货回来，真是气死我了！！”
吴英兰说的一身劲，丝毫没看见路秀秀的脸色变得越来越难看。
“妈，丫头片子没有用，你自己不是女的啊，我当时要不是为了让我弟继续读书，我现在也跟青青一样考上大学坐办公室，吃国家饭了。”路秀秀提起这事也是一肚子委屈。
“我也就生了一个女孩，那我也是不下蛋的母鸡？妈你说话能不能不这么难听，让晓霜听到又该不高兴了。”
吴英兰这才悻悻住了嘴，又改夸路秀秀的女儿白晓霜多聪明伶俐云云。
＊
等路平川一家终于到村里了，从没在农村生活过的路予彤看着院里的柿子树上光秃秃的几个柿子，和用树枝碎布围成的菜园子里三三两两的大公鸡小母鸡新奇的很。
吴英兰已经忙不迭地从镇上回来了，一进家门就围着路平川嘘寒问暖，嘴里还说着“瘦了黑了”之类的话。
把一旁的梁雪勤和路予彤姐妹俩直接忽略了。
路予彤看着面前这个抱着爸爸胳膊、拉着爸爸手，笑的眯了眼小老太太，便猜这是奶奶。
她仰起红扑扑的小脸，冲着吴英兰甜甜笑道：“奶奶！！”
吴英兰像是没听到一样，路予彤也以为她没听到，又喊了一声“奶奶！！”
梁雪勤的脸色难看，哼了一声，抱着路予宁走开了。
路平川神情讪讪，拉了拉吴英兰袖子：“妈，彤彤喊你呢，彤彤长这么大了，你还没见过呢。”
“嗯，吃的怪胖的，脸这么圆。去玩吧。”吴英兰瞥了一眼路予彤，穿着红色的小袄，黑色小皮鞋上粉色的蝴蝶结，两个小辫子也系着彩色头花。
一个小丫头穿的跟城里小姐似的，真是钱多烧的，鬼出尽了。
而路予彤刚刚叫她的那股子乖巧劲，跟姗姗从前一模一样，长的也越来越像。
除了眉间多了些英气，五官是跟她妈如出一辙，再没有一点像男孩的地方了。
吴英兰骤然想起六年前梁雪勤的话，她当时私藏了五千块钱。所以儿媳妇的话成真了，她第三胎还是个女孩，她儿子真的生不到儿子了。
越想心越凉，吴英兰心中暗暗后悔当时自己财迷心窍误了儿子一辈子。
路予彤觉得她一点也不喜欢自己的奶奶。虽然她长的跟其他人的奶奶一样慈祥，但她从来不对自己笑，也不对妈妈和妹妹笑，她只对爸爸笑。
大年初一那天，爸爸妈妈都给自己包了红包，他们说小孩子都要压岁钱，但是奶奶却说自己没有钱。
但是路予彤第二天却看到奶奶给了大姑家的姐姐和小姑姑家的小弟弟。
路予彤便告诉了梁雪勤，梁雪勤摸着路予彤的脸，轻轻的说：
“没事，彤彤有爸爸妈妈给的压岁钱，明天妈妈带你回外婆家，外婆和舅舅小姨也会给彤彤和妹妹红包，咱们不要奶奶的。”
又是第二天，路予彤从外婆家吃完午饭回来以后，果然收获了好几个红包，一直拿在手里，乐得笑不拢嘴。
吴英兰看到后故意逗弄她：“彤彤，这是谁给你的红包啊，给奶奶一个行不行啊？”
“不行，这是外婆、舅舅和姨姨给我的！！大人没有压岁钱，只有小孩子才有！！”
吴英兰见她口齿伶俐又继续吓唬她：“你收了他们的压岁钱，你就得给别人家当女儿了哦，就不能在我们家了…”
“你骗人！！你还给姑姑家的小朋友发红包，他们才不给你家当小孩。我是我爸爸我妈妈家的，不是别人家的！！”
路予彤人小胆大，说完就跑了。她依旧有样学样把吴英兰的话说给梁雪勤听。
晚饭时梁雪勤就在饭桌上发作了一通，
“妈，你单给她大姑小姑家孩子压岁钱不给我彤彤宁宁，我也不说您什么，
您说那些话吓唬彤彤做什么？她可不是当时那点点小的姗姗！！”
梁雪勤这些年在外面也历练出来了，对吴英兰这种鼠目寸光，只知道天天盯着自己家那点鸡零狗碎的东西的老太太已经不再惧怕，也不再像从前那样色厉内荏。
她就是要在吴英兰儿子女儿女婿外孙都在的时候，下她的脸。
反正，路平川是指望不上他能为了老婆孩子说一句话的。
“妈妈，姗姗是什么？”一桌没人说话，只有路予彤一脸天真的好奇问道。
梁雪勤皮笑肉不笑：“你问你奶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