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论“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
在本志(《中学生》)六十号里见到朱孟实先生论这两句诗的文字,觉得很有趣味。自己也有点意思,写在这里,请孟实、丏尊二位先生指教。
先抄全诗:
钱起 《省试湘灵鼓瑟》
善鼓云和瑟,常闻帝子灵。
冯夷空自舞,楚客不堪听。
苦调凄金石,清音入杳冥。
苍梧来怨慕,白芷动芳馨。
流水传湘浦,悲风过洞庭。
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
这是一首试帖诗,题出于《楚辞·远游篇》,云:
使湘灵鼓瑟兮,令海若舞冯夷。
《旧唐书》一六八记此诗情形云:
起能五言诗,初从乡荐,寄家江湖,尝于客舍月夜独吟,遽闻人吟于庭曰:“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起愕然。摄衣视之,无所见矣。以为鬼怪,而志其一十字。起就试之年,李所试《湘灵鼓瑟》诗,题中有“青”字。起即以鬼谣十字为落句。深嘉之,称为绝唱,是岁登第。
“绝唱”只说得好,只说得爱好;那个鬼故事当然是后来附会出来的。至于究竟好在何处?有什么理由可说?前人评语不外两端:一是切题,二是所谓“远神”。唐汝询《唐诗解》卷五十云:
瑟乃神灵所弹,原无处所,是以曲终而不见其人,徒对江上数峰而惆怅也。
这里只说得上一句:压根儿就不见人,不独曲终时为然。但“江上数峰青”又与题何干呢?“湘灵”王逸无注,洪兴祖补云:“上言‘二女’,则此‘湘灵’乃湘水之神,非湘夫人也。”可见得以前颇有人以为湘灵就是湘夫人,就是帝尧的二女。《楚辞·九歌·湘夫人》有云:“九嶷缤兮并迎,灵之来兮如云。”王注云:“舜使九嶷之山神缤然来迎二女。”可见得湘夫人虽“死于沅湘之中”,却住在九嶷山里。又《山海经·中山经》云“洞庭之山……帝之二女居之”,这里的“二女”也就是湘夫人。那么,“江上数峰青”只是说人虽不见,却住想象她们在那九嶷山或“洞庭之山”里。钱起远在洪兴祖之前,他大概还将湘灵当作湘夫人的。可是这么一说,这两句诗不过切题而已,何以“称为绝唱”呢?沈德潜《唐诗别裁集》评云:“远神不尽。”但又云:“落句固好,然亦诗人意中所有;谓得自鬼语,盖谤之耳。”“神”字太麻烦,姑不去解释;说“远”,说“不尽”,究竟是什么呢?既是“诗人意中所有”,该不是怎样玄虚的东西。我们可以想到所谓“远神”大概有两个意思:一是曲终而馀音不绝,一是词气不竭,就是不说尽。这两个意思一从诗所咏的东西说,一从诗本身说,实在是一物的两面。
◎ 仿赵孟頫《九歌图册》 元 佚名
我们都知道“馀音绕梁”、“响遏行云”两个成语;实在是两个典故,见《列子·汤问篇》,云:
……秦青……抚节悲歌,声振林木,响遏行云。
……昔韩娥东之齐,匮粮,过雍门,鬻歌假食。既去而馀音绕梁欐,三日不绝。
前条说声响之高,后条说声响之久;“江上数峰青”也正说的是曲调高远,袅袅于江上青峰之间,久而不绝,该是从《列子》脱化而出。可是意境全然新的,并非抄袭。所以可喜。这是一。
《全唐诗话》卷一云:
中宗正月晦日,幸昆明池赋诗。群臣应制百馀篇。帐殿前结彩楼,命“昭容”选一篇为新翻御制曲。从臣悉集其下。须臾纸落如飞,各认其名而怀之。既进,惟沈(佺期)、宋(之问)二诗不下。又移时,一纸飞坠,竞取而观,乃沈诗也。及闻其评曰:“二诗工力悉敌。沈诗落句云:‘微臣雕朽质,羞睹豫章才。’盖词气已竭;宋诗云:‘不愁明月尽,自有夜珠来。’犹陟健举。”沈乃伏,不敢复争。
沈说尽,宋不说尽,却留下一个新境界给人想,所以为胜。钱诗是试帖,与沈、宋应制诗体制大致相同,都是五言长律,落句也与宋异曲同工。上官昭容既定下标准在前头,影响该不在小;钱起的试官李或有意或无意大约也采取了这种标准,所以深为嘉许。这是二。
还有,据《旧唐书》所记及陈季等同题之作,知道此诗所限之韵中有“青”字。钱押得如此自然,怕也是成为“绝唱”的一个小因子。《唐诗别裁集》评语有云:“神来之候,功力不与。”其实就是说的这个押韵的自然。
诗中他句也有可论,但纪昀差不多都说过了,见《唐人试律说》,在《镜烟堂十种》中。
(一九三六年二月,《中学生》六十二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