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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甸之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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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前些天在一位同学家,跟几位中学同学不期而遇,有的暌违四十年未通消息,居然在垂老之年,相逢宝岛,少不得要把酒倾谈,相互话旧了。居停张魁一是故都京西海甸裕丰酒店的少东,他在台湾一光复,就渡海来台,因为台湾酒类专卖,只好改行经营皮革。那时中兴、华号两只海轮,定期往来沪、台,所以陆续带来上百打自制佳酿莲花白,起初还不甚爱惜,等喝剩下五打莲花白了,才发觉“莲花白”在台湾有钱也没处买,才珍惜起来。现在老友重逢,海甸又是童年共游之地,大家又能在一块喝到海甸名产莲花白,那比吃山珍海味,还觉得珍贵。既然喝的是海甸莲花白,话题自然而然就聊到海甸了。

    北平城里虽然有中山公园、太庙、三海、故宫博物院可玩,但是那些宫殿苑囿、玉清金阙,看多了反而觉得没有修竹夹池、长杨映沼、满川野意来得赏心悦目。所以到了春光骀荡,或是秋高气爽时候,北平郊外唯一大镇海甸,就成了我们跳浪酣歌的好去处了。

    海甸因为湖泊纵横,又叫海淀,虽然是个小地方,凡是老北平可是没有谁不知道的。从北平一出西直门,全是其平如砥沥青马路,两旁镶着青石板的车道是专供笨重车辆行走的。路旁桃柳苍松,绿云相连,有一种说不出来的绿野香波。从北平到海甸街是十六里整,所以我们到海甸郊游,不是踏自行车就是骑小驴。有时大家一起哄,从西直门坐趟子车,一人花十几大枚,说说笑笑,不一会就到海甸了。

    海甸是三千住户的大市镇,在清朝康乾鼎盛时代,因邻近圆明园、畅春园,名园胜地,王公贝子、名公巨卿因为入园方便,相率觅地筑园,引泉凿池,自营菟裘。等到慈禧当政,扩建颐和园为避暑夏宫,每年夏天必定要入园歇夏逭暑,海甸于是成了御驾打尖的中腰站。而去西山、香山、玉泉、翠微游山逛景游客又都是必经之路,所以海甸不但是半都市化的乡镇,而且皇家气氛还很浓郁呢!民国肇建,海甸市面冷清了没多久,燕京大学又开始在海甸建校。集荟工商学五行八作在一个乡镇上,益以本地人宗教信仰复杂,庙宇里梵音禅唱,福音堂救世军的传道诵诗,礼拜寺的唪经礼拜,越发增加了地方上的繁荣。凡是都市有的商店行号,此地是靡不悉备。就拿邮政来说吧,本来镇上设个邮政代办所就足够啦,后来扩充到三所分局,还感觉人手欠缺忙不过来呢!

    一进海甸正街,首先看见两座大水塘,因为玉泉交流虬绕蜿蜒,清泉石涌湖水凝碧,这样柔美的景观,立刻令人心旷神怡、耳目一新。海甸特产有一种红香稻,冷泉漱玉、土壤肥沃,煮出稀饭来浅粉柔糯,微得甘香。可惜产量不多,清代列为贡品,一律选进内廷享用。到了民国十年左右,大家才能尝到海甸特产的红香稻,价钱比一般稻米可就贵多了。海甸盛产莲藕,所以烧锅里有一种特制的白干叫莲花白,怎样酿制,谁也不得而知,可是甘洌浥润,入喉不燥,进口有一种甜丝丝的清香。因为产量不多,所以不像贵州茅台、泸州大曲那么遍销全国,驰名中外,可是喜欢喝两盅的朋友只要经过海甸,总要带两瓶莲花白回去细细品尝的。有两家酱园子“万顺”、“天成”酱菜也是城里人特别欢迎的,他们做的酱菜咸中带甜,甜而且鲜,到了清明前后,水红萝卜一上市,用小红萝卜蘸黄面酱下酒,海凉脆爽,可算一绝。

    海甸正街路南,有一家二荤铺叫裕盛轩,门口两根冲天抱柱丹漆的牌楼,檐牙高啄,就连北平城里最大的二荤铺,也比不上它的雄壮崇隆。庭宽院敞,比一般饭庄子还要堂皇气派。当年太后老佛爷玉辇清游,驾幸颐和园,总要在裕盛轩打尖用膳,全部扈从的车舆卤簿都可以安置在大敞院内。裕盛轩红白案子都有几把好手,他家所烙一窝丝清油饼,脆而不焦,润而不油,比城里几家大山东馆都高明。燕大校长吴雷川先生主持校务时期,颇惮远行,尤其怕进城宴客。遇上好友惠然远来,时或约在裕盛轩小吃,总少不了来几张清油饼。他老人家虽然是杭州人,可是在北平住久了,也颇精于饮食,认为裕盛轩的清油饼比致美斋、泰丰楼烙的都要地道,当非虚誉。

    笔者祖茔在京西六里屯,当年每逢清明上坟祭扫,总是在裕盛轩打尖。我觉得他家做的“过油肉”、“糟烩鸭条”都非常出色。烩鸭条的鸭子是他们自己喂的,整天在玉泉支流里饮名泉、吃活食,自然比人工填的鸭子肉嫩而滑润啦,加上用的是酿莲花白的头糟,城里头的饭馆如何能望其项背呢!

    海甸西上坡有一座王家花园是步军统领王怀庆的别墅,穹石曲坞,尘氛不扰,传说是明代李皇亲的畹园,跟当时米仲诏的勺园,是海甸两大名园。园的正厅叫挹海堂,西北角岩峣耸直,上面有一座叫松寮的小楼,还有明肃太后御笔“清雅”两字横额。登楼远望,万寿山的倾宫琼室、穿廊圆拱尽入眼底。《帝京景物略》说:“园中水程数里,屿石百座,乔木千计,竹万计,花亿万计。”想见当年是如何的天池深广,雄奇秀丽了。不过历经数百年沧桑变幻,旧时亭榭尚依稀可寻。所以有些风雅之士行经海甸,总要到王家花园凭吊一番。

    北上坡有一座八旗会馆,是当年扈从大臣们燕息之地,廊腰缦回,清丽静穆。园里有鱼池,幽泉漱玉,临流倒影,可以垂钓,碰巧遇有大的鲢、鲤上钩,比市售鱼类肥而鲜嫩。会馆属于旗产,由一位前清小武职官德爷看管,一般人是不能随便入园观览的。德爷虽然是个哨官,可是人很风雅乐天,不但捻得一手好笛子,而且南北曲都极高明。清华大学校长周寄梅、寿康贤乔梓,就不时来做德爷的座上客度曲听歌。德爷喜欢吃月盛斋的烧羊肉,我们有时带点烧羊肉去给德爷来下酒,所以我们也算是颇受德爷欢迎的客人呢!

    蓝靛厂在前清是火器营所在地,蓝靛厂的住户,十之八九都与火器营的营兵有关。据说蓝靛厂是清军入关后最早屯营地区,后来才有所谓驻防制度。蓝靛厂的旗兵,聚族而居自成部落,所以言谈、动作、服饰、起居,跟住在城里的旗籍人士,细心体察,都有点不同。真正老北平一听说话,就能听出是蓝靛厂在旗的。民国初年一排一排的营房鳞次栉比,靶场的垛子也还旧垒残堞遗迹犹存。到了民国十几年,所有营房都坍塌倒坏,渐渐改成简陋的民房啦。可是北平养鸽子人家,想要踅摸几只清罄摇空的鸽子哨,那必须远征蓝靛厂,求教于鸽子哨赵家呢!鸽子哨赵家的鸽子哨赵爷,早年也是火器营出身,因为自己喜欢养鸽子,于是细心琢磨做出些与众不同的鸽子哨。一般鸽子哨都是利用硬而且薄有弹性的纸片卷成圆纸筒儿,两边再各托上一纸片,中间留一小洞,洞的大小深浅可就分出手艺高低了。把哨子在鸽子的尾巴根上系紧,迎风激荡,自然发出嘹亮飞空的音响了。鸽子哨赵爷因为肯下功夫研究,又不惜工本,所以他做的比市面上的就精巧工细多啦,响起来更是抑扬清壮、转折分明。所用材料,最初是斗索胡用的纸牌,纸牌用宁波出品,上有一层油蜡,做出哨子来能打远,缺点是纸牌稍宽,做出哨子来体积较大,非挑选身强力壮的鸽子来拴才飞得起来,清宫造办处做的纸牌,纸质瓷实平滑,不容易毛边,韧而且轻。当年同仁堂乐家有位少东,也是养鸽子名家,曾经派鸽子把式专程到蓝靛厂请赵爷给做了两只七彩的哨子。送钱人家不收,最后鸽子哨老赵算是让乐家送了若干斤小米,到了三九天每天早晨在门口舍粥济贫,凭了自己这份手艺周济了不少苦哈哈,所以凡是到蓝靛厂的人,都知道赵爷是怎样一号人物。现在台湾也讲究养鸽子,据说有所谓赛鸽协会,列籍会员就两万多人,每年举行过五关大赛,赌资之高简直骇人听闻。今与昔比,逸兴俗雅那就不可同日而语了。

    燕京大学在海甸建的新校,飞甍雕翠,重檐四垂,明堂辟雍,无不璇阶玉宇。大诗人王国维形容燕大夜景是玉柱凌烟,灵台照月,不但写实而且贴切,燕大的学生们手头比较阔绰而且欧化。甚至于贝公楼姊妹的校役,都能哼上几段洋歌呢!因此连带海甸市面也带点洋味儿起来,尤其到了隆冬十月未名湖结冰,溜冰场一开幕,冰镜清辉,莹澈似玉,男女交错,共舞同溜,矫若惊龙,飘若醉蝶,人新衣香,交织成趣。比起城里公园北海几处溜冰场的众声喧闹,品流庞杂,要高明多啦。

    来到台湾几十年,只要是到海甸玩过的朋友,大家一提到海甸,都有一种离绪萦怀的心曲,闭目冥想,那种荷叶田田、花浪翻风的野趣,只好在寤寐中得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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