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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罢课匆匆地经过了一个礼拜。罢课派虽然有省政府的秘书作后盾,坚持着强硬的态度,但校长派亦不肯轻于示弱。在这种两势相持的状态下,显然须得一个新势力出来转换局面。罢课派觉悟了这一点,便想先来实行抓着学生的政策,裨用暴力来驱逐校长。这个策略,自然仍是出自黄教授的心裁。

    可是叔父的脸像,却随着这两派搏战的加剧而愈现出焦燥。他从罢课的“策源地”————黄教授的家中转来,都是独自闷坐在书房里。这种怏怏然的来源,在他,是很复杂:学校事情的不如意,婶娘那附修补过来的肢体,蓉姊和丘立等的连累,固然都是其要素之一,然而归根结果,还是那留守在东瀛的一位候补夫人的时时寄来的信。起初他尚有很快就能凑足一万元的自信,但现在周围的情境,不惟使他感觉这自信快要成幻灭,而那位候补夫人之急欲得着“实缺”的相催,亦愈渐节节地逼人而来。

    他每一次在书房内读了一封桃红色的信后,一闭目下来,便见有一位飘然的日本女子,从草席的垫褥上起来,用两手抱着他的双肩,倾首带怨地向他诘问:

    “你的妻子几时离开你?我几时才能踏着贵地?你不是说一万元就可以打发他们走的么?你是否有诚意?是否有这个能力?你先就不应当诳说你无室,你现在还再来诳我枯守在这里么?”

    这女人说完了后,仿佛很憨怨似的,把他向后一推,但他马上又见着一个无辜的小孩,睁开两只黑黝黝的瞳仁,无言的望着他,心中仿佛在说:

    “不,爸爸,万一你要扔我,亦须得为我豫备五千元的养育费,妈妈也要五千块才行。”

    关于婶娘,他本是无所顾忌,很可以斩钉截铁地与她离婚。可是自己的儿子呢,他却没有讨厌的理由;那红红的两唇,苹果色的双颊,天真的蹒步,无邪的顾盼等,都紧紧地粘贴在他的心坎上,使他一念及割弃时,便感得心内恻恻地隐痛。可是就这样妥协下去么?那双八字形的小脚,母猪似的身材,蠢迟的举动的旧式女人,无论如何也敌不过那有媚人的双瞳,起肉感的四肢而又带妖艳的现代女性。

    在这种色情的追求和良心的苛责的夹攻中,叔父知道他唯一的出路,是在准备一万块钱的离婚费,而且这个计划,是他在日本时就同那位异邦的候补夫人共同豫定了的。可是他一回国过后,才知道中国还不曾为他准备一个安静的大学教授的环境,使他的月俸不折不扣,而且学校的风潮亦时时风起云涌,连教授的地位亦摇摇欲动的。这样,他遂渐变为神经质,渐变为焦燥易怒了。在从前,的确如丘立的想像,他尚不失为一个簇新的人物,他劝家族中的人都应当去读书,自然也劝过丘立的父亲,劝过一乡的青年子弟;可是现在他管不着这样多了,他的唯一的问题就是一万块钱,所以丘立和蓉姊的招白眼,从客观上说来,也可说不能完全归咎于他。

    在这种背景之下,关于罢课的意见,便不得不常与黄教授起冲突。黄教授主张要彻底地推倒校长,叔父则以为可以在相当的条件下便实行让步。黄教授的内心以为:赶走了校长,说不定可以借省政府秘书的力量来对这个位置染指一尝,但叔父的私念则是:这样的孤注一掷,似乎对于位置上不免有些冒险。因之对于黄教授近两日所积极主张的拉拢学生来使用武力的政策,叔父则故意不出席罢课委员会来作消极的反对。

    一天,叔父独自锁在书房内纳闷,而他的心却飘飘地飞翔到海外去了。他是住在一母一女的日本人家中,母的便为他每天炊饭,女儿从学校回来,便时时到他房里来补习功课。一直到当时,他尚不失为一个谨严之徒,他的房内,常常高挂着从曲阜买来的“圣像”。他主张用国家的钱的留学生,总得要为国家建功,实在不应在出国后的第一步便来闹离婚。他以为那蠢蠢蠕动的无知的发妻,实是社会所造成,这社会已经给了无限的苦痛与她们。吾们实无再来作“火上添油”的权利。所以他不特不曾宣言过要离婚,而且还时时劝着许多同类者起来共同牺牲。可是自从他与那房东的女儿接近以后,他关于旧式婚姻的论调,便渐次改变了,而且也能够言之成理。他说:那些受着婚姻的痛苦而又不离婚者,实是增长社会的因循,那些成千成万的旧式女子既是社会所造成,这个罪咎当然还是由社会来负担。不过这种“名论”的根源,还是由于房东女儿的那双丰满的赤脚,那入浴过后进房来发散的肉香……所以现在他不出席罢课委员会而独锁在书房内的时候,他亦飘渺地看见一位日本女人紧靠着他跪着,白颈项的一阵粉香和肉香,老实在牵引他要像饿鹰似的扑过去,连大门上的扣门声都不曾听着,末了还是丘立来通报厅上有学生来会面时,才把他的一片回想打断了。

    踱过天井,走上客厅来,叔父想这一定是黄教授所抓住的学生来请他出席罢课委员会的了。然而一见面时,才使他吃了一惊:凳子上坐着一位穿短装的客人,却是素来对“东洋帮”的教授不客气的二年级的学生。

    见着叔父进来,这位学生便很庄严地站起来:

    “我今天是想来问问先生关于罢课的意见的。先生虽是参加罢课者之一,但我们也知道先生并不是主动者。”

    学生的一只手插在裤袋内,简单地这样说明来意,脸上满是要开谈判的样子。叔父想这定是有些乱子在内。他努力装起一副威严的口调说:

    “一切都有罢课委员会的主张,我个人并没有什么特别意见。”

    “不过罢课已经是一礼拜以上了。先生们虽然有所主张,但是学生们的牺牲也就够大了。这一次的内幕我们也知道一点,所以我们特来请先生先行复课的。”

    “这,我可不能简单地回答你,这是须待罢课委员的决定。”

    叔父的话刚完,他见着学生已经从裤袋中把手取出来,又插进衣包内面去。

    “不过今天我是代表大多数来与先生接洽的。希望先生考虑一下,在三天之内给我们一个书信的回答。”

    学生说完后,便从衣包内取出一封公函似的信件来递与叔父,便又匆匆地去了。

    叔父回到书房把信拆开;他先看见末尾上的署名是“学生复课运动委员会启”。信上所写的,大约与刚才的学生所说的相同,不过措辞也颇为强硬,而且末了还加上“如先生等继续固执罢课,则生等也只好起来拥护学生的利益”一类恐吓的口吻。

    信被扔到桌上。教授的两手托着颧骨,他想事情是愈来愈糟了:黄教授要想抓住学生,而学生却被人先抓着了。以后的事情,明明不知是谁胜谁负。爽性去复课罢,这又颇觉有些对不住友,而且自己的这一份饭碗,也是黄教授介绍的;继续坚持下去罢,然而前途却又那般的渺茫。他一时不能得一个办法,他只是愈坚信非早加妥协不可了。末了他决然地起来去把那爬在墙壁上的帽子抓下,打算到黄教授处去一面报告刚才的事情,一面想借此来坚持他的“妥协”主张。可是他刚把大门打开,他便几乎与人撞了一个满面;而且他见着那附平常见惯了的细小的眼睛睁得很大,素来灵活而锐利的两只瞳仁分外地转动得快。这正是黄教授来了。

    “你打算出去么?”黄教授抢先说。

    “不关紧要;正打算到你那边来谈一谈。”

    黄教授同叔父再回到书房来坐了。

    叔父本有一番大道理要吐泻,但现在反被突如其来的黄教授压哑了腔。黄教授不特两只瞳仁转动得快,而他的舌尖也是加速度地滑动着。他先说这次罢课的胜败,是东洋帮教授的生死关头,次说到他已经得着了许多学生的拥护,末了更“晓以大义”似的,要叔父积极起来。

    “可是我知道的正相反,”叔父终于把刚才的学生的信拿来递与黄教授,“学生拥护的不是我们而是他们呢。”

    但叔父的话显然并不曾因这封信而生效力,他见着这信壳从黄教授的手中打了一个转,便仍躺到桌上的原位去了。同时他又听着黄教授满不在乎似的,说:

    “不要紧,我那里也有一封。我已经调查明白了,这不过是少数学生干的。叫几个人起来否认了就是。要紧的还是大家积极起来。”

    叔父的满心的“妥协”意见,就这样起云不下雨的被冲散了。

    但是黄教授走了过后,他便又有些悒悒不乐。黄教授虽确已抓住了一批学生,但胜败总还是未知数,而且纵然结局是胜利,但那凑足一万元的欲望,并不能忍耐地等待这样辽远的东西。

    到晚上来,天气忽然变得异常的郁闷,而且温湿的南风吹来,使人身上觉得异样的发燥。叔父在晚饭的桌上,始终不曾开一句腔,脸上正与天色显出同样的沉滞。他觉得眼前一切的人都是他的仇敌,无论婶娘,蓉姊,丘立,都是一样。他毫不愿见这些人,他只想一个人孤独的居住。及他回到书房来,把那上了锁的抽屉打开,取出一个桃红色的信封来拿在手上,他这才觉得心内温和了些。于是他乘兴又把那放在最下层的旧信也翻了几封出来,想借此来把自身的抑郁的感情陶醉着,这时他更不愿有一个人进来打扰他了。

    可是当他正展开了那纤秀的信纸读着时,便忽又不得不急把它塞到抽屉内去,他听得有叩门的声音。

    进来的是丘立。手上还拿了一部杂志之类的东西。叔父的脸色还来不及表示出讨厌的动作时,丘立已经把杂志摆在他的面前了。

    “我这个地方有些看不懂,什么叫&lsquo;迭克推多&rsquo;呀?”

    叔父机械地接过杂志来看时,他的脑袋还满装着“我最亲爱的哥哥”,致眼睛有些看不清。他再看。果然才“迭——克——推——多”一个个的映到脑内去,用劲地把“我最亲爱的哥哥”之类的字赶走了。可是仍然不懂是什么意思。这回他却略感着有些发窘了。在物理化学的书上,确不曾看过这样的字。但不知怎的,他却不愿说“不懂”。于是第三次又来看上下文,可是仍然觉得有些生疏。末了他才把杂志的封面翻来看。他的眼珠不转动地在那“路碑”两个字上面钉了许久,他的发窘的双颊便突然转成了勃怒,忽的“扑撕”一声响,杂志在空中一掠,便飞到墙头的角落上去了。

    “吃!真糊闹!无事来看这些东西,过两天你怕真要来革我的命了吗!”

    这两句话像突然霹来的电闪一样,使房中登时弥满了险恶的空气,豫兆着将有一场暴风雨的来临。可是丘立现在不知怎的反异常平静,既无从前的畏缩态度,也不因叔父的权势而兴奋。他只不轻不重地很清晰地说:

    “不懂的话,大家说&lsquo;不懂&rsquo;就是,何必话这样多呢。”

    从未听过这样的话的叔父顿时哑住了口,脸上发出紫青色来。他木呆地把丘立望着,想一定是有鬼附在这小子身上,才有这样不平常的话说出来。隔了许久,他才颤抖着牙腔说:

    “嗯,你这是什么话!几时学会说的?我好心好意告诫你,你反来这样抵触我!”

    “那末连这句话的意思也好好地告诫我就是了,何必动手动脚的呢。”

    “哼!你这不知恩的东西,留你在这里,倒不读正书,反来刁蛮!”

    “你说什么?我不懂什么叫&lsquo;不知恩&rsquo;!”

    “那末,我问你:你现在吃的是什么人的饭?倒看不出你这样的人小鬼大!”

    叔父把椅子向后移动,从新装势地坐好。宗法式的威压和漫骂既失了效力,这才把最后的催命符拿了出来,同时表现出“看你还有话说否?”的样子。可是他见着丘立仍然不动,还是用着那个冷冷的腔调,又在说了:

    “啊,原来说的是&lsquo;饭&rsquo;哟!不错,的确是吃过你几顿饭的;可是你却忘去了:请一个跑街也得要吃饭。那末,现在我说我这一面罢:我家里的谷子不够拿粮,不够上税,我缺少的是钱,所以我才跑出来————以为你们这样受过高等教育的新人物,一定可以设法使一个想读书的人得着书读。现在我知道我这样的想法是错误了。可是我也不是白吃你的饭,我跑街,我携带小孩,但我都不曾要过一文工钱。”

    丘立更期待着对面的更激烈的漫骂飞来,可是反因他这一段话而平静了。叔父知道了丘立并不是有鬼附在身上,而完全是前后若两人了。为什么变的呢?他想这说不定就是那躺在角落上的《路碑》在作祟。于是他终于改换了口调说:

    “丘立,这原来是你一句一句的硬顶上来,才惹我发了气————说出这样的话。我并不是不理你,再隔一晌,我便打算介绍你到大学去读傍听的。不过你不应读那样的杂志,要好好的学为人,不要跟着人学糊闹。”

    “谢谢你。可是我已不再想进什么大学了。从前倒还把它看得神圣,以为那里面的人都了不得————能够改造中国,能够为人民谋幸福。但现在我总算是明白了————或者叔父比我还知道得清楚些罢,现在的大学实是跟粪缸一样的污秽,只不过养一批&lsquo;狗打架&rsquo;的粪蛆似的人在那里争饭碗罢了。”

    叔父的脸又泛上了紫青色,而且恢复了从前的险恶,最后的忍耐的袋囊,仿佛快要被这有刺的话刺穿了。望着他那不合罅的牙关一动,电闪似的,便迸出如下的几句凶暴的话来:

    “滚出去!你懂得什么!我没有几多空闲来同你讲废话。你高兴什么就去作什么罢。以后用不着住在我这里了。”

    正在这时,房门忽然打开了。门上现出婶娘的圆圆的有些惊异的眼睛,仿佛已经在门外站了许久。进门后,她才用调解似的口吻说:

    “丘立,有话明天讲,快去睡罢,你叔父近来的脾气不好,你莫要见怪他。”

    “自然是要滚的————”

    奋然地说了这样一句,丘立即到角落上去拾起杂志来,走了。走出书房来,他见着蓉姊也在天井的黑暗中站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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