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佛教、道教与道学
及乎魏晋,道家之学又盛。盖古代思想中之最与术数无关者为道家。汉代阴阳家与儒家混合,盛行一时。其反动即为魏晋时代道家之复兴。南北朝时人以《老》、《庄》、《易》为“三玄”,故讲此方面之学,有“玄学”之称。
南北朝时,中国思想界又有新分子加入。盖于是时佛教思想有系统地输入。而中国人对之,亦能有甚深了解。隋唐之时,中国之第一流思想家,皆为佛学家。佛学本为印度之产物,但中国人讲之,多将其加人中国人思想之倾向,以使成为中国的佛学。所谓中国人思想之倾向者,可分数点论之。
(一)原来之佛学中,派别虽多,然其大体之倾向,则在于说明“诸行无常,诸法无我”。所谓外界,乃系心现,虚妄不实,所异空也。中国人对于世界之见解,皆为实在论。即以为吾人主观之外,实有客观的外界。谓外界必依吾人之心始有存在,在中国人视之,乃非常可怪之论。故中国人之讲佛学者,多与佛学所谓空者以一种解释,使外界为“不真空”(用僧肇语)。
(二)“诸行无常,诸法无我,涅槃寂静”,乃佛教中之“三法印”。涅槃译言圆寂,佛之最髙境界,乃永寂不动者。但中国人又最注重人之活动。儒家所说人之最高境界,亦即在活动中。如《易》乾《彖辞》所说“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即教人于活动中求最高境界也。即庄学最富有出世色彩,然其理想中之真人至人,亦非无活动者。故中国人之讲佛学者,多以为佛之境界,非永寂不动。佛之净心,亦能“繁兴大用”。虽“不为世染”,而亦“不为寂滞”(《大乘止观法门》语)。所谓“寂而恒照,照而恒寂”(僧肇语)也。
(三)印度社会中阶级之分甚严。故佛学中有一部分谓,有一种人无有佛性,永不能成佛。但中国人以为人皆“可以为尧舜”。即荀子以为人之性恶,亦以为“涂之人可以为禹”。故中国之讲佛学者,多以为人人皆有佛性,甚至草木亦有佛性。又佛教中有轮回之说。一生物此生所有修行之成就,即为来生继续修行之根基。如此历劫修行,积渐始能成佛。如此说则并世之人,其成佛之可能,均不相同。但中国人所说“人皆可以为尧舜”之义,乃谓人人皆于此生可为尧舜。无论何人,苟“服尧之服,行尧之行,言尧之言”,皆即是尧。而人之可以为此,又皆有其自由意志也。故中国人之讲佛学者,又为“顿悟成佛”(道生语)之说。以为无论何人,“一念相应,便成正觉”(神会语)。
凡此诸倾向,非为印度之佛学家所必无有,但中国之佛学家则多就诸方面发挥也。中国佛学家就此诸方面发挥,即成为天台、华严、禅诸新宗派,盛行于隋唐。
佛学与中国原有之儒家之学之融合,即成为宋明之道学。道学虽盛于宋明,而在唐代已发其端。如韩愈(西历八二四年卒)作《原道》,极推尊孟子,以为得孔子之正传。此为宋明以来之传统的见解,而韩愈倡之。周秦之际,儒家中孟荀二派并峙。西汉时荀学为盛。仅扬雄对孟子有相当的推崇,此后直至韩愈,无有力的后继。韩愈一倡,此说大行。而《孟子》一书,遂为宋明道学家所根据之重要典籍焉。盖因孟子之学,本有神秘主义之倾向,其谈心谈性,谈“万物皆备于我,反身而诚”,以及“养心”、“寡欲”之修养方法,可认为可与佛学中所讨论,当时人所认为有兴趣之问题,作相当的解答。故于在儒家典籍中,求与当时人所认为有兴趣之问题有关之书,《孟子》一书,实其选也。
韩愈于《原道》又特引《大学》。《大学》本为《礼记》中之一篇,自汉以后至唐,无特别称道之者。韩愈以其中有“明明德”、“正心”、“诚意”之说,亦可认为与当时所认为有兴趣之问题有关,故特提出,而又指出“古之所谓正心而诚意者,将以有为也,今也治其心而外天下国家”,以见儒佛虽同一“治心”而用意不同,结果亦异。此后至宋明,《大学》遂亦为宋明道学家所根据之重要典籍焉。韩愈提出“道”字,又为道统之说。此说孟子本已略言之,经韩愈提倡,宋明道学家皆持之,而宋明道学家亦有道学家之名。由此三点言之,韩愈实可宋明道学家之先河也。
与韩愈同时,又有李翱。李翱作《复性书》,其中可注意之点甚多,略举之,则有:
(一)《中庸》本为《礼记》中一篇,《复性书》中特别提出之。此后《中庸》遂为宋明道学家所根据之重要典籍。《易·系辞传》亦特别提出,后亦为宋明道学家所根据之重要典籍。
(二)礼乐之功用,在原来儒家之学中,本所以使人之欲望与感情,皆发而有节而得中。《复性书》则谓系“所以教人忘嗜欲而归性命之道”。礼乐之意义,在原来儒家之学中,系伦理的。在此则系宗教的,或神秘的。即在原来儒家之学中,礼乐乃所以养成道德完全之人格;在此则礼乐乃所以使人得到其所谓“诚”之一种方法也。
(三)《复性书》谓:“性命之书虽存,学者莫能明,是故皆入于庄列老释。不知者谓夫子之徒不足以穷性命之道,信之者皆是也。”此言可总代表宋明道学家讲学之动机。宋明道学家皆认为当时所认为有兴趣的问题,在儒家典籍中,亦可得相当的解答。宋明道学家皆在儒家典籍中寻求当时所认为有兴趣的问题之解答者也。李翱及宋明道学家所说之圣人,皆非伦理的,而为宗教的或神秘的。盖其所说之圣人,非只如孟子所说之“人伦之至”之人,而乃是以尽人伦,行礼乐,以达到其修养至高之境界,即与宇宙合一之境界。盖如何乃能成佛乃当时所认为有兴趣的问题。李翱及宋明道学家之学,皆欲与此问题以儒家的答案,欲使人以儒家的方法成儒家的佛也。
及乎北宋,此种融合儒释之新儒学,又有道教中一部分之思想加入。此为构成道学之一新成分。西汉之际,阴阳家之言,混入儒家。此混合产品,即董仲舒等今文经学家之学说。及玄学家起,阴阳家之言,一时为所压倒。但同时阴阳家言即又挟儒家一部分之经典,附会入道家之学说,而成所谓道教。阴阳家言,可以与道家学说混合,似系奇事。然《老子》之书,言辞过简,本可与以种种的解释。其中又有“善摄生者,陆行不避兕虎”,“死而不亡者寿”,“深根固蒂,长生久视之道”,等言,更可与讲长生不死者以附会之机会。以阴阳家之宇宙观,加人此等希望长生之人生观,并以阴阳家对于宇宙间事物之解释,作为求长生方法之理论,即成所谓道教。自东汉之末,道教大兴。在南北朝隋唐,道教与佛教立于对等地位,且时互为盛衰。
上述《纬书》中之易说,亦附在道敎中,传授不绝。及北宋而此种易说,又为人引入道学中,即所谓象数之学是也。刘牧《易数钩隐图》序云:“象者,形上之应。原其本则形由象生,象由数设。舍其数则无以见四象所由之宗矣。”“形由象生,象由数设。”天下之物皆形也。有数而后有象,有象而后有形。数为最根本的。上述《易纬》中之易说,虽亦有此倾向,然此倾向至此得有明白的表示。
上文谓阴阳家之学,有科学之成分。
道教中之思想,亦有可注意者,则道教中至少有一部分人,以为其所作为,乃欲战胜天然。盖有生则有死,乃天然的程序,今欲不死,是逆天而行也。葛洪曰:“夫陶冶造化,莫灵于人。故达其浅者,则能役使万物;得其深者,则能长生久视。”(《抱朴子》卷三)俞琰曰:“盖人在天地间,不过天地间一物耳。以其灵于物,故特谓之人,岂能与天地并哉?若夫窃天地之机,以修成金液大丹,则与天地相为终始,乃谓之真人。”(《周易参同契发挥》卷三)又引《翠虚篇》云:“每当天地交合时,夺取阴阳造化机。”(同上卷五)
“窃天地之机”,“夺取阴阳造化机”,“役使万物”,以为吾用,以达吾之目的。此其注重权力之意,亦可谓为有科学精神。尝谓科学有二方面,一方面注重确切,一方面注重权力。惟对事物有确切的知识,故能有统治之之权力。道教欲统治天然,而对于天然,无确切的知识(虽彼自以为有确切的知识),故其对于宇宙事物之解释,不免为神话;其所用以统治事物之方法,不免为魔术。然魔术尝为科学之先驱矣。a1chemy为化学之先驱,而道教中炼外丹者,所讲黄白之术(即炼别种物质为金银之术)即中国之alchemy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