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 章 一株历经风雨的梧桐
冯仪那时候年纪太小，再加上那次睡着再醒来后很长一段时间脑子都是昏昏沉沉的，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记得淳于夫人拉着自己去找父亲，而当时父亲就在这株梧桐树下。那日淳于夫人与父亲吵地厉害极了。她只是恍惚地听见了“只见新人笑，哪闻旧人哭。”“自古有了后娘就有后爹”之类的，后来不知她们说了些什么，父亲终是沉重地点了点头。
而得了父亲的准许后，淳于夫人便带着自己连夜都就回了淳于府，甚至她房中的衣服都没来得及收拾。从那日起，她在淳于府上一住就是五年，刚开始的那几个月的记忆她已经不甚清楚了，只是记得她多少次吵着要妹妹，而淳于夫人只是抱着她流泪。直到有一天，她无意中听见了淳于夫人与淳于大人的争吵：
“大人，依兰是我最好的姐妹，我真的不忍心让她的女儿养在余氏那个毒妇身边，我们就把芊儿也接回来吧！”
“自古清官难断家务事，你已经接来一个人家的女儿了，再去接来一个，你真不考虑我如何面对同僚吗？或者说你确信冯劫真会同意吗？同意了不就是坐实了她续弦苛待原配子女，你可知按秦律这罪名够他喝一壶了。”淳于越一向古板严肃，对着自家夫人的胡搅蛮缠却有耐心的很，一脸无奈地对她解释。
“只是那余氏佛口蛇心，芊芊还是个婴儿啊，你瞧瞧仪儿，小小年纪就夜夜睡不安稳，连梦里都在喊妹妹，边哭边喊。我这个做娘的，看着是真的心疼啊！”淳于夫人的声音中带着哽咽，也带着恳求。
“正因为芊芊只是个婴儿，对余氏造不成什么阻碍，余氏害她不是多此一举吗？更何况，你以什么身份去接人家未断奶的娃娃离家？那不是打冯劫那厮的脸吗，他断然不会同意的。”说完还重重叹了口气：“自古女子都是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那小女娃啊，咱们真帮不了，就看她自己的造化吧。”
那一天，小小的冯仪在假山中，死死地捂住嘴不让自己哭出声，可是大颗大颗砸落的眼泪还是晕湿了一小块地面。而自那一天开始她也知道，她的妹妹没有自己这么幸运，可以离开那毒妇的掌控。她也知道他自己如今的情况叫寄人篱下，不能再对自己的恩人提出让他们为难的要求了，所以自那天后，她绝口不提想要接妹妹出来的话，甚至连做梦都死死咬着自己的嘴唇，不肯从中溢出一个字。只是那天后，他发了狠地跟淳于家请来的嬷嬷学规矩礼仪，跟淳于夫人学管家，她希望她早点让自己变得更优秀，就可以早点回府，成为妹妹的底气。可是到底，还是到底她回来的晚了，是她这个当姐姐的没用。
“哟，仪儿这么一个人在这伤神呢，你知道的，芊芊那执拗的性子啊，与你小时候可是一模一样呢，母亲啊，最是能理解你此时的感受。”冯夫人余氏正带着丫鬟从冯芊芊院中出来，见冯仪一人在树下发呆不由得想过来揶揄几句。想当年自己也是十八九岁，就嫁进来给人当继室，本就够憋屈了，还有个讨厌的小孩日日给自己添堵，她那便宜夫君还日日护着那个小麻烦精，这让她如何在府中立足。今日见冯仪被自家亲妹妹气成这样，可真让她畅快的紧，真可谓是一报还一报，她这些年对冯芊芊的纵容与引导总算也是有些成效。
冯仪闻言努力地敛去眼中的泪意，嗓音轻柔而坚定：“冯夫人多心了，我只不过偶然经过此地，想起了我母亲罢了，只是可惜母亲早逝，未亲眼见我与妹妹长大，若是母亲在天有灵希望她能借着这梧桐树，看一看我们。”她素手轻轻抚着梧桐树上的每一处皲裂与纹路，眼中带着深深地怀念。只是她饱含思念的一番话却叫余氏听了觉得瘆人的紧，尤其是一句母亲早逝，现在这丫头名义上的母亲是自己！这不是咒自己吗？
可是余氏刚想开口说什么，却忽然吹来了一阵凉风，吹得梧桐树叶子沙沙地响，冯仪本身就清瘦，风一吹，掠过她的裙角恍若要被吹走了似的，惊地她后退几步，低呼了一声，而后似又是想到这么多下人看着呢，便故作镇定地丢下一句：“你爹爹自来不信鬼神，我们阖府上下也没有信的，我怜你思母心切这次就罢了，下次再这般口不择言，定是要重伐的。”说完便带着侍女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向来从容沉稳的步调也多了几分急促。
而冯仪并未在意她说了什么，她只是定定地站在树下，感受了晚风的吹拂，感受着梧桐的情绪，感受着被风吹落的梧桐叶绕着自己起舞。这让她感觉自己仿佛回到了很久很久以前，那时候梧桐树上有一架用鲜花点缀的秋千，是父亲亲手安上去的，她平日里最爱的便是站在秋千上，让父亲给自己推的高高的，感受着一阵阵的风掠过她的裙摆，仿佛把一切都踩在了脚下。
而那时候母亲便会抱着妹妹远远地瞧着，嘴上埋怨父亲给自己推的太高了些，女儿家不能如此纵容。可是她的眼神中却是不加掩饰的疼爱与欢喜，而那时候的芊芊在母亲的怀中，睁着大大的眼睛，每次看她荡地高高的，都会被逗的咯咯直笑。
可是，如今已是物是人非。
冯仪不由得悲从中来，她的手用力的一寸一寸摸着梧桐树干，即使细嫩纤柔的手指被粗糙的树皮磨的发红也丝毫未觉，许久以来隐忍的委屈和不忿终是如潮水般涌上心头，冯仪感到胸口喉头都堵的难受，可是她张开口却只能发出小兽濒死般呜咽的声音：“娘亲是你吗娘亲”
“娘亲，我好想你”
“娘亲你为什么不带我走”
“娘亲对不起”
破碎的生意，在晚风中几不可闻，没有人会知道，这一晚有一个孤独孩子在树下思念自己的娘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