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皇威
令人不解的是,王缜并未赐死小凡,而是将其关押在王府私设的监牢里。
因王贵妃惨死,王缜为其妹铺陈国葬,不得不将原定于四月十五的登基大典向后延期三个月。
然,许是正应了所谓“夜长梦多”,自打旨令延期登基起,坏消息便接二连三地传至将军府。
先是孤鸿岭上传来战报,五万神扈几近全军覆没,蒙斩二人逃出生天,现不知所踪。
接着,便是东北辽州原太子行宫处发起一千精兵,江东汴京白室龙发之地出兵三千,两路兵马齐向圣京征伐。
因王缜的神扈军已在孤鸿岭折损甚多,剩余的主力都驻守在西北边境防御蛮夷入侵,是故中原地界各地守军不过尔尔,辽汴两军沿途所向披靡,有如破竹之势,直向圣京迅疾杀来。
然,最令王缜胆寒的,是胡夏国的赫连邪罗偏在此时作难,发兵的理由竟是兑现君王誓言。
在中原人眼中,蛮夷异族大都呆板耿直,做事不如中原人懂得变通,是故赫连邪罗在万寿节上与坤华换下命来,事后便要将允下的三个条件一一兑现,绝不投机取巧,以此回护君王威仪。
大周皇帝白朗处境危急,而赫连邪罗曾许诺坤华,如若白朗遭遇危难,邪罗王须得救护一命。
是故此番胡夏起兵,打着为天子履行诺言的名号,竟是举国支持,民无怨言,官无异谏。
而赫连邪罗此番出兵的真实意图,恐怕只有以克申为首的一队暗士细作心知肚明。
是故王缜疑惑不解,他一向做足了表面工夫,即便遣小凡私审白朗,也将事情做得滴水不漏,外人看来,白朗是个疯癫无能的“当朝皇帝”,被他这个摄政王好生安顿在乾祚宫里尽享福祉。
可如今白朗危难之事实,究竟是怎么传到胡夏的?!
胡夏雄兵神如天将,在勾注山边的靖武镇与神扈守军酣战淋漓,打得王缜仅余的精锐部众狼狈不堪。
看来若想令胡夏撤兵,唯有将活生生的白朗拉到战前,可王缜在圣京内外布下天罗地网,都未能找到白朗的半片影子。
王缜摄政不过数月,便经营得一阵风雨飘摇。为防再生变故,他特令提早结束王贵妃的国葬,钦定五月初六举办登基大典。
又在四月二十这日下了召示,凡寻得白朗、蒙千寒及百里斩者,无论其是生是死,朝廷均予以重赏;
又在召示中规劝蒙斩二人自首服罪,否则便以关押在诏狱里的林猛部众为质,十日为限,若未得蒙斩二人,便将林猛及其手下悉数斩杀。
如此大张旗鼓大开杀戒,然召令下达多日却无人响应,眼见十日限期就要到了……
三更已过,算来这日便是四月三十了,若蒙斩二人再无音信,那么半日之后,林猛等人便会被押至午门问斩。
此刻的午门,虽每一处雉堞都置了火把,然月末晦日,天上不见月亮,午夜漆黑如墨、夜风习习,使得这片肃杀之地更显阴森可怖。
城楼上值夜的卫军以长枪支地站着打盹,忽而邪风大作,卫军们纷纷打了个激灵,一个个悉数惊醒。
提枪聚神地四下里探查,却未见可疑。
卫军们面面相觑了片刻,未再察觉异常,便又都放下了戒备。
才欲再会周公,忽而又听到阵阵扑拉拉的怪响,似是风掣残旗、裂帛招摇。
卫军们又提枪起,循声望去。
这一望,便是惊骇得有如石化。
只见自黑幕般的天际飞来一群蝙蝠,数目成百上千,扑拉震翅,吱吱乱叫,暗夜里有如自地狱的裂缝里奔拥而来。
而在那诡异可怖的蝙蝠群中隐现一道深蓝剪影,身量颀长优美,一路飞檐走壁,似是脚踏蝠云而至。
众卫军皆是闻风丧胆,四下逃窜,转瞬间,那片蝠云及蝠云上的神秘人影便到了近前。
那颀长人影双臂大展,驱散了脚下蝙蝠,又优雅地腾空一转,大马金刀地坐在城楼至高点的雉堞上。
被那人驱散的蝙蝠都似训练有素的士兵般,围在周边肃然待命。
城楼下惶恐杂乱的众卫军直到此时才堪堪顾得上添足了火把,将那城楼上的人影看了个真切。
只见那人一身利落的夜行衣,慵懒而妖娆地翘腿坐着,一头长发高高地束在脑后,夜风中似水中浮藻般飘摇凌动;
那人头戴深蓝眼罩,遮住了面额以上,是故越发地雌雄难辨,也越发与其驱驭的蝙蝠相类。
邪魅的笑容露在外面,唇角斜挑,透着狡黠的狐媚和孤狼的阴狠。
但见他怡然自得地一览狼狈设防的卫军,似是抓到猎物却不急着享用的猫儿,自寻乐子地看着爪下猎物抓狂。
蒙千寒便在这时赶到,站在城墙上,看这杀人前先要玩味个够的师弟,无奈地摇了摇头,喊话道:
“哎,我说阿斩啊,今夜直捣黄龙,谁都知道有这本事的定是你百里斩大人,还戴什么劳什子的面罩?你说,是不是臭美?是不是耍排场?”
百里斩站起身,双臂抱在胸前,歪头笑道:“我就是臭美,我就是耍排场,可归结起来,还不都是为了你好啊。”
说完便挑嘴狞笑,蒙千寒顿觉下腹一紧,心道亏得百里斩戴了面罩遮住了眉眼,否则蒙千寒定是招架不住他这千娇百媚……
嗯?等等!
蒙千寒一怔,这才明白百里斩所谓“为了你好”,霎时面涌潮红,支吾不成言语。
百里斩早知他这德性,见状便朗声大笑起来,与此同时,城楼下的卫军们都纷纷拉弓搭箭,百里斩便在自己的怡然笑声中,优雅地晃动了几下身子,似暗夜起舞的精灵般轻松躲过了箭雨。
“阿斩,别玩了,咱们速战速决!”
蒙千寒假意喝止,实则宠溺,他巴不得看阿斩潇洒飘逸的作战姿态。
百里斩从善如流,可速战速决也挡不住他的玩世不恭,呼喝一声“孩儿们”,同时疾飞纵跳出去,一众蝙蝠便扑拉拉聚集在他周身,他便有如黑夜里腾云的死神般,直冲午门而去。
百里斩驭纵蝠阵冲杀突围,蒙千寒统率孤鸿岭残部断后扫尾,待消息传到王缜耳边,蒙斩之师早已攻破午门,直杀进了皇宫大内。
王缜忙部署兵力反击,这时才惊觉城中守军不过是金玉其外。
王氏一族骄奢淫逸,一览皇权便作威作福;
幕僚仕官上行下效,投机取巧只做表面逢迎。
王缜虽早已有心自北境调派神扈精锐,至京畿待命以备不测,却苦于胡夏强兵牵制,北境神扈自顾不暇,更遑论抽兵调将,是故虽知京畿守备欠奉,王缜却也是无可奈何。
眼看蒙斩之师势如破竹,大内禁军狼狈鼠窜,王缜提刀长叹,到头来自己成了一士孤勇。
恨恨切齿,将手中大刀一横便冲了出去。
王缜不愧是皇朝名将,混乱战场之中,他似一济旋风席卷而过,所到之处见刃封喉,无人幸免,以一当十,不在话下。
然,正当他一人孤勇也将要成些气候之时,混战的夜空中忽而卷起另一股旋风。
仔细看去,原来那股黑色旋风是成千上万只蝙蝠,王缜身经百战,却也是头一遭碰到这种阵仗,不由得惊悚怔愣,惶乱招架。
而那旋风的一阵呼啸后,蝙蝠分飞而散,旋风中心忽而飞出个人来,似是蝠阵中衍生出的妖灵,挥舞着手中利剑,劈头盖脸便向王缜袭来。
王缜狼狈应战,堪堪挡了几招,定睛看去,原来那人正是昔日妖郎百里斩。
“你、你这妖精!”王缜情急之下说话都已破音。
百里斩站定,蝙蝠群在他周身飞旋,似是滚滚吞人的黑云静候他差遣,妖郎邪魅一笑,冷然道:“哼,今夜便是妖精来取你性命!”
话音未落便又冲杀了过去。
王缜早知百里斩玩世不恭,不惜得在人前卖弄本事,却未曾想与其对起架来,竟是个如此厉害的狠角儿。
然王缜也非等闲之辈,拆了几招虽有些吃力,但一时半会儿也落不得下风。
然则便是此时,斜次里劈来一济寒光,王缜偏身险险躲过,再看过去,原来是蒙千寒对打了过来。
这便是不破的输局了!
“大蒙蒙,你跑出来添什么乱?”
“嘿嘿,知道你有本事拿下他,可咱们不是来打擂的,我出手助你,便能速战速决了!”
“呸!你就是见不得我杀个痛快!”
高手过招,蒙斩二人谈笑风生,打情骂俏,王缜却是狼狈招架,败势毕露,他只得且战且退,不着意之际便被逼进了一间大殿。
又惶乱地拆了几招,蒙斩二人忽而相互使了个眼色,旋即便双双收势,王缜终得着喘息机会,忙将大刀拄地,弯腰急喘。
这时才顾及举目四望,不由得心下一惊,原来是被逼入了皇帝朝政理事的大通殿。
髹金雕龙的宝座就在身后高高的阶梯之上!
王缜蓦然回头,看向那象征至尊权势的龙椅,此刻在大殿内晦暗的烛光中,正闪烁着朦胧虚惘的金光。
王缜的心跳加剧,额前冒出一层冷汗,外面还是一片杀伐混战,这大通殿里却静得能听到他自己粗重的喘息。
他踟蹰地回头,看向身后那两人,只见妖郎抱着胳膊,一脸玩味地看着他,而蒙千寒则面目肃然,神情冷酷。
王缜已知此间已无转圜余地,于是自嘲一笑,朗然道:“二位是想在此与我做个了断?”
百里斩阴阳怪气地一声嗤笑,蒙千寒冷哼一声,道:“你这逆贼,今夜确是要与你做个了断。然我与阿斩是江湖中人,再行侠仗义,裁决逆臣这种事,行起来也颇有点不伦不类。朝廷之事,还得朝廷上解决!”
王缜目光一凛,疑惑地看向蒙斩二人,只见百里斩向龙椅那边瞟了个眼色,王缜忙随之看去。
龙椅两侧的烛火渲染出的幽暗光晕中,不知何时已然玉立着个鹅黄影子。
“白朗!”
王缜破音惊叫,瞠目看着白朗将手中一金黄包袱置于龙椅之上。
“这、这便是……”
蒙千寒在他身后道:“是了,这便是你苦苦求索的传国玉玺。”
言罢,端然半跪下去,向白朗施以武将军礼:“末将蒙千寒,护驾来迟,罪该万死!”
白朗浅笑,右手虚抬:“蒙爱卿言重了,爱卿于乱世不变忠良,朕甚是欣慰。”
“呵呵。”君臣之间的酸儒对话,惹得近旁的妖郎阴阳怪气地哼笑了两声。
蒙千寒霎时窘得涨红了脸,白朗于微时便与他俩相交甚好,可如今已是九五至尊,蒙千寒生怕这浑不吝的师弟在大通殿内闹妖,行不敬之举。
可他才欲出口劝诫,九五至尊的白朗倒先端不住了,但见他朗声大笑,向百里斩戏谑道:“妖侠您生性豪放,我等这世俗羁礼让您见笑了。”
边说边负手踱步,悠然走下阶梯。
三人竟是隔着王缜谈笑风生了起来!王缜好不羞愤,一时间咬牙切齿,恨恨地瞪着白朗。
白朗笑意盈盈的目光落在王缜脸上,旋即肃了脸色,义正辞严:“王将军,连日来劳累你调遣亲信无数,追索朕与玉玺的下落,然则,你大逆不道,连我朝先祖也不放在眼里。”
蒙千寒接道:“王缜,如若你得势后稍作收敛,循些古训,前往白氏皇陵祭拜祭拜,便能察觉皇陵中有一墓室曾被人开启,玉玺便被我等藏于彼间,圣上他自宫中逃出,也是在墓室中将养身子的。”
百里斩愤慨道:“哼,正所谓自作孽不可活!你王家人早已失了民心,百姓得知有我们这班勤王志士便纷纷投奔,我和大蒙蒙才有底气直杀进大内来。王缜啊王缜,你已是强弩之末,是你亲手将自己推到了今日的死期!”
王缜大骇,惊恐之色自眼底一扫而过,然他旋即便重震了气势。
“哼,成王败寇,我王缜愿赌服输!然则即便是死也要死得威严,尔等休再与我叨念,我这便自寻个了解!”
说罢便翻转手腕,大刀片子直抵颈喉。
却听呛啷一响,百里斩弹指铜珠暗器,将王缜刀刃一劈两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