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赌命
靖武镇,神扈营。
报书上传的是战事紧迫,实则一场战事也无。
士兵们在沙场上自行操练,王缜则在营帐里,守着张地图草拟兵势。
若此时有人仔细看来,他所草拟的并非如何克敌戍边,而是直捣黄龙、意图攻占圣京!
其弟王彦的队伍便是在酉时三刻到达。
听人传报,王缜着实吃惊不小,又听说整个队伍都在巫斋山中了异毒,他担心手足安危,忙令守卫打开营门,将一行人迎进来安顿。
王缜冲进王彦帐中,惊见王彦床边的简榻上,红衣小凡奄奄一息。
他心头没来由地一紧,却在小凡勉力看向他时错过眼去,直奔王彦床边坐下。
“彦儿,你身子要不要紧?”
“哥哥不必担心,我只觉逐日见好,看来这异毒也不过尔尔,弟弟身子强壮,想是数日后便可自愈了。”
兄弟二人寒暄,余光却都不由自主瞥着小凡,只是二人心意却大不相同。
王缜见小凡面色惨白唇色发紫,却始终未将目光自他身上移开,目光灼灼,含情切切,还不时提起袖角抹去眼泪,竟是搅得他心神不宁,抑制不住地疼惜。
而王彦见小凡受着病痛,想他在路上服过一副药,不惜令身子虚弱至此,也要在王缜面前演这出苦肉计,他心中骇然更甚,后悔当初太过低估了小凡。
他现下只想着按小凡的意思将这场戏演完,兄弟情义总比过奴儿之宠,待他令小凡满意后,助小凡之力服下排除毒瘴的解药,再将小凡诸多坏事说与哥哥。
王缜追问巫斋山之事,王彦赶忙如实说了:一队官兵中了毒瘴,逃到山脚下动弹不得,谁也不知山上发生了何事,只是过了许久,见小凡搀扶身负重伤的蒙千寒走了出来。
王彦说完便偷瞥小凡,见他还在专心装作病痛,便知自己适才所言没有违背他意思,便轻轻嘘了口气。
他所说的这些话,都是小凡允他如实交代的。
王缜闻听这故事里有一大段空白,当事者只有小凡一人在场,迟疑片刻,便转头看向小凡,拿着官腔问道:“那个……你说,山上都发生了什么?”
小凡见王缜与他说话,欣喜之余又止不住掉了几滴泪,诚惶诚恐地起身,似是强忍着周身不适,颤巍巍地跪着,一开口,却答非所问:“将军,近来您可安好?”
柔声细语,透着温情媚惑,却被王缜当头大喝。
“放肆!你这个贱奴儿,你假扮坤华迷惑本王,又与外人勾结私囤兵力,这些旧账还未跟你算,你现下又打算施展你那些狐媚招数?”
小凡的大眼睛惊惶地睁着,泪水汩汩溢出眼眶,眼神里满是委屈和失望,待王缜教训完了,他便伏下身子,掩面啜泣。
王彦知道,此时该他出马了。
“哥哥,你不可这样对他!你不知道,我能活着来找你,都亏了他啊!”
王缜挑眉,王彦干笑道:“小凡,你快些将原委讲给哥哥听啊!”
小凡抽抽搭搭地说:“奴才被金坏坏当作人质押在山里,见蒙千寒与百里斩走来,三人缠斗了片刻,蒙斩二人终是不敌,百里斩被金坏坏带走,蒙千寒也受了重伤。”
王缜冷笑道:“那么,为何众人都中了毒瘴,单你一个能幸免?”
小凡被王缜的冷漠和怀疑招出一捧眼泪,悲切道:“我哪里幸免了?金坏坏将我放在山里,于毒瘴最重之地,等着百里斩入瓮,他怕我撑不住,就事先给我服了强心药。
“这药能令身子骤变强壮,借以抵御一时危机,可却极伤元气,等药效过了,便、便是活不长了……”
王缜大骇,看着小凡更是止不住地心疼,他怎么也想不到,小凡竟是将死之人了。
王彦适时再度帮衬:“哥哥,多亏了小凡当时并未受毒瘴所迫,才能将蒙千寒扶出山,拿他做人质,逼退了百里斩的属下,不然,我和那百来号部众,怕是都已惨死在那些江湖浪人手上了!”
王缜忙又问道:“那蒙千寒他人呢?”
王彦答:“夜里头没看住,让那些浪人给劫走了,我担心他们安顿好蒙千寒又再杀回来,就赶忙带着部众来投奔哥哥!”
这样一说,王缜就绝想不到是小凡非要来靖武镇见他。
王缜凝眉思忖,也未觉二人的一唱一和有何纰漏,再者,就算小凡狡猾算计,亲弟弟又怎会胳膊肘往外拐?
正自出神,小凡却忽而喷出一捧血来,身子一歪,不省人事了。
王彦都看傻了,王缜却登时身子前倾,眼见就要起身冲过去,却又生生地怔住了,他回过神,将前倾的上身收回来,干咳了两声,便唤下人进来将小凡抬出去。
却被王彦拦了,话里的理由是:“这孩子怪可怜的,我这帐子里还舒适些,他都快死了,就别再折腾他了。”
实则他深知小凡吐血不假,却并未真的昏厥,小凡说了,他要时刻监视王彦,不给他与王缜单独说话的份儿,王彦则将小凡留在身边,怕他将解药毁了或是交予他人。
他俩各怀鬼胎,演的这出苦肉戏却极有分量,王缜心痛难当,不禁问向王彦:“弟弟,你在诏狱里怎么审的?小凡他当真与白家勾结设计我么?”
王彦知道小凡正竖着耳朵听,他便将头摇成拨浪鼓:“没有没有!我都查清楚了,小凡仰慕哥哥难以自持,才假扮坤华接近哥哥。
“却因此被百里斩抓住把柄,才不得不从了百里斩,助他在西山墓室练兵,百里斩有称霸江湖之心,练兵只为纵横武林,此举确与白家无关,更与皇权无关!”
王缜追问:“那么,他当真知道坤华下落?”
王彦答道:“坤华哪儿还有什么下落?坤华已死,小凡从坤华侍从那里听来,这才生了假扮坤华之心,至于坤华怎么死的,又死在了哪里,小凡确是不知了。”
一口气说完,见王缜紧盯着自己,眼神似能窥见他内心所想,瞧得他好不心虚,正自窘迫,却见王缜满意地笑了。
王缜笑道:“好,这就对了。”
王彦:“这……什么对了?”
王缜:“坤华还有下落,只是这下落太过离奇,小凡若能说出来,才明摆着是他说谎了。”
王彦又一次惊得傻了,连假作昏厥的小凡,此刻都不禁绷紧了身子。
王缜道:“胡夏国的内应报来消息,真正的坤华就在胡夏王宫里。”
王彦惊问:“当真?”
王缜笃定:“错不了!”
王彦思量片刻,追问道:“那么我们的计谋……”
“照旧,”王缜将目光移到小凡身上,神色凝重,不知是在筹划将来打算,还是担心小凡安危,“当务之急,是将这个假坤华好生医治,万不可在成事之前,就让他死了。”
王彦听哥哥这一说,便掩不住地欢喜,看向小凡,嘴角露出阴森的笑。
却见王缜起身,走到小凡榻前,弯腰俯首,一只手拂在小凡脸上,轻柔抚摸了片刻,便又直起身,嘱咐王彦一句“好生将养”,便头也不回走出营帐。
确认王缜已走远,王彦乜斜小凡,冷然道:“别装死了,快点了结我们的事吧。”
小凡睁开眼,悠悠起身,盯着帐门方向恍惚了片刻,便转头看向王彦,神色冷峻:“你们布下了什么计谋?”
王彦挑衅:“你个狐狸精,狡猾得很,不会自己猜么?”
小凡微愠:“王缜说要医治我,并非出于关怀,而是留我有别的用处,我猜的可对?”
王彦也来了骨气:“你仗着一颗解药,要我带你来见我哥哥,又威胁我与你作这出苦情戏,现在又要我说出我们的计谋,难不成你想就此吃定我一辈子?
“我提醒你,可不要太贪心了,惹急了我,大不了鱼死网破,我不要你的解药,你也休想得着好死!”
一颗心却七上八下,生怕小凡倔强到底,当真不给他解药。
却见小凡冷笑一声,从袖子里取出那颗药丸,懒懒地向他抛了过去。
王彦惶惶接住,忙问:“何为药引?”
小凡意兴阑珊:“无需药引。”
王彦惊怔,小凡却掩口偷笑,他便明白,这几日都中了小凡的空城计,他气得咬牙切齿,将药丸吞下后,也就没了顾忌,便仰起头得意狂笑起来。
“哈哈哈……小凡,你可听好了,我现在就告诉你,哥哥他设下何种计谋!
“你机关算尽,却绝想不到,哥哥他留着你一条命,不过是借你假扮的坤华之名,将你作为诱饵,骗邪罗王出兵,助我王氏攻打圣京!”
小凡惊怔,蹙眉怒视王彦。
“至于真正的坤华,我们在胡夏国的内应必会好生控制,如若白朗当真露出锋芒,坏我王家大事,我们便可拿坤华为质,要他束手就擒!”
小凡惊惶失色,低眉顾自凝思。
又听王彦嘲讽道:
“哎呀,想想你也真是可怜,一直自作多情,以为哥哥他仍念你陪他睡过的那几晚?
“啧啧啧,枉你为博哥哥怜爱,不惜从金坏坏那里讨得一副伤身药服下,其实,就算你不演这苦情戏,哥哥他也会让你活到邪罗出兵那一天的。”
说完,便又仰头得意大笑。
小凡确是不曾想过,王缜留他活口,不过是让邪罗王相信,楼月的坤华一直在王家手中,待邪罗王出兵助他们攻克圣京,他们再将一直被他们控制的真坤华送给邪罗,这便事成圆满了。
至于他这个奴儿的死活,于王缜来说,根本不值一提。
原来他确是自作多情了,想起适才那出苦情戏,他忽而觉得好笑,好笑又羞耻。
却听王彦续道:“我这就去找哥哥,将你的真面目揭发出来!还说什么好生医治你,实则你这个伤身药,过不了几日便可自愈了!”
小凡闻听此言便收起自怜,脸上又挂上阴险冷笑,闲闲地道:“我的身子可自愈,须知巫斋山上的毒瘴侵体,也是可自愈的。”
王彦的笑僵在脸上,继而凶神恶煞:“你又在耍什么花样?不是说那毒瘴侵体,若不服解药便活不成了么?怎的又说什么自愈?”
小凡嗤笑,嘲讽道:“你适才不是还说我机关算尽么?你也不想想,我既已与你同进了这神扈营,便是要将自己交给王缜,我又怎还会留给你机会,向王缜揭发我所为呢?
“再者,世上哪有那么厉害的毒药,弥漫满山还能有致命之力?正如你适才对王缜所说,中了毒瘴者如若身子强壮,数日后即可自愈。”
王彦想起吞下的那颗药丸,惊惶地瞪大眼睛:“你、你给我的药……”
这次换作小凡张狂大笑:“我助金坏坏得到百里斩,便从他那里求得了这些个功效奇妙的丸药,王大人,你有没有觉得头重脚轻,天旋地转?”
王彦惊惶失色,抱头大声嘶吼。
傍晚时分,王彦帐中传来阵阵野兽般的嚎叫,众官兵凛然看去,只见帐门大开,冲出个披头散发的人来,正是已入癫狂的王彦。
他嚎叫不止,手中挥着一片大刀见人就砍,官兵们上前阻挡,却又不敢伤他,冲过去的便都被他砍伤。
骚乱惊动了王缜,他出营奔去,正见亲弟弟又砍倒了几人,王缜容不得他再胡来,几个大步冲过去,搡开人群,直奔王彦身后,以迅雷之势抬手,命中王彦后颈,一掌将这疯癫之人打晕。
他唤来军医将王彦抬下去医治,瞥向王彦营帐,怒气冲冠,握紧拳头冲了过去,心中只有一个念头,王彦猝然疯癫,定与小凡有关!
进了营帐,见小凡还趴在榻上,他便急冲过去,粗暴地将小凡翻过来,却听小凡痛苦地呻吟了一声,一只手捂着腹部,那里竟汩汩地冒着血水。
“坤华!”
王缜情急之下唤他如旧,小凡勉力睁开眼睛,苍白的嘴唇微微翘起,声若游丝:“将、将军,我多想……一直做您的坤华啊。”
王缜不由得就将手覆在小凡手背上,紧紧按住小凡肚子上的口子,惶急追问:“是王彦砍伤了你?”
小凡却用另一只手紧紧攥住王缜衣襟,眼神凝在王缜脸上,痴痴地笑,就这样耗尽了余力,晕倒在王缜怀中。
混沌之中,他听到王缜大声唤人救他,他便知道,这一次,他又赌赢了。
他肚子上的伤口,是他自己用刀划破的。
柳仕芳曾唏嘘感叹,小凡孤决一人,每次临危,都要拿命来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