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章 金酬外护遭魔蛰,圣显幽魂救本原
暂且不说唐僧他们在华光行院的破屋中,苦苦忍耐在雨夜中存身。却说铜台府地灵县的城内有一伙凶徒,因为宿娼、饮酒、赌博,花费了家私,没有生计过活,于是伙同了十数个人做贼,算道本城中哪家是第一个财主,哪家是第二个财主,好去打劫些金银来用度。
其中有一人说道:“也不用去搜寻查访,也不需要算计,只那个今日给唐朝和尚送行的寇员外家,就十分富贵丰厚。我们乘着这雨夜,街上的人也不防备,火甲(户籍制度的单位,这里指户甲之长)等也不巡逻,就此下手,劫他些资金本钱,我们再去嫖赌儿耍子,岂不美哉!”
众贼人欢喜,齐了心,都带了短刀、蒺藜、拐子、闷棍、麻绳、火把,冒着雨前去寇家。他们打开寇家大门,进去呐喊杀人。慌得寇员外家里的若大若小,不管是男是女,全都躲了个干净。那妈妈儿躲在床底;老头儿闪在门后;寇梁、寇栋与着亲的几个儿女,都战战兢兢的四散逃走顾命。那伙贼人,拿着刀,点着火把,将他们家的箱笼打开,把那些金银宝贝,首饰衣裳,器皿家伙,尽情都搜刮劫走。
那寇员外割舍不得这些财物,拼了命,就走出门来对众强人哀告道:“列位大王,够你们用的便罢了,还留下几件衣物给我老汉送终。”
那众强人哪容他分说,赶上前来,给寇员外撩阴一脚,踢翻在地上,可怜寇员外三魂渺渺归阴府,七魄悠悠别世人!
众贼人得了手,走出寇家,顺着城脚做了个软梯,顺着城墙一个一个系出城,冒着雨连夜奔向西方而去。那寇家的童仆们,看见贼人们退了,方才出头。等到去看时,发现老员外已经死在地上了。
童仆们放声哭道:“天呀!主人公已经被打死了!”
众人都伏尸而哭,个个悲悲啼啼。
将近四更(夜里1点到3点)的时候,那妈妈怨恨地想着唐僧他们不受她的斋供,因为花扑扑(形容隆重铺张,繁华热闹)的送他们,才惹出了这场灾祸,便生出妒忌陷害的心思,想要陷害唐僧四人。
就扶着寇梁说道:“儿啊,不需哭了。你老子今日也斋僧,明日也斋僧,岂知道今日做圆满,斋着那一伙送命的僧人了!”
他们兄弟问道:“母亲,怎么是送命的僧人?”
那妈妈说道:“那伙贼人气势凶狠勇猛,杀进房里来,我就躲在床下面,战兢兢的留心向那灯火处看得明白。你们说是谁?点火的是唐僧,持刀的是猪八戒,搬金银的是沙和尚,打死你老子的是孙行者。”
二个儿子听到这些话,就认定了是真的,说道:“母亲既然看得明白,那就必定是了。他们四人在我们家住了半个月,将我们家的门户墙垣,窗棂巷道,全都看熟了,财帛动人心,所以趁着这雨夜,又回到我们家。既劫去了财物,又害了父亲,此情何其毒啊!等到天明到府里递伤财害命的状子我们坐名告他们。”
寇栋问道:“这状子如何写?”
寇梁说道:“就依照母亲的话。”
写道:“唐僧点着火,八戒叫杀人。沙和尚劫出金银去,孙行者打死我们父亲。”
一家子人们吵吵闹闹的,不觉间天明了。他们 一边传信去请亲人,置办棺木;一边寇梁兄弟,赶赴府衙递交诉状。原来这铜台府的刺史正堂大人:
平生正直,素性贤良。少年向雪案攻书(形容读书刻苦),早岁在金銮对策。
常怀忠义之心,每切(恳切,深切)仁慈之念。
名扬青史播千年,龚黄(西汉循吏龚遂与黄霸的并称。也泛指循吏)再现;声振黄堂传万古,卓鲁(后汉卓茂、鲁恭的并称。均以循吏见称,后用来指贤能的官吏)重生。
他当时就坐了堂,发放了一应事务,随即令抬出放告牌。
这寇梁兄弟抱牌进入,跪倒在地上高声叫道:“爷爷,小的们是状告强盗得财,杀伤人命的重情事。”
刺史接上状子去,看了这般这的,如此如彼,就问道:“昨日有人传说,你们家斋僧圆满,斋得四位高僧,乃是东土唐朝的罗汉,你们花扑扑的满街的鼓乐送行,怎么却有这般的事情?”
寇梁兄弟两磕头说道:“爷爷,小的们父亲寇洪,斋僧二十四年,因为这四个僧人远来,恰好满足万僧之数;因此做了圆满,挽留他们住了半个月。他们就将路道、门窗都看熟了。当日送出城,他们当晚又回来,乘着黑夜风雨,于是就明火执杖,杀进房里来,劫去了金银财宝,衣服首饰;又将我们父亲打死在地上。望爷爷给小民们做主!”
刺史闻言后,立即点起马步快手(专管缉捕的差役)和民壮人役,共有一百五十人,各个执着锋利的器械,出西门一直来追赶唐僧四人。
却说唐僧师徒们,在那华光行院破屋下面忍耐到了天晓方才出门,走上大路继续向西行。可可的那些强盗当夜打劫了寇家,用绳子吊着爬出城,也向西方大路上走,一直走到天晓,走过了华光行院往西去,有二十里远近,他们就藏在山凹中,分拨那些抢来的金银等物。
还没有分好,忽然看见唐僧四人顺着大路而来,众贼人心还不歇,指定唐僧说道:“那不是昨日被送行的和尚们,他们过来了!”
众贼人笑道:“来得好!来得好!我们也是干这般没天理的买卖。这些和尚沿着大路走过来,他们又在寇家住了许久,不知道身边有多少东西,我们索性去截住他们,夺了盘缠,抢了那白马过来凑着一起分,却不是遂心满意的事情?”
众贼人于是手持兵器,大叫一声,跑上大路,一字儿摆开,叫道:“和尚们!不要走!快留下买路钱,饶了你们的性命!牙迸半个‘不’字,就一刀一个,决不留存!”
吓得个唐僧在马上乱打颤,沙僧与八戒心慌慌,对行者说道:“怎么办!怎么办!苦苦忍耐了半夜的雨天,这又早早遇到强盗们断路,真是所谓的‘祸不单行’啊!”
行者笑道:“师父不要怕,兄弟们不用忧虑。等老孙去问他们一问。”
好大圣,束一束虎皮裙子,抖一抖锦布直裰,走近强盗们面前,叉手当胸问道:“列位是做什么的?”
贼徒们喝道:“这厮不知道死活,敢来问我们!你额颅下没眼,不认得我们是大王爷爷?快交出买路钱来,放你过去!”
行者听完后,满面赔笑地说道:“你们原来是剪径的强盗!”
贼徒们发狠叫着:“杀了!”
行者假假的惊恐叫道:“大王!大王!我是乡村中的和尚,不会说话,冲撞了不要怪罪,不要怪罪!若是要买路钱,不要问那三个,只需要问我。我是个管账的,凡是有经钱、衬钱(施舍给僧道的钱物),那些化缘的、布施的钱财,都在包袱中,全都是我来管理支出收入。那个骑马的,虽然是我的师父,他却只会念经,不管闲事,财色都忘,是一毫也没有。那个黑脸的,是我在半路上收的一个后生,只会养马。那个长嘴的,是我雇的长工,只会挑担。你把那三个放过去,我将盘缠、衣钵,尽情都送给你们。”
众贼人听完后说道:“这个和尚倒是个老实头儿。既然如此,饶了你们的性命,叫那三个丢下行李,放他们过去。”
行者回头使了个眼色,沙僧就丢下了行李担子,给师父牵着马,同八戒往西直接走了。行者低头打开包袱,就从地上抓了一把尘土,往上一洒,念了个咒语,乃是一个定身法;喝了一声“住!”那伙贼人一共有三十来名,就一个个咬着牙,睁着眼,撒着手,直直的站定着,不能言语,也不得动身。
行者跳出路口,叫道:“师父,回来!回来!”
八戒慌了,说道:“不好,不好!师兄供出我们来了!他身上又没有钱财,包袱里又没有金银,必定是叫师父回去要马哩。叫我们回去是剥衣服了。”
沙僧笑道:“二哥不要乱说!大哥是一个了得的人物,以前那般的毒魔狠怪,也能收服,会怕这几个毛贼?他在那里招呼,必然是有话说,快回去看看。”
长老听了这些话,欣然转回白马,回到行者面前,叫道:“悟空,有什么事叫我们回来?”
行者说道:“你们来看看这些贼人是怎么说?”
八戒走近前推着他们,叫道:“强盗,你们怎么不动弹了?”
那些贼人浑然没有知觉,都不言不语。
八戒说道:“好好的怎么都痴哑了!”
行者笑道:“是老孙使了个定身法定住了。”
八戒说道:“既然是定了身,并没有定口,怎么连声也发不出?”
行者说道:“师父请下马坐着。常言道:‘只有错拿,没有错放。’兄弟们,你们把贼人都扳翻倒,捆了,叫他们供出一个供状,看看他们是个雏儿强盗,还是个把势(老手;行家)强盗。”
沙僧说道:“没有绳索哩。”
行者立即拔下些毫毛,吹口仙气,变做了三十条绳索,他们一起下手,把那些贼人扳翻,都四马攒蹄地捆住了,行者却又念念解咒,那伙贼人渐渐苏醒了。
行者请唐僧坐在上首,他们三人各自手执兵器喝道:“毛贼们!你们一起有多少人?做了几年买卖?打劫了有多少东西?可曾杀伤过人口?是初犯,还是二犯,三犯?”
众贼人开口求道:“爷爷们饶命!”
行者喝道:“不要叫唤!从实招供来!”
众贼人说道:“老爷们,我们不是长时间惯于做贼的,本来都是好人家的子弟。只因为不才,吃酒赌钱,宿娼玩耍,将父祖的家业,全部花费了,一向又没有才干,又没有钱用。打听得知铜台府城中的寇员外家资财豪富,昨日我们合伙,当晚乘着雨夜昏黑,就去打劫。抢劫的有些金银服饰,在这条路北边的山凹里正在那分赃,忽然看见老爷们走过来了。我们中有认得你们是寇员外送行的人,必定身边有物;又看见那行李沉重,白马快走,就人心不满足,因此又来拦路抢劫。岂知道这个老爷有大神通法力,将我们困住了。万望老爷们慈悲,收去那劫来的财物,饶了我们的性命!”
三藏听说是从寇家抢劫的财物,猛然吃了一惊,慌忙站起来问道:“悟空,寇老员外十分好善,如何招来这场灾厄?”
行者笑道:“只因为送我们起身,他那等的彩帐花幢,盛张鼓乐,惊动了人的眼目,所以这伙光棍(地痞,无赖)就去他家下手。如今又幸好遇着我们,夺下来他这许多的金银服饰。”
三藏说道:“我们搅扰他半个月,感激他的厚恩,无以为报,不如将这些财物护送回他家,岂不是一件好事?”
行者依言,立即与八戒、沙僧,去山凹里取了那些赃物,收拾好了,驮在马上。又叫八戒挑了一担金银,沙僧挑着他们自己的行李。行者想要将这伙强盗一棍子尽情打死,又恐怕唐僧怪罪他伤人性命,只得将身子一抖,收上来那些毫毛。那伙贼人松开了手脚,赶紧爬起来,一个个落草逃生去了。
这唐僧转步回身,要将那些财物送还给寇员外。这一去,却像是飞蛾扑火,反而遭受这事带来的灾祸。有诗为证:
恩将恩报人间少,反把恩慈变做仇。下水救人终有失,三思行事却无忧。
三藏师徒们将这些金银服饰拿回转,正行走时,他们忽然看见那对面有一群人枪刀簇簇地过来了。
三藏大惊地说道:“徒弟们,你们看那些人兵器簇拥地接近过来,是什么好歹?”
八戒说道:“祸来了,祸来了!这是那些放跑的强盗,他们取了兵器,又伙同了一些人,转过路来与我们斗杀呢!”
沙僧说道:“二哥,那过来的不是贼人的气势。大哥,你仔细看看他们。”
行者悄悄的对沙僧说道:“师父的灾星又到了,这必然是官兵过来抓捕贼人的。”
话音未落,众兵卒到了他们面前,撒开一个圈子阵,把他们师徒围住,叫道:“好和尚!打劫了人家的东西,还在这里大摇大摆地走哩!”
众兵卒一拥上前,先把唐僧抓下马来,用绳索捆了;又把行者三人,也一起给捆了;把他们穿上扛子,两个人抬着一个,赶着白马,夺了行李担,径直转回去府城。只看见那:
唐三藏,战战兢兢,滴泪难言。猪八戒,絮絮叨叨,心中报怨。沙和尚,囊突突,意下踌躇。孙行者,笑嘻嘻,要施手段。
众官兵簇拥着扛抬,不一会儿,捉拿到了城里。
把他们径自押解上黄堂,通报道:“老爷,民快(捕快等人)人们,捕获那些强盗回来了。”
那刺史端坐在堂上,赏劳了民快们,捡看了那些贼赃,当时就叫寇家领回去了。
然后却将三藏他们提拿近厅前,问道:“你们这起和尚,口中说是从东土远来的,向西天拜佛,却原来是一些设法踩点看门路,打家劫舍的贼人!”
三藏说道:“大人容禀告:贫僧实在不是贼,决不敢作假,随身现带着通关文牒可以验看。只因为寇员外家斋了我们半个月,情意深重,我们路上遇到那些强盗,夺回来被打劫的寇家财物,因为要送还给寇家报恩,没想到被民快人们捉获,以为是贼,我们实在不是贼。望大人详察。”
刺史说道:“你这厮看见被官兵们捕获,却巧言说要报恩。既然是路上遇到了强盗们,为什么不连他们一起捉回,来报官报恩?怎么只是你们四人!你们看!寇梁已经递上来失状,坐名状告你们,你们还敢争辩抵赖?”
三藏闻言,一下子像是大海烹舟,吓得魂飞魄散,叫道:“悟空,你怎么不上来辩解?”
行者说道:“有赃物是事实,辩解什么!”
刺史说道:“正是啊!现存着赃证,还敢抵赖?”
叫手下道:“拿脑箍过来,把这秃贼的光头箍上他一箍,然后再打!”
行者听到这慌了,心中暗想道:“虽然是我师父该有这劫难,还不可以叫他十分的受苦。”
他看见那些皂隶们收拾索子,结脑箍,立即便开口说道:“大人暂且不要箍那个和尚。昨夜打劫寇家,点火的也是我,持刀的也是我,劫财的也是我,杀人的也是我。我是个贼头,要打只打我,与他们无干。但只是不放我就是了。”
刺史闻言后,就叫:“先箍起这个来。”
皂隶们一起来上手,给行者套上脑箍,收紧了索子一勒,扦扑(gē pu,象声词)的一声把索子勒断了。又结脑箍又箍上,又勒断了。一连箍了三四次,行者的头皮,皱也不曾皱一些儿。
却又换索子再结脑箍时,只听到有人来通报道:“老爷,都下的陈少保爷爷到了,请老爷出城迎接。”
那刺史立即命令刑房的官吏们:“把贼人们收监,好生看辖。等我接过了上司,再行刑拷问。”
刑房官吏们于是将唐僧四人,推进了监门。八戒、沙僧将他们自己的行李担进监牢里随身。
三藏问道:“徒弟,这事情是怎么发生的?”
行者笑道:“师爷,进去!进去!这里边没有狗叫,倒好玩耍!”
可怜把唐僧四人捉了进去,一个个都推入了辖床(刑具,将囚犯固定在里面,使囚犯无法移动),给他们扣上拽住了滚肚、敌脑、攀胸(三种刑具),狱卒们又过来对他们乱打。
三藏苦痛难以忍耐,只是叫着:“悟空!怎么办才好!怎么办才好!”
行者说道:“他们打是要钱哩。常言道:‘好处安身,苦处用钱。’如今给他们一些钱,就行了。”
三藏说道:“我的钱从哪里来?”
行者说道:“若是没有钱,衣服也可以。把那袈裟给了他们吧。”
三藏听说后,就如同刀刺他的心一般。
一时间看见挨不过他们的打,只得开言说道:“悟空,随你吧。”
行者就叫道:“列位长官,不必打了。我们担进来的那两个包袱中,有一件锦布袈裟,它价值千金。你们解开包袱拿了去吧。”
众狱卒听到后,一起动手,把两个包袱解开来看。虽然有几件布衣,虽然有一个引袋,全都不值钱。只看见有几层油纸包裹着一件物品,它霞光焰焰,就知道是好物件。抖开来看时,只看见:
巧妙明珠缀,稀奇佛宝攒。
盘龙铺绣结,飞凤锦沿边。
众狱卒都争着观看,又惊动了本司的狱官。
狱官走过来喝道:“你们在这里嚷什么呢?”
狱卒们跪下说道:“老爹,刚才却提控,送下来四个和尚,乃是大伙的强盗。他们见我们打了他们几下,就把这两个包袱给了我们。我们打开看时,看见有这件物品,没有办法处置。若是众人把它扯破分了,实在是可惜;若是独归一个人,众人没有利。幸好老爹来了,任凭老爹做个决断。”
狱官看见了,乃是一件袈裟,又将别的衣服,和引袋儿通通检看了。
又打开引袋内的关文一看,看见上面有各国的宝印花押,说道:“幸好是我过来看了呀!要不然,你们都撞出事来了。这些和尚不是强盗,千万不要动他们的衣服物品。等明日太爷再次审问,方才知道底细。”
众狱卒听话,将包袱还给他们,照旧包裹好,交给狱官收了起来。
渐渐天晚了,听到城楼头起鼓,火甲开始巡更。等到了四更三点,行者见唐僧他们都不呻吟,全都睡着了。
他暗自想道:“师父该有这一夜的牢狱之灾。老孙不开口辩解,不使用法力的行为,都是因为这。如今四更将过去,灾将要满了,我需要去打点打点,天明后好出牢门。”
你看他弄本事,将身子小一小,脱出了辖床,摇身一变,变做一个蜢虫儿,从牢房的房檐瓦缝里飞了出来。看见那星光月皎,正是清和夜静的天,他认了认方向,径直飞向寇家门口。只看见那街西边一家儿灯火明亮。又飞近他门口去看时,原来是个做豆腐的。看见一个老头儿在烧火,妈妈儿挤着浆。
那老儿忽然叫声:“妈妈,寇大官且是有子有财的,只是没有寿数。我和他小时候,同在学堂里读书,我还大他五岁。他老子叫做寇铭,当时他家也就不到千亩的田地,放了些租账,也讨不回来。寇大官到二十岁的时候,那铭老儿死了,他掌着家当了,其实也是他一步好运。娶的妻子是那张旺的女儿,小名叫做穿针儿,却倒是旺夫。自从进了他家门,种田又收成好,放账又能收回来;买着的有利润,做着的赚钱,被他如今挣了有十万家私。他到四十岁上,就回心向善,斋了一万僧人。没料到昨夜被强盗踢死了。可怜啊!他今年才六十四岁。正好享用呢,没想到他这等的向善,却是不得好报,乃死于非命。可叹!可叹!”
行者一一听了,却在五更初点。他就飞进了寇家,只看见那堂屋里已经停着棺材,棺材头边点着灯,摆列着香烛花果,那妈妈在旁边啼哭;又看见他那两个儿子也来拜哭,两个儿媳妇拿了两盏饭儿来供献。行者就钉在棺材头上,咳嗽了一声。
吓得那两个儿媳妇查(zhā)手舞脚的往外跑;寇梁兄弟伏在地上,不敢动弹,只是叫着:“爹爹!爹!爹!爹!······”
那妈妈胆子大,把棺材头扑了一把,问道:“老员外,你活了?”
行者学着那员外的声音,说道:“我没有活。”
那两个儿子越发地慌了,不住的叩头流泪,还只是叫着:“爹爹!爹!爹!爹!”
那妈妈硬着胆子,又问道:“员外,你没有活,怎么说话了?”
行者说道:“我是阎王差遣鬼使押着来家跟你们讲话的。——说道:‘那张氏穿针儿枉口诳舌(肆意乱说),陷害无辜。’”
那妈妈听见叫她的小名,慌得跪倒在地上磕头,说道:“好老儿啊!这等大年纪了还叫我的小名儿!我有哪些枉口诳舌,陷害什么无辜?”
行者喝道:“哪里有个什么‘唐僧点着火,八戒叫杀人。沙僧劫出金银去,行者打死你父亲’?只因为你诳言,让那好人受难:那唐朝的四位老师,路上遇到强徒们,夺了财物,送回来谢我,是何等的好意!你却假捏失状,让儿子们向官府告发,官府又没有详细审问;如今又把他们监禁了,那些狱神、土地、城隍都慌了,坐立不宁,报给了阎王。阎王转而差遣鬼使押解我来家,叫你们趁早解放他们去;要不然,叫我在家搅闹一个月,将全家的老幼和鸡狗之类的,一个也不存留!”
寇梁两兄弟又磕头哀告道:“爹爹请回吧,千万不要伤残了老幼。等天明我们就去本府投递解状(撤销诉讼的状子),愿意认领招回,只求活着的,死了的都安宁。”
行者听了后,立即叫声:“烧纸,我去呀!”
他们一家儿都来烧纸。
行者一翅飞起来,径直又飞到刺史的住宅里面。他低头观看,那房间里已经有了灯光,看见刺史已经起来了。他就飞进中堂去看,只看见中间后壁上挂着一轴画儿,上面是一个官儿骑着一匹点子马,跟有几个从人,打着一把青伞,举着一张交床(胡床,一种有靠背、能折叠的坐具),更是不认识画上是什么故事,行者就钉在了画中间。忽然那刺史从房里走出来,在那里弯着腰梳洗。
行者猛地咳嗽了一声,把刺史吓得慌慌张张,走进房内梳洗完毕,穿了大衣,随即出来对着那轴画儿焚香祷告,说道:“伯考姜公乾一神位。孝侄姜坤三蒙祖上德荫,忝(tiǎn,谦辞)中甲科,如今叨受铜台府刺史,早晚侍奉香火不绝,为何今日发声?千万不要为邪为祟,恐吓家人。”
行者暗自笑道:“这是他大爷的神子!”
他却就绰着经儿叫道:“坤三贤侄,你做官虽然承了祖荫,一向清廉,昨日怎么就无知,把四个圣僧当做贼人,不审问过来的原因,就囚禁在了监牢内!那些狱神、土地、城隍不安,报给了阎君,阎君差遣鬼使押我来对你说,叫你推情察理,快快解放他们;要不然,就叫你去阴司对证了。”
刺史听说后,心中惊悚恐惧地说道:“大爷请回吧,小侄升堂,当堂就释放。”
行者说道:“既然如此,烧纸来。我去见阎君回话。”
刺史又添香烧纸拜谢。
行者又飞出来看时,东方早已经发白。等飞到地灵县,又看见那合县的官员却都在堂上。
他思量道:“蜢虫儿说话,被人看见,露出马脚来不好。”
他就在半空中,改了个大法身,从半空里伸下一只脚来,把整个县堂踩满了。
他口中叫道:“众官听着:吾乃是玉帝差遣来的浪荡游神。说你们这府监里屈打了取经的佛子,惊动三界的诸神不安,叫吾来传话,趁早放了他们;若是有差错,叫我再来一脚,先踢死合府的县官,后踩死四境的居民,把城池都踏为粉末!”
全县的官吏人们,慌得一齐跪倒,磕头礼拜说道:“上圣请回。我们如今进府,禀告给府尊,立即叫放出他们。千万不要动脚,惊吓死下官们。”
行者这才收了法身,仍然变做一个蜢虫儿,从监房的瓦缝儿飞进去,依旧钻在辖床中间睡着了。
却说那刺史升堂,才抬出投文牌去,早早就有寇梁两兄弟,抱牌跪在门口叫喊。刺史令他们进来。二人将解状递了上去。
刺史看完后,发怒说道:“你们昨日递了失状,就给你们捉拿了贼来,你们又领走了贼赃,怎么今日又来递上解状?”
寇梁二人滴泪说道:“老爷,昨夜小的们父亲显魂说道:‘唐朝圣僧们,原本将贼徒们捉拿住,夺获财物,放了贼人离去,好意将财物送还我家报恩,怎么反而将他们当成贼,捉拿在狱中受苦!狱中的土地城隍都不安,报给了阎王,阎王差遣鬼使押解我来叫你们赶赴府衙再告,释放唐僧他们,或许能免除灾难。要不然,全家老幼都亡。’因此,我们特来递个解词。望老爷方便!方便!”
刺史听他们说了这些话,却暗自想道:“他们那父亲,乃是热尸新鬼,显魂报应还可以;我伯父死去五六年了,却怎么昨夜也来显魂,叫我审问放了他们?······看起来必定是冤枉了。”
正在那思忖揣度的时候,只看见那地灵县的知县等官,急急地跑上堂,乱说道:“老大人,不好了!不好了!刚才玉帝差遣浪荡游神下界,叫你快快放了狱中的好人。昨日捉拿的那些和尚,不是强盗,都是取经的佛子。若是稍稍迟延,就要踢杀我们官员,还要把城池连着百姓全都踏为粉末。”
刺史又大惊失色,立即叫刑房吏火速写牌把唐僧他们提出来。当时就开了监门提了出来。
八戒发愁地说道:“今日又不知道要怎么打哩。”
行者笑道:“保管他们一下儿也不敢打。老孙全都已经办事停当了。上堂时千万不可下脆,他们还要下来请我们上坐呢。却等着我问他们要行李,要马匹。少了一些儿,等我打他们给你看。”
话音未落,已经走到了堂口。那刺史、知县和府县的大小官员,一看见他们就都下来迎接,说道:“圣僧们昨日来时,一则去迎接上司急忙紧迫,二则又看见了所获的赃物,没有来得及细问到底是什么情况。”
唐僧合掌躬身,又将前情细细陈述了一遍。
众官满口认了唐僧的说法,都说道:“错了,错了!别怪罪,别怪罪!”
又询问狱中可曾有什么疏忽失误。
行者走近前努目睁看,厉声高叫道:“我们的白马是堂上的人得了,行李是狱中的人得了,快快还我们!今日却该我来拷问你们了!冤枉捉拿平人(无罪之人,良民)做贼,你们该得个什么罪名?”
府县的官员们看见他恼怒了,没有一个不怕的,立即就叫收走马的牵马来,收着行李的取行李来,一—交付明白。你看行者三人一个个逞凶,众官只是用寇家来遮掩修饰。
三藏劝解了他们,说道:“徒弟们,这样也不得明白。我们暂且到寇家去,一则吊祭死者,慰问他的家属,二来与他们对证对证,看看是什么人看见我们做贼。”
行者说道:“说得是。等老孙把那死的叫起来,看看是哪个打他。”
沙僧就直接在府堂上把唐僧撮上马,吆吆喝喝的,他们一拥而出。那些府县的多位官员,也一一都到了寇家。吓得那寇梁兄弟两个在门前不住的磕头,迎接进了厅堂里。只看见他们那孝堂中,一家儿人都在孝幔里面啼哭。
行者叫道:“那打诳语陷害平人的妈妈,暂且不要哭!等老孙叫你老公来,看看他说是被哪个打死的,来羞他一羞!”
众官员只说孙行者说的是笑话。
行者继续说道:“列位大人,你们略微陪着我师父坐坐。八戒、沙僧,好生保护师父,等我去了就来。”
好大圣,跳出门,就起在了空中。只看见那遍地彩霞笼住宅,一天瑞气护元神。众人方才认出来行者是一个腾云驾雾的仙人,起死回生的神圣。他们在寇府一一焚香礼拜。
那大圣一路筋斗云,一直到了幽冥地界,径直撞进了森罗殿上,慌得那:
十代阎君拱手接,五方鬼判叩头迎。千株剑树皆攲侧(qi cè,倾斜),万迭刀山尽坦平。
枉死城中魑魅(chi mèi,鬼怪)化,奈何桥下鬼超生。正是那神光一照如天赦,黑暗阴司处处明。
十代阎王迎接住大圣,互相见礼了,询问行者为什么过来要做什么事情。
行者说道:“铜台府地灵县那斋僧的寇洪之鬼魂,是被哪个收来了?快点查出来给我。”
十代阎王说道:“寇洪善士,也不曾有鬼使去勾他,他自己到了这里,遇着地藏王的金衣童子,他被引着去见地藏王了。”
行者随即别了十代阎君,径直去到翠云宫,见了地藏王菩萨。地藏王菩萨与行者相互见礼后,行者详细说了前事。
地藏王菩萨喜悦地说道:“寇洪的阳寿,止于卦数,命终时,不沾染床席,就弃世而来,我因为他斋僧,是一个善士,就收他做了一个掌管善缘簿子的案长。既然大圣过来要取走他,我就再延长他的阳寿一纪(十二年为一纪),叫他跟着大圣离去。”
金衣童子于是就领出了寇洪。
寇洪看见了行者,声声地叫道:“老师!老师!救我一救!”
行者说道:“你被强盗踢死了。这里乃是阴司地藏王菩萨的地方。我老孙特意过来取你回到阳世间,对证明白这件事情。既然承蒙地藏王菩萨放你回去,又把你阳寿延长了一纪,等到十二年后,你再过来。”
那寇员外顶礼(跪下,两手伏地,以头顶着所尊敬的人的脚,是佛教徒最高的敬礼)不尽。
行者感谢后辞别了地藏王菩萨,将寇员外吹化为气,掉在衣袖中,一同离开幽府,又返回了阳间。驾着云头,回到了寇家,行者立即使唤八戒撬开棺材盖子,把寇员外的魂灵儿推到他本体中。须臾间,寇员外就透出气,活了过来。
寇员外爬出棺材来,对唐僧四人磕头,说道:“师父!师父!寇洪死于非命,承蒙师父到阴司救活我,乃是再造(重新给予生命)之恩啊!”
他称谢不已。
等到回过头来,他看见各个官员罗列在堂上,立即又磕头,问道:“列位老爹怎么都在舍下?”
那刺史说道:“你的儿子们刚开始递上来失状,坐名状告了圣僧们,我立即差人去捕获;没想到圣僧们路上遇到了杀劫你家的贼人们,夺回财物,送还给你家;我下人们误捉了圣僧们,还没有详细审查,当时就送去监禁了。昨夜被你显魂,我先伯也来家中诉告;县中又蒙浪荡游神下界;一时间就有这许多的显灵,所以放出了圣僧们,这位圣僧却又去把你救活了。”
寇员外跪着说道:“老爹,其实冤枉了这四位圣僧!那天夜里有三十多名强盗,明火执杖地进到我家中,劫去我的家私,是我难以割舍,向贼人们说理,没料到被他一脚撩阴踢死,与这四位圣僧有什么关系!”
他叫过妻子来,当场说道:“是什么人踢死我,你们就敢妄自状告?请老爹定罪。”
这时一家的老小,只是不断磕头。那刺史宽恩,免了他们的罪过。寇洪叫人安排筵宴,酬谢府县大人们的厚恩,官员们个个没有坐席回了本衙门。到了次日,再次挂起了斋僧牌子,又款待挽留三藏他们;三藏决不肯住。寇员外却又请来亲友们,置办旌旗幢幡,像先前一样给他们送行。
咦!这正是:
地辟(宽广)能存凶恶事,天高不负善心人。逍遥稳步如来径,只到灵山极乐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