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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4章 灭法国杀僧,悟空巧施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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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话说唐三藏固守住元阳,出离了那烟花苦套,跟随行者继续投西前进。不觉间又走进了夏天,正值熏风(和暖的南风)初动。梅雨(春末夏初下的雨)丝丝。好光景:

    冉冉(柔软下垂的样子)绿阴密,风轻燕引雏。新荷翻沼面,修竹渐扶苏。

    芳草连天碧,山花遍地铺。溪边蒲插剑,榴火壮行图。

    师徒四人,一路上耽(受)炎受热。正前行的时候,忽然看见那道路旁边有两行高大的柳树,从柳阴中走出来一个老母,她的右手下撸着一个小孩儿。

    那老母对唐僧高声叫道:“和尚,不要走了,快早儿点拨转马头往东回,进西去都是死路。”

    吓得个三藏跳下马来,打个问讯,说道:“老菩萨,古人云:‘海阔从鱼跃,天空任鸟飞。’怎么西进就没有路了?”

    那老母用手朝西指着,说道:“往那里去,有五六里远近,乃是灭法国。那国王不知道在前生哪世里结下冤仇,今世里无端造下罪孽。在两年前许下一个罗天大愿,要杀一万个和尚。这两年陆陆续续的。已经杀够了九千九百九十六个无名的和尚,只要再等四个有名的和尚,就凑成一万个,好做圆满哩。你们前去,若是到了城中,都是送命给地藏王菩萨!”

    三藏听后,心中害怕,战兢兢地说道:“老菩萨,深感盛情,感谢不尽!只是请问可有那不进城的方便路儿,我贫僧转过去吧。”

    那老母笑道:“转不过去,转不过去。只除非是会飞的,就能飞过去了。”

    八戒在旁边卖嘴(吹牛)道:“妈妈儿不要说吓唬人的话。我们都会飞哩。”

    行者火眼金睛,其实已经认出了好歹,那老母搀着孩儿,原来是观音菩萨与善财童子。

    慌得行者倒身下拜,叫道:“菩萨,弟子失迎!失迎!”

    那菩萨足下就有一朵祥云,轻轻驾起到空中,吓得个唐长老不敢站立,赶紧跪着只管磕头。八戒、沙僧也慌得跪下来,朝天礼拜。一时间,祥云缥渺,那菩萨径直回南海去了。

    行者站起身来,扶着师父说道:“请起来,菩萨已经回宝山了。”

    三藏起来后说道:“悟空,你既然认出来是菩萨,为什么不早说?”

    行者笑道:“你还正在那问话时,我就立即下拜了,怎么还是不早哩?”

    八戒、沙僧对行者说道:“感蒙菩萨指示,前边必然是灭法国,要杀和尚,我们该怎么办呢?”

    行者说道:“呆子不要怕!我们曾经遭遇了那些毒魔狠怪,虎穴龙潭,更不曾有什么伤损;到这里乃是一国的凡人,有什么可怕的?只是这里不是能停留的地方。天色将晚,要是有乡村人家,上城里买卖回来的,看见我们是和尚,嚷出我们的身份,不大妥当。暂且引着师父走下大路,寻找一个僻静的地方,才好一起商议商议。”

    三藏真个就依言,一行人都闪下路来,到了一个低洼的地方下面,一一坐定。

    行者说道:“兄弟们,你们两个好生的保护守着师父,等老孙变化了,去那城中看看,寻找一条僻静的路,我们连夜过去。”

    三藏叮嘱道:“徒弟啊,不要把这当做小可的事情。王法不容。你必须要仔细!”

    行者笑道:“放心!放心!老孙自有道理。”

    好大圣,说完后,将身子一纵,唿哨的跳在空中。真是怪哉啊:

    上面无绳扯,下头没棍撑。一般同父母,他便骨头轻。

    行者伫立在云端里,往下观看。只看见那城中喜气冲融(充溢弥漫),祥光荡漾。

    行者说道:“好一个去处!为什么灭法呢?”

    看一会儿,渐渐天色昏暗,又看见那:

    十字街灯光灿烂,九重殿香霭钟鸣。七点皎星(北斗星)照碧汉,八方客旅卸行踪。

    六军营,隐隐的画角才吹;五鼓楼,点点的铜壶初滴。

    四边宿雾昏昏,三市寒烟霭霭。两两夫妻归绣幕,一轮明月上东方。

    他想着:“我要下去,到街坊里打探观察路径,这般的一个嘴脸,撞见人,必定会说是和尚;等我变一变后再去。”

    他捻着诀,念动真言,摇身一变,变做一个扑灯蛾儿:

    形细翼硗(qiāo,薄)轻巧,灭灯扑烛投明。本来面目化生成,腐草中间灵应(应验)。

    每爱炎光触焰,忙忙飞绕无停。紫衣香翅赶流萤,最喜夜深风静。

    只看见他翩翩翻翻(形容虫鸟飞的样子),飞向那六街三市。临近房檐,靠近屋角。正飞行时,忽然看见那隅头(角落)拐角上有一湾子的人家,那些人家的门口都挂着个灯笼儿。

    行者说道:“这些人家过元宵哩?怎么挨排儿都点着灯笼?”

    他硬硬翅,飞到近前来,仔细观看。正当中一家子的方灯笼上,写着“安歇往来商贾”六个字,下面又写着“王小二店”四个字。行者才知道这是开饭店的。又伸头看了一看,看见有八九个人,都吃过了晚饭,宽了衣服,卸了头巾,洗了手洗了脚,各个上床去睡了。

    行者暗中欢喜地想道:“师父能够过去了。”

    你说他怎么就知道能够过去呢?原来行者要起个不良之心,等那些人睡着后,要偷他们的衣服、头巾,自己四人装扮成俗人进城。

    噫,有这般不称心的事!

    行者正思量的时候,只看见那小二走向前,吩咐着:“列位官人,都仔细些。我这里君子小人不同,各人的衣物、行李都要小心着。”

    你想那些出门在外做买卖的人,哪样不仔细?又听到这店家的吩咐,越发的谨慎了。

    他们都爬起来说道:“主人家说得有道理。我们走路的人辛苦,只怕睡着后,急忙间醒不过来,一时失当,怎么办啊?主人家将这些衣服、头巾、褡裢(长方形口袋,中间开口,两头缝合,一般挂在腰带上或者搭在肩上)都收进去,等到天将明的时候,再交付给我们起身。”

    那王小二真个把这些衣物等物品,只管都搬进他的屋里去了。行者性子急,展开翅,就飞入里面,钉在一个头巾架子上。又看见王小二去门口摘了灯笼,放下吊搭,关了门窗,这才进了房,脱衣睡下。那王小二有个妻子,带着两个孩子,那两个孩子哇哇聒噪(吵闹),急忙间就是不睡。王小二妻子又拿了一件破衣,在那里补补纳纳,也不见去睡。

    行者暗想道:“若是等这婆子睡了再下手,岂不是会耽误了师父?”

    又恐怕更深,城门关闭了,他就忍不住,飞了下去,朝灯火上一扑。真是“舍身投火焰,焦额探残生”。那盏灯就熄灭了。他又摇身一变,变做一个老鼠,叽叽哇哇的叫了两声,跳下来,拿着衣服、头巾,往外就走。

    王小二妻子慌慌张张的叫道:“老头子!不好了!夜耗子成精了!”

    行者闻言,又耍弄手段,拦着门,厉声高叫道:“王小二,不要听你婆子胡说。我不是夜耗子成精。明人不做暗事。吾乃是齐天大圣临凡,保着唐僧往西天取经。你这里国王无道,特来借这些衣冠,装扮我师父。暂用一时,等过了这城去,就会送还回来。”

    那王小二听到这些话,一骨碌起来,黑天摸地的,又是着急忙慌的人,捞着裤子当衫子,在那里左穿也穿不上,右套也套不上。

    那大圣使了个摄法,早已经驾云出去了。又一翻身,径直回到道路下面那低洼的地方旁边。

    三藏见星光月皎,探身凝望,看见是行者,来到了近前,立即开口叫道:“徒弟,可过得了这灭法国吗?”

    行者走上前放下那些衣物,说道:“师父,要过这灭法国,和尚就做不成。”

    八戒说道:“哥,你勒掯(lēi kèn,刁难)哪个哩?不做和尚也容易,只消半年不剃头,就长出毛来了。”

    行者说道:“哪里等得了半年!眼下就都要做俗人哩!”

    那呆子慌了,说道:“只要你说话,通常不体察道理。我们如今都是和尚,眼下要做俗人,却怎么戴得了头巾?就是把边儿勒住了,也没有收顶绳的地方呀。”

    三藏喝道:“不要打花(闲谈,说笑),先干正事!到底怎么样?”

    行者说道:“师父,他这城池,我已经看了。虽然是那国王无道杀僧,却也倒是一个真天子,城头上有祥光喜气。城中的街道,我也认得。这里的乡谈(方言),我也省得,会说。刚才在饭店内借了这几件衣服、头巾,我们暂且扮作俗人,进城去借了宿,到四更天就起来,叫店家安排了斋饭吃;挨到五更天的时候,换城门离开,奔上大路西行。就算有人撞见我们拉扯住,也好争辩:只说我们是上邦钦差的,灭法国国王不敢阻滞,放我们过来的。”

    沙僧说道:“师兄处治的最妥当。暂且依着他行事。”

    长老无奈,真个就脱了褊衫,去了僧帽,穿上了俗人的衣服,戴上了头巾。沙僧也换了。八戒的头大,戴不了头巾,被行者取了一些针线,把头巾扯开,两顶缝做一顶,给他搭在头上;挑拣出一件宽大的衣服,给他穿了。

    行者随后自己也换上一套,说道:“列位,这一去,把‘师父徒弟’四个字儿暂且收起来。”

    八戒问道:“除去了这四个字,那怎么称呼?”

    行者说道:“都要做弟兄称呼:师父叫做唐大官儿,你叫做朱三官儿,沙僧叫做沙四官儿,我叫做孙二官儿。只是到了店中,你们千万不要言语,只让我一个人开口答话。等他问我们做什么买卖,只说是贩马的客人。把这白马做个样子,说我们是十弟兄,我们四个先过来租赁店房卖马。那店家必然款待我们,我们享用了,临行的时候,等我拾一块瓦碴儿(碎瓦片),变成一块银子谢他,却就走路。”

    长老无奈,只得曲从(委曲顺从)。

    四人忙忙的牵马挑担,跑到那城池边。此地方是一个太平地界,入更时分,尚未关上城门。他们径直进去,走到王小二店门口,只听到里边的人还在叫着哩。

    有的说:“我不见了头巾!”

    有的说:“我不见了衣服!”

    行者只假装不知道,引着三藏他们,往斜对门的一家店去安歇。

    那家子还没有收灯笼,行者随即走近门口,叫道:“店家,可有闲房儿,我们来安歇?”

    那里边有个妇人答应道:“有,有,有。请官人们上楼。”

    话音未落,就有一个汉子过来牵马。行者把马儿递与他,让他牵了进去。行者引着师父,从灯影儿后面,径直走上楼门。那楼上有方便使用的桌椅,推开窗格,映着月光他们齐齐地坐下。只看见有人点上灯端了过来。

    行者拦住楼门,一口吹熄灭灯火,说道:“这般明亮的月色不用灯火。”

    那人才下去,又有一个丫鬟端来四碗清茶。行者接住了,从楼下又走上一个妇人来,有五十七八岁的模样,一直走上楼,站在他们旁边。

    老妇人问道:“列位客官,哪里来的?有什么宝货?”

    行者说道:“我们从是北方来的,有几匹粗马要贩卖。”

    那老妇人说道:“贩马的客人尚且还小。”

    行者说道:“这一位是唐大官,这一位是朱三官,这一位是沙四官,我学生是孙二官。”

    老妇人笑道:“异姓。”

    行者说道:“正是异姓同居。我们一共有十个弟兄,我们四个先过来租赁店房打伙;还有六个在城外借宿,领着一群马,因为天晚不好进城。等我们租赁了房子,明早都进来。只等卖了马后才回去。”

    那老妇人问道:“一群有多少马?”

    行者说道:“大小有百十匹儿,都像我这个马的身子,却只是毛色不一。”

    老妇人笑道:“孙二官人诚然是一个客纲客纪(出门人应遵守的规矩)的人。幸好是来到了舍下,第二个人家也不敢留你。我这舍下院落宽阔,槽札齐全完备,又有草料,任凭你们几百匹马都养得下。却是有一件:我舍下在这里开店多年,也有一个贱名。先夫姓赵,不幸去世多年了。我这里唤做赵寡妇店。我店里有三样儿来招待客人。如今先小人,后君子,先把房钱讲定后,好算账。”

    行者说道:“说得是。你府上是哪三样来招待客人?常言道:‘货有高低三等价,客无远近一般看。’你怎么说是有三样招待客人?你可以试着说说给我听。”

    赵寡妇说道:“我这里是上、中、下三样。上样者:五果五菜的筵席。狮仙斗糖的桌面,两个人一张桌,请小娘儿来陪唱陪歇。每位客人该五钱银子,连房钱也包含在内。”

    行者笑着说道:“相应啊!我们那里五钱银子还不够请小娘儿哩。”

    赵寡妇又说道:“中样者:合盘桌儿,只是有水果、热酒,筛来任凭你们自家猜枚行令,不用小娘儿,每位只该二钱银子。”

    行者说道:“越发地相应了!下样儿怎么说?”

    老妇人说道:“不敢在尊客面前说。”

    行者说道:“也说说无妨。我们好拣相应的干。”

    老妇人说道:“下样者:没有人服侍,锅里有方便的饭,任凭他怎么吃,吃饱了,拿些草儿,打个地铺,在方便的地方睡觉,天亮的时候,任凭赐几文饭钱,决不计较。”

    八戒听说后,说道:“造化,造化!老朱的买卖到了!等我看着锅吃饱了饭,在灶门前睡他娘的!”

    行者说道:“兄弟,说的哪里话!你我在江湖上,哪里不赚几两银子!把上样的安排过来。”

    那老妇人满心欢喜,立即叫人:“看好茶来,厨下快整治东西。”

    于是就下楼去,忙叫着:“宰鸡宰鹅,煮腌下饭。”

    又叫着:“杀猪杀羊,今日用不完,明日也可以用。看好酒。拿白米做饭,白面擀饼。”

    三藏在楼上听见了,说道:“孙二官,怎么好?她去宰鸡鹅,杀猪羊,倘若送了过来,我们都是长斋(常年吃素)的,哪个敢吃?”

    行者说道:“我有主张。”

    行者去到那楼门边跺跺脚,说道:“赵妈妈,你上来。”

    那赵妈妈上来问道:“二官人有什么吩咐?”

    行者说道:“今日暂且不要杀生,我们今日斋戒。”

    赵寡妇惊讶地问道:“官人们是长斋,还是月斋?”

    行者说道:“都不是,我们唤做‘庚申斋’。今天乃是庚申日,正当斋戒,只要过了三更后,就是辛酉日,便开斋了。你明日杀生吧。如今先去安排一些素的来,肯定照上样的价钱奉上。”

    那妇人越发地欢喜,跑下去叫道:“不要宰!不要宰!取一些木耳、闽笋、豆腐、面筋,去园子里拔一些青菜,做粉汤,发面蒸卷子,再煮些白米饭,烧些香茶。”

    咦!那些当厨的庖丁,都是每日里做习惯的手段,霎时间就安排停当了,摆列在楼上。又有现成的狮仙糖果,三藏四人任情地享用。

    赵寡妇又问道:“官人们可吃素酒?”

    行者说道:“只有唐大官不用,我们也吃几杯。”

    赵寡妇又取来了一壶暖酒。他们三个方才斟上素酒,忽然听到乒乓的楼板响声。

    行者问道:“赵妈妈,底下倒了什么家伙了?”

    赵寡妇说道:“不是倒了东西,是我小庄子上有几个客子送租米来晚了,叫他们在楼底下睡。因为客官到来,没人使用,就叫他们抬着轿子去院中请小娘儿来陪你们。想来是那轿杠撞得楼板响。”

    行者说道:“幸好说了。快不要去请。一则是斋戒的日期,二则兄弟们还没有到齐。索性等明日兄弟们进来,一家请一个婊子,在府上耍耍时,等卖了马再起身。”

    赵寡妇说道:“好人!好人!又不失了和气,又养了精神。”

    立即下去叫:“抬进轿子来,不要去请了。”

    四人吃过了酒饭。伙计们收了家伙,都散去了。

    三藏在行者耳根边悄悄的问道:“在哪里睡?”

    行者说道:“就在楼上睡。”

    三藏说道:“不妥当。我们行了一路都辛辛苦苦的,倘或睡着了,这家子一时间要是再有人过来收拾,看见我们或许滚了帽子,露出光头,认出来我们是和尚,嚷了起来,却怎么好?”

    行者说道:“是啊!”

    行者就又去楼门前跌跌脚。

    赵寡妇又上来问道:“孙官人又有什么吩咐?”

    行者问道:“我们在哪里睡?”

    老妇人说道:“这楼上就好睡。又没有蚊子,又是南风。大开着窗子,忒好睡觉。”

    行者说道:“睡不得啊。我这朱三官儿有些寒湿气,沙四官儿有些漏肩风。唐大哥只要在黑暗的地方睡,我也有些儿怕见光亮。这里不是睡觉的地方。”

    那赵妈妈走下楼去,倚着柜栏在那里叹气。

    她有个女儿,抱着个孩子走近跟前问道:“母亲,常言道:‘十日滩头坐,一日行九滩。’如今是夏日炎天,虽然没有什么买卖,到了交秋的时候,还做不完的生意哩。你嗟叹什么?”

    老妇人说道:“儿啊,我不是发愁没有买卖。今日晚间,已经是将要收铺子,入更时分,有这四个马贩子来租赁店房,他们要了上样管待。实指望赚他们几钱银子,他们却吃斋,又赚不了他们的钱了,因此才嗟叹。”

    那女儿说道:“他们既然吃了饭,不好往别人家去了。明日还可以安排荤酒,怎么赚不了他们的钱了?”

    老妇人又说道:“他们都有病,怕风,怕见光亮,都要在黑暗处睡觉。你想我们家中都是些单浪瓦儿(只铺一层瓦,易透光漏雨)的房子,哪里去寻黑暗处?不如舍一顿饭给他们吃了,叫他们往别家去吧。”

    那女儿说道:“母亲,我家有一个黑暗处,又没有风色,甚好,甚好。”

    老妇人问道:“是哪里?”

    那女儿说道:“父亲在的时候曾经做了一张大柜子。那柜子有四尺宽,七尺长,三尺高,里面可以睡下六七个人。叫他们往柜子里去睡吧。”

    老妇人说道:“不知道好不好,等我去问他们一声。——孙官人,舍下蜗居,更是没有黑暗处,只有一张大柜子,不透风,又不透亮,往柜子里去睡怎么样?”

    行者说道:“好!好!好!”

    老妇人立即派几个客子把那个大柜子抬出来,打开柜子盖儿,请行者他们下楼。行者引着师父,沙僧拿着行李担,顺着灯影后面直接到了柜子旁边。八戒不管好歹,就先跳进了柜子里。沙僧把行李递进去,搀扶着唐僧进去,沙僧也进到了里边。

    行者问道:“我的马在哪里?”

    旁边有服侍的回答道:“马在后屋拴着吃草料哩。”

    行者说道:“牵过来。也把槽抬来,紧挨着这柜儿拴住。”

    行者刚刚进到柜子里,就叫:“赵妈妈,盖上盖儿,插上锁钉,锁上锁子,还替我们看看,哪里透亮,使些纸儿给糊糊,明日早些儿过来打开柜子。”

    赵寡妇说道:“忒小心了!”

    于是就此各各都关门去睡了。

    却说他们四个到了柜子里。可怜啊!一则乍然戴着个头巾,二来天气炎热,在柜子里又闷住了气,一点都不透风,他们都摘了头巾,脱了衣服;又没有把扇子,只得将僧帽扑扑地扇扇儿。你挨着我,我挤着你,一直到了有二更时分,三藏他们却都睡着了。只有行者有心闯祸,偏偏他睡不着,伸过手,在八戒的腿上一捻。

    那呆子就缩了脚,口里哼哼地说道:“睡了吧!辛辛苦苦的,有什么心肠还捻手捻脚的耍子?”

    行者捣鬼说道:“我们原来的本身是五千两,前者马卖了三千两,如今两褡裢里现在有四千两,这一群马还卖他三千两,也有一本一利。够了!够了!”

    八戒是要睡的人,哪里会答对他。

    岂会知道她这店里走堂的,挑水的,烧火的,素来与强盗一伙。听见行者说有这许么多的银子,他们就派遣几个溜出去,伙同了二十多个贼,明火执仗的过来打劫马贩子。众贼冲开店门进来,吓得那赵寡妇母女战战兢兢地关了房门,不管那些贼人在外边怎么收拾。原来那些贼人不要店中的家伙,只去寻找客人。到楼上并不见客人的形迹,打着火把,四下里照着查看,只看见天井中有一张大柜子,柜脚上拴着一匹白马,柜盖紧锁着,掀翻不动。

    众贼人说道:“走江湖的人都有手眼(待人处事的手段、谋略),看这柜子势重,必定是行囊财帛在里面。我们偷了这匹马,把这柜子抬出城,再打开分了,却不是好?”

    那些贼人果真找到绳子来扛抬,把这柜子抬着就走,一路走动那柜子就晃啊晃的。

    八戒被晃醒了,就问道:“哥哥,睡吧。摇什么呢?”

    行者悄悄地说道:“不要言语!没有人摇。”

    三藏与沙僧也忽然醒了,问道:“是什么人抬着我们呢!”

    行者说道:“不要嚷,不要嚷!等他们抬!抬到西天,也省得我们走路。”

    那些贼人得了手,并不往西去,倒是抬向城东,杀了守门的军兵,打开城门出去了。当时就惊动了六街三市,各铺上的火甲人夫(城市民众负担的负责消防和治安的差役),都去通报给巡城总兵、东城兵马司。那巡城总兵、东城兵马司,事当干己(事情与自己有关系),就立即点起人马弓兵,出城追赶贼人。那些贼人看见官军势大,不敢去抵敌,就放下大柜子,丢了白马,各自落草(逃入山林做强盗)逃走了。众官军不曾捉拿到半个强盗,只是夺下了大柜子,捉住了白马,得胜后要回城中。那巡城总兵官在灯光下,看见那白马,真是好马:

    鬃(马颈上的长毛)分银线,尾軃(duo,下垂)玉条。

    说什么八骏龙驹,赛过了骕骦(su shuāng,良马名)款段(行走迟缓从容)。

    千金市骨,万里追风。登山每与青云合,啸月浑如白雪匀。

    真是蛟龙离海岛,人间喜有玉麒麟。

    那巡城总兵官不骑自己的马儿,就骑上这个白马,率领众军兵进城,把柜子抬在了巡城总兵府衙,同东城兵马司官一起写了个封皮给封了,令人巡逻守护,等到天明后启奏,请旨意来定夺。众官军都散去了。

    却说唐长老在柜子里埋怨行者,说道:“你这个猴头,害死我了!若是在外边,被人捉拿住了,送给灭法国国王,还好争辩争辩;如今锁在柜子里,被贼人抢劫去,又被官军夺回来,明日见了国王,现现成成的开刀请杀,却不是凑够了他的一万之数?”

    行者说道:“外面有人!打开柜子,被捉拿出来不是捆着,便是吊着。暂且忍耐些儿,免了被捆被吊。明日见到那昏君,老孙自然有对答,保管你一毫儿也不伤,先放下心去睡睡。”

    挨到了三更时分,行者弄了个手段,顺出铁棒来,吹口仙气,叫声“变!”就变做一个三尖头的钻儿,行者在挨着柜脚那钻了两三钻,钻出了一个眼子。收起了钻儿,摇身一变,变做一个蝼蚁儿,从眼子里跳了出去,然后现出原身,踏起云头,径直来到皇宫门外。这时候那国王正在酣睡。

    行者使了个“大分身普会神法”,将左臂上的毫毛都拔下来,吹口仙气,叫声“变!”一根根都变做了小行者;右臂上的毛,也都拔下来,吹口仙气,叫声“变!”一根根都变做了瞌睡虫;念一声“唵”字真言,叫当坊的土地,领着众阴兵布散往皇宫内院,五府六部、各衙门大小官员的住宅内,只要是有品职的,都给他一个瞌睡虫,让他们人人稳睡,不许翻身。

    行者又将金箍棒取在手中,掂一掂,晃一晃,叫了声“宝贝!变!”立即变成了千百口剃头刀儿,他拿了一把,吩咐众小行者各自拿了一把,都去皇宫内院,五府六部,各衙门官员睡觉的地方去剃头。

    在这半夜里给所有身上有官职的人都剃头成功后,行者念动咒语,喝退了土地神祗。将身子一抖,两臂上的毫毛都收回来了。再将所有的剃头刀一总捻成真,依然认了本性,还是一条金箍棒,把金箍棒收成微小的形状,继续藏在耳朵里。

    行者又翻身还变做蝼蚁,钻回到柜子里。现出了本相,与唐僧他们一起打瞌睡睡觉。

    却说那皇宫内院里的宫娥彩女,天不亮就起来梳洗,发现一个个都没有了头发。穿宫行走的大小太监,也都没有了头发。他们全都一齐拥来,到了寝宫外面,奏响乐器惊寝,个个眼里噙着眼泪,不敢进去传话。

    不一会儿,那三宫皇后醒来了,也发现自己没有了头发。慌忙移灯到龙床上去看,发现锦被窝中,睡着一个和尚,皇后忍不住吓出声来,惊醒了国王。

    那国王急忙睁开眼睛,看见了皇后的头光,他连忙爬起来问道:“梓童(皇帝对皇后的称呼),你如何变成了这等样子?”

    皇后说道:“主公也是这个样子啊。”

    那皇帝摸了摸自己的头,吓得三尸呻咋(zhā),七魄升空(形容极度惊恐),说道:“朕怎么变成这样了?”

    正在那慌忙的时候,只看见那六院妃嫔,宫娥彩女,大小太监,全都光着头跪下,说道:“主公,我们做了和尚了!”

    国王看见了,眼中流泪地说道:“想来是因为寡人杀害和尚?”

    立即传旨吩咐道:“你们不得说出落发的事情,恐怕文武群臣,褒贬国家不正。暂且都上殿设朝。”

    却说那五府六部,满衙门的大小官员,天不明都要去朝王拜阙。原来这半夜里一个个也都没有了头发。每个人都写表启奏这事。

    只听到那:静鞭三响朝皇帝,表奏当今剃发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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