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西窗夜话
林青木在十八岁生日的第二天不幸去世。
那是个平凡的午后,他被几个男生推进学校的游泳池里。
“穷小子,要是能坚持五分钟,这点儿钱都归你。”杨斌一声吆喝,整个游泳馆都沸腾了。
林青木的水性好,却也不能做到憋气五分钟,可是他穷,一打钱甩在脸上,由不得他不拼命。
杨斌的小跟班已经开始计时,于是在同学们的哄笑和口哨声中,林青木深吸一口气,整个人扎进水里。
两分钟……三分钟……四分钟,林青木已经到了极限。
他大声呛咳起来,本能地冲出水面,却被一只手按了回去。
他听到杨斌气急败坏地吼叫:“你给老子再忍忍!老子可是赌你能行的!别让老子输钱!”
那只手狠狠地按住他,任他怎么挣扎都不放开。
“加油啊木木!我也是压你的保!”
“他好像快不行了,快把他拉上来吧!”
“别拉别拉,我这个月零用钱都压他身上了,还指望他翻盘呢!”
…………
强烈的窒息感让他痛苦不堪,耳边的吵闹声渐渐飘远。
意识恍惚起来,一阵天旋地转后,林青木感到周身的水突然变得粘稠浓重。
一阵恶臭袭来,身体猛地扑出水面。
睁开眼睛,四周竟然漆黑一片,宽敞的水池变得逼仄狭窄,借着朦胧的月光,林青木很快就发现,自己泡在一个大水缸里!
浓重的血腥和腐臭气味搅得他胃里一阵翻腾,余光感到一束阴寒的目光,他下意识转头,顿时吓得全身颤抖。
他看到一张惨白而肿胀的人脸!
“啊——”林青木一声惨叫,在水缸里拼命扑腾。
“呵呵,对不住,死得有点惨了。”人脸的主人举起泡得发绿的右手,不好意思地抓了抓枯藻一样的头发。
他明显是个死人,胸口被利器刺穿,汩汩黑血从血窟窿里流出来,汇入浸泡着他尸身的腐水里,使得那一缸腐水更加恶臭粘稠。
虽然身体已经泡发,面目腐烂肿胀,但从声音判断,这是个只有十来岁的半大小子,身上穿一件粗布马褂,看起来像是民国电视剧里的戏服。
如果要说角色扮演,这小孩儿的身份大概是宅院里的童工下人。
林青木可没心情研究这人的来历死因,他紧紧攀着缸口边沿,手脚并用往外爬。
“呵呵,呵呵……”小男孩咧着泡成淡粉色的嘴,憨厚地笑个不停,“小哥,您别怕啊,俺不会伤害您……”
边说边怯生生地伸出双手。
“别碰我——!”
林青木没想到自己还能发出这么拔高的声音。
拖长的尾音还未消散,缸中男孩的双手已经拖住林青木的屁股,向上一个起势,帮他爬出水缸。
林青木脚一着地撒腿就跑,身后的水缸里传来男孩的呼喊:“俺叫水生!您要是能活到天亮,劳您大驾给俺收尸啊!”
声音通过水缸传播过来,带着闷闷的共鸣和悠长的回声。
林青木一路奔逃,粗喘声伴着本能的呜咽,胸口像是要炸开,比在游泳池里憋气还难受。
跑着跑着,情绪渐渐平复,理智慢慢回笼,他开始观察周围环境。
这里看上去像是江浙一带的大宅院,他刚刚爬出来的水缸,是放在宅院里蓄水,以备“走水”时救火用的。
林青木一路沿着长廊奔跑,不时看到飘荡在黑夜里的鬼魂,这些阿飘们像是都保持着死时的样貌,个个惨不忍睹,脸色惨白几近透明,在夜色的映衬下,通身泛着淡淡的幽蓝。
他们表情呆滞,行动也很迟缓,看上去不太聪明的样子。
所以林青木虽然心里害怕,但每次撞见不太聪明的鬼魂,他都能在鬼魂发现他之前,灵活地逃跑。
我这是死后穿越了吗?林青木不由得这样想。
低头看看身体,还穿着蓝白色的校服;两手交替捶打手臂,打得着,而且还很疼,说明不是做梦,身体也还有实质。
像是回应他的疑惑似的,一个声音凭空响起:
“欢迎来到【死亡梦乐园】。”
说话的是个青年男人,嗓音清澈明亮,拖着愉快的腔调,语气里还夹带着明显的戏谑和嘲笑。
那声音自带混响,如环绕立体声般纠缠不放,林青木的心跳如鼓,那声音没有声源,分明就是来自他的脑海!
“你能来到这里,说明你在原来的世界已经死了。
“【死亡梦乐园】,是死神的恩赐,你有幸被它选中,就会回到死亡前半小时的状态,并通过努力,得到一次复活的机会。”
林青木骇然。
也就是说,现实世界里,他已经在游泳池里淹死了。
死的时候只穿一条泳裤,他现在身上的校服,是他死前半小时的衣着。
也幸亏有这件校服,要是他只穿一条泳裤穿越过来,夜风阴冷倒还好说,那一缸的腐尸血水,如果没有衣服阻隔,怕是要浸入他身体的每个毛孔。
想到这里,林青木心里一阵恶寒,后怕地咧了咧嘴。
“你……你是谁?是死神吗?我、我要怎么做,才能、才能回到原来的世界?”
脑海里的声音答道:“请尽快找到你的同伴,并努力完成任务。”
林青木:“什、什么任务?”
他又静静地等了一会儿,脑海里的声音却没再回应。
这让他一度怀疑,刚才的男声,是自己的幻觉。
沿着庭廊又进入一个庭院,拐弯时撞上一副高大却略显单薄的脊背。
脊背的主人转过身来,夜色朦胧中,诡异的气氛中,林青木竟然眼前一亮,心潮澎湃。
这个和自己年龄相仿的男孩,也太好看了吧!
林青木一度怀疑撞了个艳鬼,可却浑然不觉得害怕。
男孩打量了他一阵,不确定地问:“活着的?”
林青木讷讷点头。
也难怪男孩这么问,他在缸里泡过尸水,校服上都是污秽的水渍和血迹,身上散发着血腥味和尸体的恶臭,要不是脸上生动的恐惧表情,他倒真挺像鬼的。
男孩松了口气,又试探着问:“同伴?”
林青木顿时惊喜地笑了,原来那个声音不是幻觉!
“同伴同伴!我可找到你了!”林青木双手并用握住男孩的手,兴奋得就像长途行军后的会师。
见男孩表情尴尬,他才不好意思地收回了手。
“你还看到别的活人了吗?”男孩问林青木的同时,将目光放远,谨慎地观察四周。
“没有……”林青木摇摇头。
林青木觉得,虽然环境诡异,初次见面,该有的客套还是得有。
于是他怯怯地道:“我叫林青木,我……”
他在脑海中快速搜刮看过的为数不多的穿越小说,继续说道:
“我生活的世界叫地球,我穿越前的时间是2021年6月1日下午1点左右,当时我正在游泳池里憋气,从水里出来就到这儿来了。”
又问道:“你呢?”
“嗯,我也来自地球。”
男孩没有看他,仍然在警觉地观察环境,明显没把心思放在对话上,只是出于礼貌,很不走心地回应一声。
林青木羞愧低头,后知后觉自己的寒暄话有多傻。
男孩注意到他的别扭,这才看向他,自嘲地笑了笑,说道:“叫我韩一吧,等我们都能活着回去了,再好好认识一下。”
叫他韩一?
言下之意,这不是他的真名,只是姑且用作称呼的代号。
另外,等我们都能活着回去……
林青木突然想到脑海里那个男声,忙道:“他也对你说了吧?我们要做任务,你知道是什么……”
他的话还没问完,脑海里的声音又响了起来。
“恭喜玩家找到一个同伴,为了完成任务,在互相残杀之前,大家还是先要通力合作的。”
林青木震惊得不知所措,他看看身边的韩一,见男孩低着头,神情严肃,显然也听到了男人的话。
林青木的喉结不自觉地滚动了两下。
“他、他这是什么意思啊?”
韩一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安静地站了一会儿,确定脑海里的声音不再说话,才抬起头看向林青木。
他说道:“走吧,先找找看还有没有其他人。”
两人结伴同行,林青木不再像之前那么害怕,他跟着不愿意透露姓名的漂亮男孩,继续在大宅院里探索。
放眼望去,亭台楼阁,古色古香,他们竟数不清进了多少扇穿堂木门,走过多少个四方天井,当真的庭院深深、大院深宅。
途中还会不时遇到几只阿飘,林青木的呼吸不自觉地凝重,本能地向走在前面的男孩贴近。
韩一回头看了看他,说道:“他们应该都是地缚灵,只要不靠近他们死去的地方,他们就不会攻击你。”
林青木还是第一次听说什么地缚灵,韩一的声音虽然很清冷,说出的话却给了他极大的安慰,一直提在心口的气终于吐了出来。
韩一:“不过,地缚灵都是死得冤枉的,带着怨气,是恶灵。”
林青木:“……”
他才放下的双手又揪紧了韩一的衣服。
这时,林青木才注意到,韩一身上的衣服不太寻常,天蓝色,两边肩膀上各有几个白道,像是……
监狱的囚衣?
“你……”
他本想问韩一,在来到这里之前,经历了怎样的生死关头,一抬头看到男孩俊美的侧脸,莫名觉得不忍心,就又把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又拐进一间别院,层层叠叠的林叶之间隐现出几束微弱的光晕。
再往院深处走,他们看到那些光晕是西厢房里摇曳的烛光,寂静的深夜,那间房时不时传出窣窸的低语声。
林青木的喉间咽了咽,抬头盯着韩一的后脑。
韩一感受到他的目光,沉声说道:“过去看看。”
他们轻手轻脚地走到房间门口,顺着木制窗扉的空隙往里看,中式装潢古色古香,房间正中摆着一张长桌,靠墙放一排木制书架,还有几个矮柜,整体风格像是民国电视剧里,大户人家的书房。
这时房间里已经聚集了很多人,粗略一数就有二十余个。
“恭喜玩家,人员已聚齐,游戏即将开始。”
那个男人的声音又出现了,房间里的人都像被施了定身咒一般,静静地听着。
看来,这男人是同时在每个人的脑海里说话。
“注意,为了完成任务,在互相残杀之前,大家还是先要通力合作的。”
男人又重复了这句话,每个人的脸上都很凝重。
没有人说话,大家都很安静,不约而同地期待那个声音能给出更多的提示。
这些人也不全是静静地听着,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女,就像听不到声音似的,一直在欢快地笑,手里不停地摆弄几颗白色蜡烛。
她的穿着有些复古,上身一件鹅黄色短褂,下穿乳白色长裙,长发及腰,一个宽大的白色发夹横在头顶,额头上覆着一层细碎的刘海。
女孩看到林青木和韩一,登时眼前一亮,笑得甜美俏皮。
“又来了两位!”女孩边说边起身,“好俊俏的一对啊!”
林青木:“……”
韩一:“……”
屋子里其他人也都看过来,他们的目光或惊疑不定,或谨慎提防,想来心里都绷着一根弦。面对未知的处境,谁也不可能谈笑风生。
林青木大致观察了一下,这些人以年轻人居多,最大的超不过四十岁,最小的……
他和韩一就是年龄最小的了。
脑海中的男人没有再说话,那个穿着复古的女孩倒开始掌控全场。
她将桌子上的两根白色蜡烛点燃,放进青花瓷质地的托盘里,两手各持一柄,将蜡烛分别交到林青木和韩一手中。
屋子里的每个人,手里都托着一模一样的托盘和白烛。
“啊,看来人到齐了!”女孩合掌在胸前拍了一下,看样子像是对眼前的局面兴致勃勃,“大家快入座吧!”
她伸手做了个“请”的动作,众人便都围着正中的长桌坐下。
女孩手里也捧着一柄白烛,坐在桌子正座的位置。
在这样的中式宅府中,人们不自觉就会注意起礼数来,林青木和韩一年龄最小,于是就在离正座最远的位置坐下了。
众人学着女孩的样子,将白烛托盘放在面前的桌面上。
女孩的眼神里充满笑意,还带着些许俏皮,这样的俏皮和愉悦,与众人的紧张不安,以及环境的阴森可怖,形成鲜明的对比。
虽然女孩长相甜美,笑容可人,这份甜美可人却透着令人胆寒的神经质和违和感。
女孩的目光在众人脸上一一扫过,然后很大方地说道:“大家都做个简单的自我介绍,再讲讲是怎么来到这里的吧。”
此言一出,大家都面面相觑,各有所思。
林青木心想,如果说他现在所经历的是一次异世界的冒险,这女孩应该就是能够指引他们离开这里的dm了吧?
“我先来吧,”就在大家都犹豫着要不要第一个发言的时候,女孩率先开口,说道,“我叫苏婉,今年十七岁。”
众人都松了口气,这女孩第一个说,就是有意给大家打个样,果然是个dm啊。
“我家里经营钱庄,是镇里的首富,家中父严母慈,还有个伶俐可爱的弟弟,本来幸福安详、尽享天伦……”
可是紧接着一句话,就让所有人刚刚调顺的气息又凝重起来。
女孩说着说着就由喜转悲,语调也幽幽飘忽起来,像是戏台上的青衣念白。
“一日有土匪闯来,进门便见人就杀,见物就抢,父亲让我躲在这间屋子的书柜里,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要出来。
“那些土匪闯进来,在房间里翻箱倒柜,我很快就被他们发现,他们把我活活的折磨死,然后将我的尸身推回柜子里……”
女孩说到这里,飘忽的眼神落在屋角的一个半人高的木柜上。
所有人都心惊胆战,胆小的几个女孩都吓得哭了出来。
而更让人害怕的是,自称苏婉的女孩低头抹泪,哭声凄厉,可这哭声中竟然伴着回声,那回声像是从烛光难以照及的黑暗中来,悠长阴森更甚,就像是黑暗里有另一个哭泣的女孩。
一个年龄在三十岁上下的男人猛然起身,大喊一声:“胡闹什么!到底是谁在搞这些鬼把戏?”
谁都听得出来,他这样骄横跋扈,不过是在掩饰内心的恐惧。
男人哼哼了两声,像是要冷笑,可是笑到一半,嘴角就失败地耷拉下来。
“密室逃脱还是剧本杀?我才不跟你们玩儿!”
而女孩苏婉却像是根本没听到他的话,甚至就像没看到这个人一样,还沉浸在自己的悲伤中,一边抹泪一边说道:
“可怜我一家老小二十一口人,都被那帮土匪杀害……”
二十一口人……林青木的心猛地一跳,在这间屋子里,除了女孩苏婉,正好就是二十一人……
“父亲被他们挂在前院的桂树上吊死,年幼的弟弟……”
女孩越说越伤心,企图离开的男人见她不理自己,便进一步试探,缓步向门口踱去。
而就在此时,坐在桌尾处的林青木,忽然觉得身体右侧的黑暗里,有一股股阴冷至极的风在涌动。
不!那不是风!是一束又一束……软软沓沓,绵长柔韧……
像是触手又像是丝绸的东西在蠕动!
林青木看向哭诉中的苏婉,登时倒抽一口凉气。
她背后的头发,像是有了灵魂般不安分地蠕动着,长度本来只到腰际,竟然不知何时延长到身下,直到消失在烛光照不到的黑暗里。
“啊……”林青木不禁轻呼一声,想要提醒男人注意,下意识举起左手,却被一只温暖的手掌握住。
坐在他左侧的韩一转过头看他,神色凝重,微微摇了摇头。
来不及了。
男人已经快走到门口,而苏婉还在兀自说着家族的遭遇。
“我那只有六岁的弟弟,在院子里和三个小厮捉迷藏,土匪闯进来的时候,弟弟把蒙着眼睛的布条取下来,吓得不敢动。
“那群畜生抓住他,把他的眼睛剜出来,他们看着弟弟痛得乱跑乱抓,哭着要妈妈,他们像看杂耍一样大笑,就这样看我弟弟继续捉迷藏……”
苏婉已经泣不成声,可是林青木却清楚地听到,黑暗中那类似触手又似丝绸的延绵不绝的东西,却像很生气一样沉声粗喘。
而企图逃出屋子的男人,已经差一步就到门口。
“等等我!”
“我也走!”
又有两个人,一男一女,也跟着站起身,追到男人身边,三人各举着自己的蜡烛,疾步冲向门口,眼看就要成功。
就在这时,黑暗中蠢蠢欲动的东西突然暴动,整间屋子都升腾起剧烈的阴风。
几乎是同时,三束又粗又长的头发从黑暗中升腾而起,直奔一只脚都已迈出门口的三人。
长发勒住三人脖颈的同时,黑暗中传来锈铁磨砂一样的喑哑女声:“骗子!骗子!你不是说要留下来陪我吗?!”
黑发柔软绵长,在空中打散成无数条纤细的发丝,密密匝匝地缠紧企图逃走的三人,又探进他们的口中,再从后脖颈穿出来。
鲜血喷涌脑浆迸射,黑发像是还没消气,继续在空中辗转涌动,带起阵阵阴风,把三人死时都未及脱手的白色蜡烛吹灭。
霎时间,惊叫声四起,哭喊声连连。
屋内阴风大作,每个人身前的烛光都岌岌可危。
可奇怪的是,剧烈的风还在不停地盘旋,除了那被头发杀死的三人,其他人的蜡烛虽然摇晃得厉害,却一直没有熄灭。
众人都惊慌起来,又有人从椅子上站起来逃跑,林青木还没想好如何劝说,韩一就及时喊道:“不要乱动!想活命就坐好!”
他这句话极具震慑力,慌乱的众人都像有了主心骨,惟命是从地坐回原位。
林青木注意到,这群心智溃乱的人群中,有两个男人却异常淡定。
一个年龄三十五岁上下,寸头,相貌平平,身材矫健。
另一个二十四五岁,五官俊朗,戴副眼镜,白白净净的,看起来像个青年学者。
韩一说话的时候,这两人都不约而同向他投来审视的目光。
慌乱很快就平复下来,而坐在正座的苏婉,自始至终都没有停止讲述自己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