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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同在异乡为异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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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双原本该在棋盘上执子杀伐的手,此时便在厨房帮厨劳作,摘菜洗菜、杀鱼拔毛,这些事琐碎辛劳,若是初来乍到必是忙乱无序,而刘一手因过往在家里和食舫上做的多了,倒也分外熟练。

    且因她手脚麻利,又见多识广,很多舶来的菜品调料也清晰通晓,所以很快得到灶上伙夫的认可。

    才刚半天,便将菜式位置等细节记熟,甚至可以在跑堂忙不过来的时候,帮着端菜出来,到达前厅,看到上了妆的裴山月在台上表演,她有时清唱,有时弹奏琵琶,还有时演筚篥,又有时边弹边唱。

    那音色清亮又婉约,却带着一种苍凉的美感。她唱的词,有些是自创的,有些则是改了他人的诗词,就比如早上二人讨论过的《使至塞上》,配着筚篥,真真是扣人心弦。

    食客们不时打赏。

    越在兴致上,越是一曲连一曲。

    等到晚间打烊谢客时,那嗓子分明已经有些沙哑了。

    都是不易。

    不管是偏安一隅的小城明州,还是大唐盛世的中心长安,讨生活的底层人,都是不易,而想要越阶,并且,是以各人本事走正道,更为不易。

    感慨过后,依旧是手脚麻利殷勤妥帖地劳作。

    待得忙过晚膳,散了客,收拾了厨房和厅堂、包间,彻底打烊后,剩下的时间才算自己的。

    裴山月在晚饭过后,回到小屋,发现自己的小桌上放着一碗菊花陈皮水,旁边留了个字条,“菊花搭配陈年桔皮泡水,再掷入些许蜂蜜,可理气、燥湿、明目、润嗓,希望姐姐保护好自己的金嗓子”。

    裴山月翻了个大大的白眼,暗说,谁让你献殷勤。

    却终究是将那碗酸酸甜甜的水喝了。

    而当刘一手干完灶间的活,又将自己洗漱干净后,回到小屋就寝时,也有发现,便是那张小小的竹床上,多了一铺厚厚的棉褥子。

    刘一手微微纳闷,看了一眼已经梳洗好朝里侧躺下的裴山月,便知这是她的“投桃报李”。

    当下也不客气,说了句谢谢,便躺下了。

    这褥子铺上以后软硬适度,比昨晚不知舒服了多少,刘一手万分感谢,心知这小姐姐面冷心善。刚想着要再说几句客套话。

    岂料那姐姐一张嘴便是:“那竹排做的不好,你一翻身便嘎嘎响,害我昨儿夜里一宿未眠,所以才给你褥子,原是为了自己好过,你也不必谢我。”

    刘一手笑了,这姐姐的口嫌体直倒真像某人,于是说“多谢姐姐体恤,一手领情,这褥子针脚紧密、棉花厚实,舒服的很,最重要的是这上面的香味,真是好闻极了,姐姐当真是个讲究人。”

    原是一番发自肺腑的褒扬话,不知怎么反惹裴山月不开心了,立时冷了脸:“你若嫌弃,就还我。”

    刘一手错愕:“我哪有啊?我没有啊?”

    裴山月闭上眼睛,不再说话,想起自己幼时长在扬州妓馆的日子。扬州妓馆的浮华天下为冠,每个妓人为了留住客人无所不用其极,各自都有绝活。而这被褥浆洗熏熨时用的香料,便是自己那个娘亲的独门手艺。

    临行时,并未多想,只将平时惯用的一并带了来。

    今儿被刘一手提及,才知道不经意间自暴其短,担心刘一手洞悉,面上臊的不行。可默默地等了一会儿,发现刘一手气息均匀,似已睡熟,一张小脸紧紧伏在那褥子上,并无半分嫌弃,裴山月放下一半儿的心,小丫头怕是不知道这里面的门道儿。

    于是,心稳了,也渐渐睡去。

    却不知,刘一手此时并未睡着。

    刘一手心里盘算着,在她跟道医长孙今也亦师亦友学徒的这三年里,也听他讲了不少长安显贵们的特殊癖好。

    在缙绅阶层,用香成风。口中含香、屋里焚香、用物熏香、进出携香,诗酒茶会上还会斗香。这些香,有来自本土的香料,也有飘洋过海从异域别国舶来的树脂,除却常见的檀香、沉香,还有来自婆罗洲的龙脑香、苏合香,再配以各时花卉,很是风行。

    而眼下这床棉褥里浸润的香味,花气馥郁浑厚,似有苏合香、丁香、又有合欢花和其它五六种花木、树胶,纵使自己跟在长孙今也身边见多识广,这一时却也分不出真切。

    据此推测,能用如此的舶来品以繁复工艺制成香料薰制寝具的家庭,能随随便便写出王维出塞诗的,绝非寻常寒门草根。

    再细细打量着裴山月,从仪态举止,肤质容颜、再到所用的乐器,更非寻常。

    那她又是怎会流落在此处讨生活的呢?

    到底是落难的大家闺秀,还是……

    或许也是与自己一样,想要摆脱过往,摆脱世俗命运,独闯长安的北漂女?

    无论怎样,因缘际会,能为寝友,便是有缘,自己不多问人隐私,日后只多呵护便是。

    又几日相处下来,发现这位寝友颇有意思。

    即便每晚都早于刘一手就寝,也会在刘一手睡熟之后再悄悄起身。听着其一番窸窸窣窣地动静,刘一手不用睁开眼睛也能大致猜到她在做什么——是净脸、卸妆。尽管她轻手轻脚,尽管她自以为刘一手已经睡着,却不知这一切刘一手都知晓。而每日清晨,也是她先起身,上好妆,若时间早或再躺下睡个回笼觉。故无论白天、夜晚,刘一手倒从未见过这姐姐未上妆的样子。

    她这番操作颇有些费事,透着一种不想让人看真面目的玄虚。

    刘一手想起以前在大食客人的商船上下棋时,曾与那位客人闲聊,那客人说起他有一位小妾,也是如此,嫁了他有七八年了,都已生儿育女了,可他却未看过她素颜的样子,一问便是极珍爱自己的夫君,要把自己最好的一面展现给夫君之类的话。

    刘一手心想,自己就是个小姑娘,也非谁的郎君,谁的意中人,这裴姐姐当真不用如此费周章。心里想着,却是看破不说破,装着不知道罢了。

    却不想,这一次的“放过”,却为自己深埋了一个坑,连带着日后一场关键的职场进阶被阻,又是好一番周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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