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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漫卷秋风送寒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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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清风卷浪辩晨钟,秋阳点露醉朝霞。

    恰逢谢洋节,邱掌柜的珍宝食舫早起就忙碌的不得了。这一日是明州城的大日子,靠海而生的人,爱海、畏海,敬海,每年最后一期秋捕后都会举办谢洋节,拜船龙,演百戏,祭海祭祖,感谢大海带来四时收成,祈福万家平安。当年收获最丰的渔船,获利最多的商行都会大摆酒席、宴请宾客,珍宝食舫就是这城中排名头几位的宴客之所。

    邱掌柜安排好几位老主顾的包间席面,又另留了一间雅室给自己人一聚。

    负责食舫前厅接待的一名小伙计急匆匆、气呼呼跑到柜台前向邱掌柜告状,不知从哪里来的两个不懂规矩的外地人,抢占了熟客预留的包间,好好跟他讲道理不听,赶又赶不走,只得请掌柜的赶紧去瞧一瞧。

    邱掌柜倒也不见慌乱,将正在调整菜单的笔搁下,先将菜单交给小伙计送入后厨,随后顺手从不远处的货架上拿下一坛上好的酒,想了想,又装了一屉红膏炝蟹,随后才走到被占的包厢。

    打开包间房门入内,却在身后留下一条窄缝,脸上虽是标准的迎客笑,也带着一份威仪,边走边向里面的客人开了口:“对不住了两位,今儿个是谢洋节,不招待散客,您这间包厢十天前就订出去了。原是我们招待不周,伙计们多有得罪,还让远客受了委屈,这样,这儿是一坛本地的糟香酒,最配这红膏炝蟹,酒和蟹都赠予您二位,烦请二位移步别家,明州城的好去处还有很多。”

    邱掌柜说话、行事可谓老辣圆融,进门后留下一条窄缝是为避嫌,免得一进来就被人碰瓷,万一真来两个闹事的泼皮无赖,客多眼杂也不便现了功夫,便可随时喊伙计进来将人叉降出去。但也绝非一味退让,所说话里也暗含了强龙压不过地头蛇的意味,好让来人识趣离开。

    若一般人听到此话得了便宜、有了台阶也就走了,但此刻他面前的却是李泌和皇甫惟明。

    皇甫惟明正襟危坐在主位,李泌更是一贯的飘逸出尘、神情淡然坐在一侧,两人皆是纹丝未动。皇甫惟明凌力如炬的目光直勾勾盯着邱掌柜,李泌一言不发,却将那双可以看穿人心的眼睛牢牢锁定在邱掌柜身上。

    两下里颇有些僵住,邱掌柜心道,看来这二位硬茬子,敬酒不吃要吃罚酒了,眉头微微一蹙,刚待发作。却见皇甫惟明从身侧掏出一把大食弯刀放在了桌上……邱掌柜看到弯刀神情微滞,心下已了然三分,面上还是一切如常。

    皇甫惟明见邱掌柜这么淡定,索性又解下公干的腰牌,直接放在桌上。

    这一下,邱掌柜就全懂了。他合上门缝,走回桌前,将酒菜放在桌上,淡定的坐了下去。他没急着说话辩驳,而是打开酒塞,从桌上翻开两个小酒盏,斟起了酒。同时,脑子也在飞速运转,他明白广州府的事一定是有人走漏风声了,眼下来的这两位官员级别不低,应该已将事情的来龙去脉查的差不多了,但是……邱掌柜心中笑了笑,他们只有虚证没有实锤。否则今日就直接拿着衙门的拘捕令来抓人了。

    缕清了,酒也刚刚倒好。

    提起酒坛的时候,他还是那个日日迎来送往,周旋应酬的邱掌柜,放下酒坛时,他就回到了一呼百应、乘风破浪的海盗头子邱老大。

    此刻,他冷着脸,含着笑,将酒盏推向皇甫惟明与李泌:“两位大人喝完这盏酒,就回去吧!”

    对方还什么都没问,他就敢先下了逐客令。这场你知我知的交锋,比的是胆气,斗的是底牌。他要抢回主导权。

    皇甫惟明出身安定皇甫氏,是历朝历代带有名望的世家大族,族中多出宰辅武将,族众骄傲自恃,他又是行伍出身,吃软不吃硬,见邱掌柜这副态度,手就摸向了腰间的宝刀。

    李泌的手按住了皇甫惟明拔刀的手,神色淡然的看着邱掌柜:“邱掌柜敢这样,无非就两点,一是你觉得我们还没有查到实证,不能拿你问罪。二是你觉得有李守业当保护伞,出了事也办不了你。”他停顿了一下,暗自观察邱掌柜反应,复又加重语气:“可你想过没有,但凡这两点靠得住,我们会坐在你面前吗?”

    李泌确实点中了邱掌柜的内心,但邱掌柜还真不怕这两点靠不住,他相信自己手下的人,风声肯定不会从自己人处漏出去,至于李守业,谁保谁还不一定呢。

    他放下酒坛,笑了笑看向李泌:“我不靠任何人,我靠的是大唐的律法,我相信在大唐,没有证据不能随便抓人。大家都是有头有脸的人,难道还能给我屈打成招了?”

    高手过招,点到为止,他不再说话,只将目光落在皇甫惟明的腰刀上,皇甫拔刀的手还没有拿开,李泌按着的手也没有离开,三人一时别住了,包厢内的空气仿佛都凝滞了,他将目光移回李泌脸上,等他的反应,他看出对面两人李泌是脑子,皇甫惟明是手。

    皇甫惟明拿开拔刀的手,看着邱掌柜语带威胁:“这个案子我们会一查到底,广州城死难的百姓,蒙受的损失,都会有一个交代。”

    邱掌柜的眼睛只在李泌脸上:“交代?”他笑了笑,将倒好的酒,其中一盏推到李泌面前:“这是糟香酒,也叫初心泉,是我们明州自产的美酒。这么好的酒,在广州就是不让卖,更别说想从广州卖到国外赚钱了。广州的百姓是人,明州的百姓就不是人了吗?谁给明州人一个交代?大人想想,让谁卖不让谁卖,卖给谁不卖给谁,让买谁的、不让买谁的。这些事都控制在什么人手上?从这些事上生发的钱财最后又都流进了谁的腰包?”一连串输出后,他深叹口气:“广州城啊,内祸猛于外患!”

    李泌听及心中一动,眼前的邱掌柜是个海盗,又不单是个海盗了。

    邱掌柜却是不等李泌的反应了,他端起另一盏酒,碰了下李泌面前的酒盏:“大人,这酒不错。”说罢,便一口喝干了酒,转身向包厢外走去。

    李泌看着他的背影,遗憾的摇了摇头:“我参禅修道,从不饮酒。”

    邱掌柜脚步微滞,也不回身,语气遗憾中透着威胁:“大人走好,不送了”。

    包厢内只剩皇甫惟明和李泌,皇甫惟明看向李泌苦笑一下:“果然如你所料,滴水不漏”。

    李泌端起面前的酒盏:“那就把刘一手摁了吧。”

    皇甫惟明一愣:“什么理由?”

    李泌看着手里的酒盏:“随便什么理由。”

    皇甫惟明有点犹豫,看了眼包间外面:“那他就知道你是在杀鸡儆猴了。”

    李泌放下酒盏:“我就是要让他知道我在杀鸡儆猴。”

    包间的门虚掩着,李泌透过缝隙能清晰地看见外面的一举一动。

    皇甫惟明带了两个暗卫亲自押送刘一手,刘一手被反剪了双手,一脸不服气的还试图昂头走过包间。而刘一手身后,原本站在柜台后面的邱掌柜一时情急竟追了出来,跑出几步,像是明白了点什么,又停下了脚步。他看着刘一手的背影,脸上是隐藏不住的担心和愤怒。

    他果然看重她!!——将一切尽收眼底的李泌嘴角勾起一丝算准了的笑,跟着又遗憾又很没意思的长叹口气,目光落在桌上的酒和蟹上。

    “渔郎张大捕兮, 渔婆吃得翻大肚; 抲得来连城买, 抲勿来连船卖咧。”港口祭海的渔歌响了起来,谢洋节开始了!

    临别前,邱掌柜的眼神烫到了刘一手的心底,那双眼睛包含了太多情绪,震惊、意外、愤怒、不舍、担忧、心疼……那双眼睛还传递了很多信息,只那一眼,刘一手便明白了,她不是因为赌棋被抓了,而是因为那件事……广州那件事她知道,那些大食人来找过她,而后她便把事情细细想清楚了。虽然广州城里有大量波斯和大食人,但远够不成兵众,况且洗劫者离去的时间为“九月癸巳”,并不符合长途快速航行向南洋方向的条件,因此肯定不是从大食和波斯的商人 ——而这些人确实又消失灭迹了,想来,茫茫海上落脚与藏匿之处便是琼岛——而琼岛,是由海盗和洗夫人控制的。再想到那老妇人的气度和船上发现的武器和硝石……答案已呼之欲出。

    人,知道的多,并不是件好事。

    此刻,阴森恐怖的大牢里,她抬起头,对上了一双眼睛,陌生而凌力。

    皇甫惟明坐在判桌前,眼神冰冷地看着刘一手:“说吧!”没错,对这个“嫌犯”,皇甫惟明颇有些怨怪。此刻的她被反手吊在刑架上,虽还没被用刑,单就小小的人儿被吊起后,脚都够不着地,费力踮着脚尖也就刚刚能踩到一点儿地面,像极了一条等着被风干的咸鱼,身子绷得直直的,十分可怜的摸样。

    这小人的身世固然可怜,但小小年纪便跟那些十恶之徒搅合在一起,犯下这等天杀的重罪,倒害的自己这样顶天立地的汉子来审她一个小娃娃,真是既丢脸又义愤,真是何苦来哉?

    刘一手并不知皇甫惟明心里所想,她用力抬起头:“说什么?”

    皇甫惟明努力摆出一副铁面判官的样子:“知道什么就说什么。”

    刘一手不以为意地笑了笑,颇为顽劣地看着皇甫惟明:“你想让我说什么,我就知道什么。”

    皇甫惟明面色一沉,狠拍了一下判桌:“油嘴滑舌,大食人的船你都上去两回了,真假大食人你也都见着了,你还确定没什么要说的?

    刘一手怔了一下,没想到对方已经查的这么深了,当下便收了笑,神情严肃地看向皇甫:“即是如此,大人还什么要审的吗?不如写好罪状拿来让我签字画押就行了,但是呢——今天我虽按了手印,只要一出去,便说是被屈打成招的。“

    说完,便忽闪着那双灵动的大眼睛,目不转睛地盯着皇甫惟明,分明——有些挑衅。

    皇甫惟明动了怒火,一只手不自觉地按在了桌上放着的行刑令牌上,眼光锋利:“还一出去?你出的去吗?”

    立于一旁的牢头看着刘一手颇有些不忍,上前一步:“大人,今日是谢洋节,不宜见血光。”

    皇甫惟明扫了一眼牢头,目光中透着审视,按着令牌的手既没动、也没挪开,牢房内充斥着一股箭在弦上的紧张感。

    刘一手暗暗看向四周。竹节夹身,施刑后不着痕迹,受刑者却痛不欲生。割肉节解,直至气绝,受刑者仍有意识,骂不绝口。仙人桥、茄侉子……饶是刘一手从小苦过来的,看到这些,也忍不住肝颤。

    她索性闭上了眼睛,心中暗想:“没想到啊,我这么宝贵的生命竟然最后会死在这种地方,早知如此,真不如那日答应了邱掌柜的邀请。”想到邱掌柜她心中又涌上一股希望:“邱掌柜啊,你放心,我是不会出卖你的,你赶紧跑吧,跑的远远的千万别被抓住。我就义后,你若是能照顾我娘和姐姐们,每年再给我爹进一炷香,我在九泉之下一定保你顺风顺水顺财神。”

    皇甫惟明静静注视着刘一手,她小小年纪,那么单薄的身子,此刻脸上竟有种视死如归的孤勇。今日与对方阵营的两次交锋,邱掌柜和刘一手这一老一少的表现着实让他意外,当然还让他有些欣赏:对邱掌柜,是英雄惜英雄,而对刘一手……倒像是自家一个小妹。

    终于,还是做不得恶人,皇甫惟明的手从令牌上挪了下去:“把她押下去,单独关一个牢房。”

    牢头如释重负,急忙上前给刘一手松绑。

    牢头押着刘一手走到牢门口,皇甫惟明叫住了两人。

    皇甫从怀中摸出一个银角子,抛给牢头:“过个节吧。”

    牢头揣起银角子,看看刘一手,看向皇甫惟明,千恩万谢后,便押着刘一手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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