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义结金兰(二)
“把人抬来!鄙人不出夜诊!”吴郎中一脸漠然地拒绝。他手上功夫不停,还有很多事儿要做,实在是分不开身。
“酬金翻番,如何?”
“没空当。”他手上不停地分拣药物,口气很冲,头也不抬。
“你这不是闲着吗?”麻矬子感到无奈。
“我闲着?哈哈,你晓得么子?我要配药方,调药剂,熬药汤,记歌头,手头一大堆事儿要赶做,忙得手脚不停,吃一顿安心饭都没得空当,你当我有空闲?!”吴华陀嘴里不满地发牢骚。他的徒弟出诊了,留他一人在家照料,有一大堆事儿没做完。他心中烦躁,责怪来人不理解自己的辛苦。
“吴郎中,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今日务必请您破例一回。”
“不去。我不去!我的事儿还没做完,外诊没空!抬人来。”
官兵的呐喊声又折返回来,麻锉子心中暗暗叫苦。他晓得没有多余时间解释了,言辞变得生硬起来:“你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
“你要逼医?抓伕?!不可理喻?不可理喻呀!”吴华陀唠唠叨叨,惶恐地盯住陌生来人。他听出了来者的霸道和强硬的口气,感受到威胁。
“吴郎中,今日之事,只好先得罪了,容日后再谢罪!”麻矬子听到喧嚣的声浪逼近,晓得官兵来势凶猛,若再被纠缠就难以脱身了。麻矬子一个箭步冲到吴华陀身后,出手点了他的哑门穴。他一肩扛起吴郎中,顺手用粗布胡乱包了柜台上的药物和食品,挎上药箱,连人带物往帐外冲。吴郎中的出诊药箱刚刚整理好,药品和器械样样齐备,麻矬子事后觉得是老天爷在帮他。
帐外追击的官兵迭声叫喊:“捉拿阴兵!死活不论!伏波将军有重赏!”
麻矬子人矮又负重物,身子压得更低了,但他脚步矫健,众官兵瞧见一团黑影在地上滚动,眨眼间越过栅栏不见了踪影。追击的火箭不断地落在他们的身后,在夜色中宛如一条火龙飞舞,映红了河滩和幽暗的江水。
崖洞内,牛保箭伤发作,脸颊烧得通红,人再度陷入昏迷。
麻矬子把吴华陀掳进山洞,解开了他的哑穴,毕恭毕敬地向他赔礼:“吴郎中,多有得罪。刚才情形紧迫,不得不绑架了你,现在向你赔罪。拜托你救我小弟一条性命,如果你嫌不解气,任凭你打我骂我杀我都行!”
吴华陀扭脸气呼呼地闷吼,心中老大不服气。他责怪麻矬子的粗暴,不愿接受对方的道歉,一脸倔犟地梗直头颅不睬人。他保持郎中的傲气,不愿向强恶势力低头。
他生过一阵闷气后,耳边听见病人的呻吟声,瞧见生死攸关的患者,医者的仁爱之心又被激活,怒气也渐渐地消失了。他翻看了一下病人的伤口,瞧是官府的箭杆,惊疑地叫道:“你们是阴兵?!”
“请大师恕罪!不瞒吴郎中,他是苗人,我是汉人。我是姚家堡新聘的武师,大名叫麻矬子。苗人偷营,牛保被官兵射伤,我凑巧路过遇见了他,恳求大师救他一命!”
“你不是苗人?那你干嘛要救他?”吴华陀斜睨麻矬子,眼里满含责备的神色,言下之意似乎是“狗拿耗子,多管闲事”。不过,他话没说出口,狐疑地猜想这对奇怪的人。
“吴郎中,朝廷征剿五溪蛮夷,连年战火不断,百姓流离失所,可苦了武陵山人呀!如今战事僵持,不晓得要打到猴年马月?前段时间,官兵先锋袭击了姚家堡,惊扰到堡内男女老少,一千多口人被迫逃往它乡。姚楚铁员的姚公子偏又被掳走,音讯全无,急得他们一家心神不定,日夜焦虑。希望战事早日结束,还百姓一个安定的家园呀!”麻矬子深情地诉说,战争带来的灾难让他们感同身受,苦不堪言,姚家堡集训堡内壮丁,准备誓死保卫自己的家园。
“你是救苦救难的观音现世呀?你有菩萨心肠?!哼!强人所难不是君子所为,明火执仗亦是强盗行径。”吴郎中气恼麻矬子强行掳人的粗暴行为,嘴上揶揄对方。不过,他心里认同对方讲的话,战火也打乱了吴华陀一家的安逸生活。
吴华佗郎中世代从医,袓上医术传到他这一代已有些年头了。祖训教导吴家孒孙与人为善,善结人缘,多做善事,他都努力地去践行。但是,在现实中遇到的事儿让他内心置疑,不得其解。朝廷官兵征剿武陵蛮进驻了沅江流域,官兵水土不服,感染上了瘴疾,病倒了一大片。伏波将军马援紧急征招民间郎中入营,强行将他掳走为军营服务。他心藏怨气,让他感到无奈和气愤,但也不得不服从。
听到麻矬子一席剖心剖意的话,他感同身受,战争带给沅江人们的是无尽的苦难呀。他情绪上不再抵触了。吴华陀不是苗人,他对于起义军也没有什么好感。他认定造反的人绝不是好人。但是,他作为郎中,天生有一种怜悯患者的同情心,救人性命算得做善事一桩。他不再犹豫了,“赶紧救人吧,见死不救不是医者仁心。”他开导自己。
“来,搭把手。赶紧动手术吧。”吴华陀打开药箱,掏出里面藏的百宝药物和工具,实施手术。他原准备第二天去巡诊的,凡是治疗跌打损伤、刮骨疗毒、驱瘴疫、防风寒、治痢疾、祛内热的各种药物备的比较齐全。
吴华陀用剪刀剪开了牛保后背污血凝结的衣服,发现伤势非常严重。受伤的肉体发黑化脓,空气里涨漫着腐肉的臭味,令人忍不住作呕。牛保浑身烧如赤炭,意识模糊不清,不时发出呻吟声,生命垂危。
“麻师傅,麻烦你烧一锅滚开的水。我刮骨疗毒。”
“好的。”麻矬子手脚麻利的从祭台上寻来土碗土坛,垒石成灶,就地取水,又找来一些干柴腐木生起大火。
燃烧的火焰在崖壁上窜动,映亮了阴暗潮湿的山洞。洞内无人说话,气氛十分凝重,偶尔有手术刀碰击托盘发出轻微的响声。
吴郎中拔开了随身携带的白葫芦壶塞,里面装有泡制多年的陈年药酒。他仰头饱含一口烈酒,朝牛保的创伤处喷去,酒雾弥漫,酒精和草药混合的浓烈味道扩散到空气中,也遮盖了腐肉散发的恶臭味儿。
刮毒手术持续进行了二个时辰,吴华陀剔除了牛保身上的腐肉,并在伤洞里抹上了黑色的药膏,然后用纱布緾紧了伤者的创伤,打了活结扣在胸前。他又清理牛保大腿伤口,也换了药,绑紧了纱带,最后给牛保喂服了一粒祖传的护心丹丸。
“怎么样?好点吗?”麻矬子忙前忙后做帮手,不放心地寻问。
“放心吧。这是我家祖传的续命膏,活血活脉的,用上十二个时辰后立竿见效,死不了!”做完手术,吴华陀累得虚脱。他接过麻矬子递过的热水,洗了手,擦了脸,然后喝了开水。他这才放松身心,寻到火边光亮处坐下来歇息。
“多谢吴郎中!大恩铭记在心,永生难忘!”
“不必多礼。你干什么来的呢?”吴华陀刚才忙于抢救,对于麻矬子讲的话也不太留意,大致晓得他和伤者不属于一路人。麻矬子是汉人,不是苗人,但是为什么而来却了解不深。
“我来寻找姚家少爷的。姚家堡姚楚铁的公子姚沅江失踪了一个多月,了无音讯,不知去向。我潜入大营想探听一下情况,看姚少爷是不是被官兵掳去了?吴郎中可有这方面的消息呀?”
“你说的可是‘铁砂掌’姚楚铁员外吗?”
“正是他。”
“本人有缘见过他一面,哪还是七年前的事了。那年辰州府设台打擂,他一双铁砂掌当真威风凛凛、十分了得呀;铁掌开山,摧枯拉朽,英名远播。他的令郎不认得,最近,也没听说官兵掳走少年英雄一事呀。”吴郎中喝下一口热水,缓过了气,极力思索地回答对方的问话。
“此事十分蹊跷。我们在姚家堡与官兵斥候交手后,姚少爷就失踪了。如今,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方圆数十里放出信儿悬赏求援,也没听到回信儿。我猜测,姚家堡与官兵结了梁子,怕是对方下了黑手,掳走姚少爷,逼迫姚家堡人就范不成!”
“依老夫愚见,伏波将军马援是一名悍将,不屑出此下三流手段,他不会对一个细皮嫩伢崽下黑手的。他要打,就同你在战场上拼过你死我活,他是一员悍将,不能让天下英雄耻笑!他要脸面!”
“那他的手下未必不会玩阴的呀?或许,他们背着马援干恶事呢?!”
“马援将军治军严厉,有损他声誉的事儿,我看手下也不敢擅自逞强的。麻师傅,你们不了解马援的个性。他逞强斗狠确实出了名,听说武陵战事兴起,武威将军刘尚兵败战死,朝廷大为震怒,征招天下英雄讨伐,马援人老心不老,主动请缨率部出战。光武帝担心他年事已高,身体吃不消,拿不定主意。他竟豪迈地请行:‘男儿要死于边野,以马革裹尸还葬耳为荣!’”
“有此等豪言壮志的狠角儿,铁定要掀起一场腥风血雨,不晓得这场战事何时能休呀?”麻矬子虽说不赞同对方的立场,但是英雄惺惺相惜,内心佩服马援的勇气和胆量。
麻矬子内心十分纠结。他既非常敬重马援,又忌惮这名悍将的铁血手段,担心战火蔓延殃及无辜,沅水江畔血流成河。
“麻师傅,你宅心仁厚,心忧百姓,令老夫钦佩之极;但是,你要想马援无功撤兵怕是难呀?除非……”吴华陀言犹未尽,收住了话头。
“除非什么?吴郎中为何欲言又止?”麻矬子反倒来了兴趣。
“麻师傅可曾听过马援的传闻?马援年轻时在北方放牧牛羊,喜欢结交英雄豪杰。他曾向宾客们表明自己的伟大志向:‘丈夫为志,穷当益坚,老当益壮。’他怀抱雄才大略,对于天下事一直想施展抱负、扬名立万,为朝庭建立千秋功业,为万世开太平。他很在乎自己的名声呀,如同鸟儿一样爱惜自身的羽毛!”
“吴郎中如是说,规劝马援休战难于上青天喽?”
“那得看如何去劝说。如果马援执行怀柔政策,拢络苗人之心,达成议和的最终目的,实现罢战;分化瓦解起义军,接受朝庭招安,推行羁縻政策,以夷治夷,既巩固了朝庭地位,又平息了边疆叛乱,消除君王心头隐患,安得边关平安,这算是一条比较好的出路吧!在历史上留下千秋美名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