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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盘歌惊梦(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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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到临江旅馆,姚沅江和雅莉精神仍然亢奋。初遇奇妙而古老的苗歌和神秘的巫傩文化,让他俩感到格外新奇。他们思维十分活跃,浮想联翩,意犹未尽,睡不着了。

    他们坐在客房里,对照石长生局长赠送的《湘西苗族巴代古歌》苗汉语音译书,又逐字逐句听起了录音,才弄明白傩公唱词的大致内容。

    雅莉是城里人,非常向往湘西神秘的巫傩文化。今晚她变得非常健谈,不停地向姚沅江请教。她筹划撰写一篇深度报道,准备向世人揭示湘西的神秘文化。

    “mr姚,巴代古歌包罗万象,多像一部百科全书,是真正伟大的民族史诗呀!你有何感想?”

    “湘西巴代在举行重大祭典活动演唱的歌词,表达了先人对天地形成,人类的产生,文明的传承,农事百谷的播种及耕耘,以及迁徙繁衍的追忆。古歌收录了上千首,可以说很全面了,的确是一座多姿多彩的历史文化宝库呀!”

    “傩公唱的坐堂歌,你听懂了吧?”雅莉不懂地方苗语,要借助《湘西苗族巴代古歌》苗汉语音译书,才能弄懂其中的内容。

    “我也是半桶水,对于民族语言不是很精通,同样要借助辞典才能完全弄懂意思。今天傩公唱的,主要反映了少数民族先民在泸溪岘的生产、生活和迁徙过程。”

    他拿起书,逐字逐句的向雅莉解释道:“这段歌词中唱道:泸溪好地水面宽,四面四座大山林,下河捕鱼不用愁,上坡撵兽不吃力。商量安家在此间,商议创业在这里。”

    “这一段,你对照录音听一下,唱的是:养鸡养狗都长大,养牛养猪满地坪。女人下河不知累,男人开荒上坡岭。此处创业家富大,发达兴旺泸溪坪。”姚沅江轻哼,雅莉凝神倾听。

    “下一段是:发人发家发得快,发人发众多得很。商量要来祭祖先,大家邀约啋鼓会。祭祖用啥供品献?七面锣鼓大又新。大鼓大锣都得齐,鞭炮火炮都得齐。人满鼓场很拥挤,九坪九坝全是人。土铳烧到门外去,三连九炮声连声。巴代请得祖神到,奉请你们快来临……”

    姚沅江一边看译文一边听录音,哼起楚辞巫曲,沉浸在古乐的神韵中,怡然自得。

    “沅江,我这次来沅水,发现了一个奇怪的现象,为什么武陵人要祭拜伏波将军?而且在沅水流域建立了多个伏波庙堂?”雅莉疑惑地诘问:“马援挂帅征讨武陵蛮数年,屠杀生灵无数,他不但不被蛮夷所记恨,反而成为当地民众崇拜的英雄和保护神,英勇事迹流传千古。这真是非常独特而又奇怪的文化现象呀?”

    “雅莉,你的眼睛真毒,不愧为晚报记者的翘楚,一来就发现了奇怪的历史纠结。这有悖常理的事儿,我一时半刻也说不清楚,坐堂歌代代传唱如此,必定有缘由的?!”姚沅江心中犯疑,脑海闪过多种猜测和推断,却难以自圆其说。他很纠结于这桩历史悬案。

    姚沅江严谨地说:“雅莉,我暂时答复不了你。沅江流域遗留的历史问题是一团迷雾呀?像沅江的大雾让人看不真切。比如说马援为何作《武溪深行》?哀叹‘武溪多毒淫!’想必是什么诧异的事物引起了他的强烈反应呀?!这一切在历史上没有定论?倘若我们能破解谜底,那么就能揭示五溪蛮地神秘的文化现象。”

    “好吧,明天再探讨。沅江,很晚了,休息吧。晚安。”雅莉打开房门去了隔壁的房间休息。

    姚沅江送走同伴,关上房门,去浴缸放了热水,准备泡一个热水澡、放松一下疲惫的身躯。他躺在温度适宜的热水里,温暖的水流让他感到惬意。他舒展四肢,松驰百骸,脑子却变得异常清醒。他冥想雅莉提出的奇怪问题,“这马援老儿真是一个异类?沅水一战,败走麦城,病死军中,皇上降罪十余年,灵柩不能入籍安葬。武溪多毒淫,鸟飞不度,兽不敢临……”

    不知过了多久,冥想中的姚沅江感着眼皮涩重,脑袋迷糊,倦意袭上头来。他感觉整个儿身躯飞腾起来,洇入到似真似幻似梦的美妙的空灵的境界……

    “嘡!嘡!嘡!”三声锣声仿佛炸雷响在耳边,惊醒了姚沅江。

    “哎呀!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儿?刚睡下又要被吵醒,让人不得安生呀!”姚沅江懵懵懂懂的用手揉开沉重的眼皮,带着尚未完全清醒的意识,跟随着涌动的人群,高一脚低一脚的赶往沅江边。

    “喏!好气派的排场哟!”姚沅江瞧见江边人头攒动,黑森森的一片,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儿,引得众人围观和喧哗?!

    姚沅江询问身旁观望的老头:“老爹,今儿出了么子大事呀?”

    “你是外地人吧?连伏波将军祭祀的大事都忘记了?!”蓄有美髯的老头儿不满地嘀咕一声。

    姚沅江想再去追问,老头儿人影儿凭空消失了。他却连对方面目都未曾看清。“这真是诡异呀?!”姚沅江犯疑。

    “奏乐!上高香!”司仪的发令声从遥远的天边飘来。姚沅江听得字字响亮,清脆悦耳,恍若有神明附在他耳边传音。

    大锣和大鼔同时响起,喧腾的锣鼓声激荡在江面上,沅水溅起了一朵朵跳跃的浪花,如同满池怒放的莲花,场面蔚为壮观。

    岸边无数人伸颈探望,仿佛有乱力神提起了众人的脑袋,拉长了脖子;又恰似一大片吊线木偶密密匝匝的聚集在江边。

    在铿锵的锣鼓声中,一群披红挂绿的傩公在祭台上蹦蹦跳跳的出现了。他们戴着银项圈和脚铃,手摇铃铛,演绎着古怪的巫傩舞蹈,作起了法事。

    “这不是石傩公吗?!”当领头的巫师转到正面时,姚沅江一眼认出了他。石傩公黑眉毛,白胡须,鼓起牛眼似的大眸球;脸蛋上涂满了神秘线条,异彩斑驳,行为是多么诡谲呀!唬了姚沅江一大跳。

    “奇怪了?今天有活动,怎么不事先告知我一声?昨晚见面他也不说起,害得我毫无思想准备?!”姚沅江责怪石傩公不近人情,守口如瓶,有重大活动也不通知宾客。

    人群拥挤,声音嘈杂,如同蜂群嗡嗡的轰鸣不止。姚沅江无法靠近祭台,想喊又喊不出声,想抽身走开又动弹不了,只能夹在人群中间随波逐流,远远地眺望傩公作法事,心里干着急。

    “神船来了!”有人尖叫,引来一阵欢腾声,那声势如同风卷猎旗,春潮破空,响彻云天。众人晓得祭祀到了关键时刻,祭江巡游马上就要开始了。

    姚沅江踮脚朝江面眺望。滔滔洪水里驶来一艘新船,初时像一片白色羽毛漂在天边,后来船只越靠越近,越来越高大,它带着骇人的浪涛扑向人群。

    “哗啦!”“啊!”在一片惊呼声中,一艘白帆高桅、方头平舱的大船出现在江中,通体素洁如雪。原来是船胘两侧和桅杆间牵满了白色缟绸。大船屹立在风浪中飒飒作响,如同展翅在滚滚洪流中的大鹏。

    船上站着官员、巫师、神汉一群人。尤其是端坐在甲板花船上的靓丽的新娘子最为引人注目。在新娘子身边跪着一圈奴隶。他们一个个盛装打扮,衣冠鲜美。

    “石傩公何时上船了?”姚沅江心中大惊,脑子昏糊如同一盆稠粥化不开。他想理清思路,却无法恢复清醒意识。

    狂欢的声浪淹没了他的惊诧。他唯独瞧见迎风屹立在船头的石傩公,傩公脸上诡异的神色让人害怕。

    新娘子满脸酥红,如同三月盛开的艳丽桃花。她与跪姿的奴隶们表情形成鲜明对比。奴隶们怒目圆睁,脸上均现愤懑之色,但一个个仿佛被施了定身魔法,表情僵硬,一动不动。

    “这是谁家的女儿呀?她要干什么呢?”姚沅江心中置疑。他觉得新娘子面容姣好,似曾相识,却又记不起她是谁了。

    “哎哟哟!你这个外地佬,连起码的常识都不懂呀?!这是伏波将军麾下俘获的苗夷蛮子,当然要敬献给我们伟大的伏波将军!”旁人仿佛看穿了他的心事,嗤笑他孤陋寡闻。

    “伏波将军?是马援吗?”姚沅江读过《中国通史》,知道授予伏波将军头衔的有好几人,而在沅水流域战死的伏波将军却只有马援一人,他弄不清其中缘由。

    “呵呵,你是哪里来的路人?怎么神神叨叨的?不可理喻!你自个看吧,别乱多嘴!”旁人警告外来客。

    “沅江,你躲在这里呀?叫我好找?!”文物局的石局长从背后接上了话。姚沅江不晓得石局长什么时候来到了身边,听见了他与路人的对话。

    石局长代为回话:“马援到过沅江,他还写过一首流传千古的诗赋,你不记得了?”

    “哦。有点印象。”姚沅江不敢肯定是哪一首诗。他知道在历史的长河中,到过沅水的有很多著名的人物,像屈原、马援、唐代诗人王昌龄、明朝名将沐英、太平天国石达开,以及现代文人沈从文、金庸等等。

    “滔滔武溪兮一何深,鸟飞不度,兽不敢临。嗟哉!武溪何毒淫!”石局长摇头晃脑地唱诵起来,神态憨萌,模样像一位上古学究,可笑极了。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儿?”

    “东汉建武二十三年,公元四十七年的事儿呀!”

    “什么?我在东汉年代!伏波将军马援不是战死多时了吗?”姚沅江意识流混乱不堪,分不清前生后世的事儿了。

    “难道我闯入了远古的沅江?”姚沅江真切地感受到沅江边湿润的河风,带着温暖的水汽吹打在脸上。

    “你们在干什么呀?”

    “祭奠伏波将军呀!他老人家在阴间也得有人去伺候呀!”

    “太残忍了!快住手吧!现在是新时代了,都过去了二千多年,你们怎么还保留陈规陋习!”他心里着急,口里发出“哦、哦”的叫喊声,手脚却不能动弹,仿佛有千钧重物压在身上,如同泰山压顶,使人无法挣脱。

    姚沅江不晓得自己陷入了千年梦魇,沉浸在一个奇葩、诡异、荒诞不经的恶梦中。

    “嘿嘿!嘿嘿!好笑,可笑,笑死人喽!”闲人们乐呵呵地瞧着他慌乱的怂样儿,发出嘲笑声。

    “祭江开始!”一声号令,三通火铳响起,炮火冲天,锣鼓齐鸣,巫师唱喏,满船神汉颂经,一片“叽哩咕隆”的呢喃声从江中飞来,引起岸边聚集的人群一阵骚动。

    这里是沅江的一个洄水湾,波涛汹涌,浊浪滔天,名唤斤丝潭。相传民间好事者用渔丝测量潭深,放入一斤渔丝吊坠大石沉不到潭底,故称为斤丝潭。

    白船驶入斤丝潭,几十个船工逆流划桨,抵挡住上游水流的冲击,把船停泊在水中央。成千上万人的声音突然静下来。祭奠颂音被风传播开来,人们听得更加清楚了!

    一位官员手持喇叭大声宣读祭词:“蒙蒙篁竹下,有路上壶头。汉垒麏鼯斗,蛮溪雾雨愁。怀人敬遗像,阅世指东流。自负霸王略,安知恩泽侯。乡园辞石柱,筋力尽炎洲。一以功名累,翻思马少游。”

    “献祭!”作法的石傩公伸开双手,仰面朝天,乞求神灵发威。

    突然,天上电闪雷鸣,乌云密布,瓢泼大雨打得路人睁不开眼睛。一阵飓风吹得大船左右晃动,喧嚣的声浪破空而出:“伏波将军走好!”“你的新娘子来了!”“你的奴隶们来了!”

    “生时空负霸王志,死去亦要当豪杰!”

    “往事越千年,沅江有遗篇!”

    “沅江,来世再见……”姚沅江的耳边传来雅莉的声音,犹如天籁之音袅袅不绝。

    “哎呀!抓错人了!快救人呀!新娘子是雅莉!!”姚沅江突然清醒地看到雅莉落水一瞬间露出的灿烂笑容,宛如圣母慈祥的光辉刹那间照亮了汤汤江水,永远留在历史的长河里。风暴过后,偃旗息鼓,甲板上空空荡荡,人和物一下子都不见了踪影,仿佛沅水里从来都没有发生过这样诡谲的事儿。

    “沅江!沅江……”耳边传来雅莉熟悉的呼叫声,心里高度紧张的姚沅江极力睁开涩重的眼皮,待要弄明白身边发生的荒诞不经的事儿,却分明瞧见滔天的骇浪当空扑来,巨涛喧嚣,黑暗吞没了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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