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5章 棋

    海邧被下狱，择定秋后问斩。

    海家也一并被削去了爵位，被挤出八大世家之中，

    世代袭爵的海家遭次重创，再无翻身之机。

    当日，见风使舵的言官们，就开始了弹劾皇后之举。

    字里行间都是海家之女，不配为后。

    景仁宫中，一片慌乱。

    海琬宫中的大部分侍从侍女，想尽办法削尖了脑袋使了不少银子，纷纷调离。

    一时间，景仁宫落寞的不成样子。

    “娘娘！娘娘你振作起来！大人他定然是鬼迷心窍了，咱们海家还在呢，您别慌。”

    海琬的两个陪嫁丫头，抹着眼泪连声安慰着。

    海琬只是坐在案边，一言不发，就那样沉默着。

    她的泪不停的滑落，悄无声息的流淌着。

    她难以想象，那个温和守礼，被誉为端方君子的哥哥，会做出这种事来。

    哥哥待她那样好，她不相信哥哥会做那些事情。

    贪墨公银，独吞军饷，残害百姓，逼良为娼。

    这样的罪名，竟都全然落在了哥哥头上。

    她要怎么才能去相信呢？

    可偏偏铁证如山，哥哥甚至连辩驳都没有。

    她心里无所不能的温柔哥哥，在这一刻崩塌了。

    她依靠的家族，也被削去了爵位，甚至被人人冠上了谋逆奸臣之名，现如今人人喊打。

    海家再也不是那个所谓的清流世家了。

    海家女不配为后的话，也已经传入了她耳中。

    是啊，她还有什么脸面继续做这个皇后呢？

    一无所出，德不配位，甚至没有强大的家族傍身了。

    哥哥会死，海家会没落，罪臣会流放，

    那她呢？

    她也会被打入冷宫吧。

    她突然想起昨夜，皇上反常的问题。

    皇上问自己会不会恨他。

    她当时不明白，现在明白了。

    家破人亡，胞兄问斩，这是灭门之仇，怎么能不恨呢？

    可是海琬恨不起来。

    她是世家培养出来的闺秀，海家将她养的很好，识大体知进退，明是非。

    这一刻海琬很煎熬，她多想自己是个泼妇疯子，可她不是。

    她多想海家没有将她教养的这么乖顺温良，这么的明是非啊。

    正因为她明是非，知进退，识大体，所以她恨不了皇上。

    她知道哥哥犯下大错，海家犯下大错，这一切都是他们咎由自取，怨不了旁人。

    那些被残害的百姓，那些枉死的冤魂，那些孤苦可怜，被逼良为娼的女人，他们才该恨。

    该恨死海家，恨死哥哥，恨死她了吧。

    她难以想象，有那么多女子在被逼无奈，被迫成为娼妓之时，自己却是舒舒服服当自己的皇后。

    那些女子该恨她的。

    她心中苦痛，痛自己为什么家破人亡了还要去想别人。

    只是她没有办法不想，

    她只要一想到那么多人被海家害死，就觉得有千千万万双眼睛在盯着自己，

    满目含恨的盯着自己。

    皇上害怕自己恨他，可是她没办法恨他，甚至开始恨自己。

    如果她早点知道哥哥的错事，是不是还有机会能重来，还能有机会能赎罪呢。

    她看着窗外，看着景仁宫人人自危，看着两个陪伴了自己多年的丫头垂泪，

    她心中苦痛万分。

    “如果什么都不想呢，你想做什么？”

    皇上夜里的话回荡在耳边，她难以言说心中的酸楚，只是摇着头无声的哭。

    怎么可能什么都不想呢？

    现在海家败落，哥哥将死，她怎么可能什么都不想，就这样看着呢。

    浪迹江湖，多么美好又虚无的梦啊。

    她这一生都没办法实现了。

    从出生，就被当做未来皇后培养，多年来苦学琴棋书画，苦学规矩体统。

    皇上登基，她顺理成章的成了皇后，多年来克己守礼，管理六宫。

    她身上担负着家族的使命和荣耀，她从来都知道自己是家族的棋，一颗代表着脸面的棋。

    她毫无怨言，任劳任怨，因为她明白自己的一切都是家族赋予。

    如今大厦崩塌，她也明白，自己将会落得什么样的下场。

    这个后位，是定然不能奢望的。

    她不能去求皇上，不能去求任何人，因为她代表着海家的风骨。

    她也不能被打入冷宫，这会让海家颜面尽失。

    她也不能浪迹江湖，因为她与海家必须同在，她若是跑了，海家会成为笑柄。

    她是为海家而活的，从来不是为了自己而活，也从来不能。

    海琬抹干眼泪，控制着自己的哽咽，拿起笔墨，在铺好的纸张上写下罪己诏。

    她必须亲自放下后位，且自行求去，去到祈福圣庙，同青灯古佛了此余生。

    这是最体面，最好的路。

    她只能同海家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纵然皇上那夜的话给了她贪念，却也得压下。

    她说想要浪迹江湖，皇上说很好，很好。

    即使皇上会允许她离开，会让她实现美梦，她也不能走。

    她从来都不自由，从来都是他人掌中之棋。

    可是即使她始终知道自己是棋，也无怨无悔，即使受困半生，也无所谓。

    她是嫡女，是海家的明珠，受父母疼爱，哥哥善待，

    那些不能割舍的亲情和羁绊，都一步一步足以让她心甘情愿为棋。

    只是这一生好无趣，从来没能为自己而活过。

    海琬写完罪己诏，无力的坐在椅上。

    闭上眼，她仿佛看到了儿时。

    “哥哥，哥哥，草原真的很美吗？真的有终年不化的雪山吗？”

    “哥哥，大漠真的漫天遍地都是黄沙吗？那里是不是很热，没有水人要怎么生活？”

    “哥哥～我长大想全部都去看一遍！”

    海琬想起了自己儿时偷跑去哥哥书房看书，她问了哥哥好多好多。

    “小琬乖，去看自己的书，这些都是假的。”

    “外面有什么好？父亲和哥哥会给咱们小琬最好的。”

    “小琬那么乖，就该是全天下最尊贵的女人啊～”

    “到时候小琬就会有穿不完的小裙子，戴不完的小发簪啦，乖。”

    她只记得哥哥抱着小小的自己，温柔的哄着，说着。

    后来，她慢慢长大，虽然还是会经常去偷看哥哥的书，但是她再也没有说过要亲眼去看的话。

    因为长大的她明白了自己的使命，也明白了自己会有家族赋予的好前程。

    真是好前程啊，全天下的女人都想要。

    大家都削尖了脑袋去争。

    父亲和哥哥，却能轻而易举给了自己，给了自己这天下人都想要的好前程。

    人人都说这是好前程，却没有人问过她想不想要。

    可是她从来没得选，事到如今，也从来没得选。

    “去将罪己诏，呈给皇上。”

    她只是在罪己诏上按下凤印，随后就连同凤印一齐交了出去，

    那一刻她感到解脱，可是解脱之后就是更深的桎梏。

    她第一次这样清晰的，准确的，看穿了自己乏味的一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