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字
“民女名为沈忆安。”
“忆安?”方皇后喃喃两声,轻轻笑起来,“倒是个好名字。”
“娘娘谬赞。”
普通百姓若能得到一国之后的如此夸赞,必定会雀跃非常,可是沈忆安听后却是微敛眼眸,企图通过这样来遮掩住眼中漫上来的悲凉情绪。
忆安二字,原并非是她的名,而是小字。
她原来亦不是寻常百姓,而是世族舒家嫡出第二女,舒棠,字忆安。
舒棠打娘胎里出来就患有不足之症,身子无比孱弱,舒家夫妇心疼万分,便又为她取了这个小字,期盼小女儿能平平安安长大。
可天不遂人意,舒棠越长大身子反而越发羸弱不堪。舒家是大宸数一数二的大家族,虽近年来有些式微,可是世家权势盘根错节仍不容小觑,舒家夫妇害怕有心之人会将注意打到舒棠身上,于是一狠心便对外宣称小女儿早夭。
从那之后,舒棠便再也不曾出府,只靠着父母秘密寻来的大夫开药养着身子,然后听阿姐讲授从学堂学的知识。
直到十岁那年,舒棠生了一场大病。
她本就弱不禁风,这场病又来势猛烈,秘密为她诊治的大夫更是直言可以为她准备后事。
舒棠那时想,她托着这副病殃殃的身子活了十年,虽因病一直困在闺房之中,却也感受到了父母的疼爱,阿姐的呵护,这样死去好像也没什么遗憾。
但有天事情出现了转机。
那日,有一年轻女子因盘缠耗尽得舒府夫妻好心收留,无意间瞥见了在花园里想再看看花的舒棠,小姑娘一脸病态和春日娇艳欲滴的花格格不入,却让女子觉得合乎自己的眼缘。
这年轻女子妙手回春,治好了舒棠的病,随后又收她为徒弟,带回了燕云山调理身子。
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只这一去,便是六年。
她花了六年时间吃各种补品丹药提升体质,又和师父苦练武功锻炼体魄,才拥有了健康活下去的权利,她本以为终于能回家和父母阿姐团聚。
可舒棠无论如何也没想到,她回到京城的第一日,就听到了舒家长女病逝宫中,随即舒家因通敌谋逆之罪被满门抄斩的消息。
两件事发生的过于突然,舒家一代世族的荣光在一夕之间全部覆灭。舒棠不知道是谁的黑手伸向了她的血亲,却明白一直身体无恙的阿姐一定是死于非命,她只有先查明深宫里阿姐的谜团,或许才能顺藤摸瓜找出凶手。
于是当她看到那张皇榜时,只感叹天赐良机,苍天有眼,随后毫不犹豫将其揭下,入宫便顺理成章。
她需要一个新的身份,便以不为外人所知的小字做名,又恐姓氏会引起皇室猜忌,便从师姓沈。
从她以医女的身份踏入宫门的那一刻起,舒棠便和整个舒家一起湮没于大宸的历史长河中,留下来的,唯有沈忆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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乐安公主患病多日被救治苏醒的消息很快传遍了皇宫,沈忆安也因此一度成为了宫人们谈论与景仰的对象。
与此同时,另一个消息也在宫中传播开来——向来与大宸没什么往来的晋元,居然派了使臣前来出使拜访,而且不日便到。
晋元算得上一方大国,国力强盛实力雄厚,而大宸在建国之后一直发展缓慢,直到当今圣上登基后才力挽狂澜使得国力快速发展,但比之晋元仍然存有差异。
大宸也想趁此机会与之交好,于是这次的迎接宴举办的格外用心。
乐安公主在连着喝了几天的药后身体有所好转,又赏了许多赏赐给救命恩人,她二人因着年岁相同,关系便也熟络起来,萧梦檀去哪里都喜欢将沈忆安带在身边,包括这次迎接宴。
萧梦檀性子跳脱天真,从小被爱包裹着长大让她真诚又坦率,竟是没有什么公主架子,沈忆安对她亦有好感,也并不反感跟在她身边。
迎接宴隆重盛大,宣阳殿中座无虚席,满朝文武大臣携妻带子,皆是对这位从晋元到来的使臣好奇无比。
只见太监得了陛下命令后宣人觐见,殿内便瞬间噤若寒蝉,数道目光都寻着一处望去,只见一行人缓步踏入大殿之中。
为首的少年人十七八岁的模样,生的是俊美无比,面如冠玉,眼眸亮如繁星,他眼尾细长,还点缀着一颗泪痣,更衬的双眸狭长而深情。
他本就走在最前方,再着一袭蓝色云纹锦衣,便更吸引眼球,束起的高马尾随着风轻扬着,眉眼都含着笑意,尽显少年意气风发。
一时间,数道目光悉数落在他身上,夹杂着惊呼声与赞叹声。
少年步行至大殿中央,对坐在最尊贵的位置上的大宸皇帝行礼问安,道:“在下晋元使臣顾行时,参见大宸皇帝。”
“顾使臣免礼。”
待一行人入座后,宸帝笑的爽朗豁达,大手一挥便道:“诸位远道而来,朕心甚悦,特于今日设宴款待,就请诸位一醉方休,以彰显我大宸待客之道。”
话音落下,帝后二人端起酒杯,席间众人自然是跟着一道举起面前的酒杯,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正式开宴,殿内歌舞升平,席间觥筹交错,一派其乐融融的景象。
沈忆安全程低着头,忽略耳边嘈杂的闲聊声,只安安静静地吃菜喝酒,时不时看一眼身侧的萧梦檀。
不看不要紧,这一看她的目光就落在了萧梦檀举着的酒杯上,道:“殿下病情刚刚好转,切勿过多饮酒。”
“是,我的沈姑娘。”萧梦檀俏皮地眨眼,极其听话地将酒杯搁下。
这头话音刚落,另一侧就突然传来了重物轰然倒地的声音。
两人一道循声望去。
只见坐在萧梦檀另一侧的七皇子此刻仰倒在地上,双眼迷离,口吐白沫,是明眼人都能看出来中毒的征兆。
萧梦檀被弟弟的模样吓的惊呼一声,多亏沈忆安眼疾手快将其接住才没有因为身子发软而跌坐在地,殿内温馨祥和的氛围被这一道声音打破,众人亦目睹了这一幕。
大殿内静寂了一瞬间,随后尖叫声此起彼伏。
事发突然,宣阳殿内顿时混乱起来,所有人不约而同地放下手中的酒杯或者筷子,有年幼的孩童不明白状况状况的,被母亲夺走筷子时还有些纳闷。
宸帝居于高位,作为一国之君,他哪怕心焦也得率先冷静下来稳定局势,只见他豁然起身,吩咐道:“先将七皇子搀扶起来,即刻去传太医!”
“另,从此刻起守住宣阳殿,除了太医以外,其他人没有朕的旨意一律不得外出!”
宸帝话音落下,席间众人像是找到了主心骨般不再喧闹,文武百官们各自安抚着自己的家眷,宣阳殿内渐渐安静下来。
宸帝皱着眉心不安地就座,坐于妃嫔席间的明贵妃文锦立刻跌跌撞撞奔向七皇子所在的位置,只因中毒倒地的七皇子萧知砚正是文锦所出。
她颤抖着伸出手去摸摸萧知砚的额头,却又在触碰到的一刹那猛然收回手,轻嘶一声。
竟是冰冷得骇人!
文锦的心瞬间提了起来,眼泪已经顺着脸颊滑落,贴身宫女连忙拿出手帕为她擦拭。
她的反应被周围人以及坐在高位的帝后二人尽收眼底,便瞬间明白了七皇子的情况不容乐观,不自觉为之捏把汗。
太医的身影未现,宣阳殿内的气氛压抑到极致,空气仿佛直接凝固了起来,无一人不是心急如焚。
因着注意力全放在萧梦檀身上,沈忆安这会儿才发现太医竟是还未赶来,她微微抬眼看向被横放在位置上的萧知砚,心道这位七皇子怕是撑不了多久。
她垂眸思忖了片刻,倏地听到萧梦檀轻声问自己:“沈姑娘,七弟的模样怕是不能久拖,还请你能救救他。”
沈忆安抬眼,看到了萧梦檀的眼中满含恳求之意,随后她听见自己道:“好。”
萧梦檀眸中的感激快要溢了出来,随后撑着还有些发软的身体站起身来道:“父皇母后,太医院的太医们赶来还需要时间,可是七弟的情况紧急,儿臣请旨让沈姑娘先行为其诊治。”
沈忆安缓缓站起身,宣阳殿内无数人侧目,寂静的大殿掀起些许波澜。
毕竟有一民间医女揭了皇榜并且治好了乐安公主的事迹早就在坊间传遍了,众人没想到能于今日见到其真颜,惊异的程度不亚于方才见到晋元使臣。
但碍于情况特殊,所有人皆是压着声音低语,却又心照不宣地去打量席间这唯一起身的年轻女子。
帝后二人方才皆是关心则乱,直到萧梦檀出声才想起来宫里面还有这么一位医术精湛的姑娘,于是连忙令人让出位置供沈忆安上前。
沈忆安也不拖泥带水,提着衣裙便快步上前,先是对着萧知砚的面部仔细勘察一番,随后为其把脉,心中稍有考量之后又随手从发间抽出一支银簪挨个放入萧知砚桌上的酒菜中探查。
银簪丝毫没有发生变化,沈忆安将之插回发间,旋即从腰间拿出随身携带的银针为萧知砚施针。
一旁的文锦将手中的帕子死死攥着,甚至屏息凝神,只专注着沈忆安的动作,不敢多言生怕扰了她的诊治。
直到对方将最后一根银针插入萧知砚的眉心,她才仿佛找回了自己的声音,颤声问:“沈姑娘,我儿究竟是中了何种毒药?为何模样如此骇人?”
沈忆安起身对着文锦简单行礼,道:“回娘娘,七皇子整个面部冰冷无比,眼中布满血丝,嘴唇发紫且全身颤抖,若民女所料不差,应是中的一种名为冥悠花的毒。”
女子的声音并不大,但是在安静的宣阳殿内传播开来,像是往平静的湖面扔了一颗石头,掀起层层涟漪,让所有人都震惊无比。
只因这种带有毒性的花众人闻所未闻!
殿中一瞬间又掀起骚动,因此并未有人注意到,在靠近宸帝的上宾座席间,来自晋元的那个为首的使臣微微抬眼,目光尽数落在了对面说话的女子身上。
沈忆安不想理会殿内的讨论声,还有突如其来的一道目光,只继续道:“这种花不论是食用还是触碰都会中毒,所以民女方才用银簪试探,发现七皇子的酒菜中并没有毒性,因此断定七皇子是接触了冥悠花。”
她不再言语,所有人的心却都因此下沉一截,一种从未听说过的花竟有如此毒性,而且还是接触就会中毒,简直令人防不胜防,也让人心中无端生出一种恐惧。
“沈姑娘,你说的这种花,为何本宫从未听闻过?知砚他又怎么会接触到这种可怕的花?”文锦的心里还是翻涌着惊涛骇浪,导致她的声音也显示着后怕。
她所询问的,也正是席间众人想问的,因此宣阳殿中一下子安静下来,就连坐在高位之上的帝后,此刻悉数朝着沈忆安看过来。
沈忆安却是突然安静了下来。
在众人不曾注意到的地方,她悄悄地瞥了一眼对面朝自己看过来的那位使臣,和对方对上视线后,她极其轻微地扬了扬唇。
“回贵妃娘娘。”沈忆安朝着文锦微微俯身,“此花甚喜阴寒之地,所以不曾在大宸境内生长,而是……”
“冥悠花生长在晋元境内偏北的地区。”
沈忆安话音未落,便倏地被一道男声打断,但随后对方却是顺着她的话说了下去。
他这一张口,便是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大家不约而同地看向说话的人,却发现不是别人,正是今日前来拜访的晋元使臣之首,顾行时。
众人再看向沈忆安,只见她轻轻点了点头,也证明了这话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