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2 章
时间进入九月底,校运会前一周。
一天的课结束。越瑛和李雪徽正收拾着东西,准备回家。课室的另一头,吴思斯站在宁毅一的座位前,看似在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
斜阳悄悄地从窗户倾泻到了地面,没了嬉笑打闹的学生们,课室慢慢变成了一个安静升温中的蒸炉。
一片金黄的叶被被风掠过,随即温温柔柔地打着转,敲在了教室的窗上——
“哗啦哗啦!”重重叠叠的书本翻滚落地声像激流一样冲散了这静美有序的秋氛。越瑛和李雪徽二人惊得一激灵,赶紧抬头向声音起源处望去。
吴思斯把宁毅一桌上的书本杂物全部扫落在地。
“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吴思斯颤抖着手指指向宁毅一,语气里的怒气如同风雷一样往他泼洒而去,把宁毅一问得一瑟缩。
但纵然战战栗栗,宁毅一还是坚持把话囫囵地再说了一遍:“我,我说,那五五千块钱其实是我出你的。”
“为什么,为什么要这么做?我是得罪你全家了?还是大少爷觉得玩我很有趣?”吴思斯闻言怒极,嘴上越发不留余地,
“哦,我知道了,我之前忤逆你的陆灵兰陆仙女,你这是来当护花使者,要替她出口恶气?”
越瑛和李雪徽相视一眼,然后很有默契地带着书包从教室后门悄悄溜了出去,然后又再墙后留了个耳朵仔细地听着。
“不是,你想到哪里去了!”宁毅一也被激出了火,“你被冤枉的时候我不是无条件地维护你吗?我没有跳出来帮你说话吗?况且陆老师也是好心给个建议,又没怎么你!”
“没怎么我?你是眼睛瞎了还是脑子进水了,我要是被逼着开了书包或者让她垫了钱,我才是跳进黄河都洗不清了!”
越瑛扶额。这话题都马上要偏出去十万八千里了,而且还越来越狗血。她四下看了几眼,从靠近门边的书桌上胡乱顺了些纸笔,垫着小胖子同桌宽广的背部,在纸上快速地划了几笔,然后高高举过头顶。
宁毅一的目光越过背对后门的吴思斯的头顶,看到了飘在半空的加粗加大的几个字:
【说正事!】
宁毅一把差点说出来的火上浇油的话赶紧咽了下去,然后硬是拐了个弯:“反正,思思,咱们从路都不会走的时候就认识了,我肯定不能故意害你。你问问自己,是不是接到邮件的时候一下子就把放弃的想法抛诸脑后了?是不是觉得这个东西居然能赚钱,于是松了一口气?”
说着,他便在被推倒的书堆里翻找起来,不多时翻出一个白色的布包,然后递给对面怒气未消的姑娘。
“不然,你不是决定要放弃了吗,刚才怎么又会找我要回相机呢?”他柔声问道。
吴思斯默默无语了片刻,她盯着宁毅一脸,眼光里各种情绪翻涌不定,却也始终没有接过相机。最后满腔的怒火转为了无力和哀戚。
“我知道,你会为我鼓掌,我的粉丝会为我喝彩,我爹妈更是会拼尽全力支持我。”吴思斯昂头深呼吸,“可是你知道吗,我的视频登上榜首的那一天,我回家看到我爸因为白天晚了几分钟去接待客户,就被他上司打电话骂了一小时,他跟孙子似地应着。我爸是因为摔了腰一时直不起身来才迟到的,可他连说都不敢说,一小时的假都不敢请——他年纪大了,单位效益又一年不如一年,要是再事儿多,下一次‘优化’怕就轮到他了。他是这个家的顶梁柱,他不能没了这份工作。”
吴思斯脸上带着笑,笑却比哭还难看:“而我那时候在干什么?我花了他一个月的全部工资,买了一个微单。”
她颓然地慢慢跌坐在地上。
“我是在丢班费那天决定放弃的,你知道为什么吗?”
“因为老师给班长班费的时候,我的脑子第一时间在想的是‘如果有这钱,我就可以买个尼康35mm镜头了’。为了没有任何意义的梦,我离他们口中的样子就差一步了,宁毅一。”
“你不会!你明明知道只要张嘴,我一定尽全力满足你。可你一次都没有跟我开过口,不是吗?因为你根本就不是那种人,你把尊严看得比什么都重要。不然,我之前也不需要绕那么大的一圈,你今天也不会站在这里质问我。”
宁毅一终于抓住机会,把最重要的话说出来:“思思,你做的东西绝对不是没有意义的。不是非要当大导演大编剧大明星才能把艺术才思变成钱,而其余的人只能饿死。在未来十年,你可以继续做恶搞剪辑,也可以做独立短剧,或者只是简简单单地记录生活日常,乃至于展示任何你想到要展示的东西,但无论你做什么,无论你是谁,只要做到极致,就都有一夜成名的机会。这就是新的世界,而你已经比绝大部分的人都先走了一步。”
“你在蛊惑我,你想让我粉身碎骨。”吴思斯面无表情地看向宁毅一,剧烈起伏的胸腔却出卖了她难平的心绪。
“不,我是在告诉你,你有得选。你不仅仅可以去考公考编,成为一个普通的白领或者家庭主妇来保证生活的安全。你拥有一鸣惊人的天赋,只要你愿意脚踏实地,你可以到更高学府继续系统学习,然后就是进入行业积累经验和人脉。最终,你将得到你想要的。”宁毅一诚挚地说,“既然每个选择都有代价,那何不选择让自己无怨无悔的呢?更何况,你不会粉身碎骨的,有我在呢。”
宁毅一又将手中的相机递出去得更坚定些。
“我校运会第一次报了800m,你把我的英姿拍下来啊。好歹我给了五千块钱呢。”
吴思斯迟疑了好一会,当大家都以为她将继续拒绝的时候,她最终却极利落地一把接过相机,然后安放在自己的书包深处。
仿佛慢上一秒,相机就会自动消失了。
“放心,收钱办事,我一定会把你拍得很丑,然后作为我的剪辑素材让全世界都开开眼。”吴思斯故意恶狠狠地威胁,脸上却终于露出了一点轻松的神情。
两人相视一笑。
在墙角听完全过程的越瑛松了一口气。虽然过程曲折,但最终结果还算圆满。她跟李雪徽使了个眼色,对方心领神会,两人便一起离开了教室外围。
刚出了教学楼,天便突然开始飘起了细细密密的小雨。越瑛一摸书包侧袋:“糟了,我伞忘拿了,我得回去拿。”
她转身跑回楼上课室,刚在自己的座位边上取回伞,便听到背后有人说了一声。
“是你教他的吧?”
越瑛吓了一跳猛然回头,发现正是不知为何撇开了宁毅一,独资留在课室里的吴思斯。
越瑛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地笑道:“什么?我没听懂。”
“我跟宁毅一穿开裆裤的时候就认识了,他有几斤几两我比他本人都清楚。之前那骗我入局的连环计,还有最后劝我的那一大段话,没一样是他能自己想出来的。思来想去,他跟你还有肥雪走得最近,肥雪书呆子一个也不像是这么多弯弯绕的人,那么就只有你了。”
越瑛主打一个死不承认:“反正跟我没关系,冤有头债有主,有气往他那撒哈。”
一推二五六的赖皮模样让吴思斯不禁翻了一个白眼。
“无论跟你有没有关,我想告诉你的是,我打算接下来考艺考了。无论将来如何,正规军的机会总会比野路子的大些。”
越瑛不置可否,只点了点头,语气平静地说道:“既然决定了,那就全力去做吧。”
说完便拿起伞,绕过吴思斯走向教室门口。
“谢谢你。”在越瑛经过吴思斯身畔时,吴思斯突然以微不可闻的声音说了一句,却始终没有跟越瑛眼神接触。
越瑛装作没听到,但嘴边生出了一丝隐秘的笑容,然后又飞快地消失不见。
来日路长,人心易变,希望在青春的日晖落下的时候,这句“谢谢”不会变成“早知如此”。
她踏出教室,又想起了些什么,然后后退几步回来,望向吴思斯。
“对了,不许叫他肥雪。”
越瑛手里把玩着雨伞,心不在焉地踱下楼梯。走到大楼出口时,她看到了把手伸出檐外,在仔细感受着还有没有雨的李雪徽。
“阿雪?你怎么还没走啊?”
小胖子眨了眨眼睛,没回答,但抬起了挂着一个白色双肩包的手。
刚才上楼前她甩书包给他甩得太顺手了,直接把这事给忘了。越瑛悻悻地接过自己的书包。
两人结伴慢慢地走向校门口。雨还在下,两人撑起了各自的伞,在沉沉的暮色里就像开放了两朵硕大而鲜艳的花。
越瑛听着滴答滴答打在伞上的雨声,然后余光里是走在身边,正在小心翼翼地避开各种小水洼地李雪徽,也不知道为什么,刚还有点焦躁的内心忽然就平静了下来。
“吴思斯和宁毅一这两个麻烦精,为了他们的事最近可耗费了我不少脑细胞,幸好总算告一段落了。”越瑛舒了一口气。
“对啊,最近的试卷和错题集,你还有一半没来及跟我过。还有2周就要期中考了哦,中间还隔着个中秋国庆呢。”李雪徽玩笑地对着越瑛揶揄道。
越瑛赏了他一个礼貌且无语的假笑让他自己体会。
两人走出校门口,细雨绵绵,上了年岁的路灯晕开了一个又一个的暖黄的光圈,衬得马路对面新上的广告灯牌鲜艳而扎眼:
【领越铝业】。
供b端的广告宣传不用太多文字,只需不断地提醒客户自己的存在即可。
“广告的力量可真大,你给吴思斯发的伪商单都不自觉用的是这个领越铝业呢。”李雪看到广告画面,不经意地随口说道。
“是啊。”她微笑着应道。
也不知道能否搏父亲一笑,使陷于困境中的他一丝丝聊胜于无的安慰?
这场秋雨就这样断断续续地下了一个周末,终于在运动会到来的时候耗完了全部库存,只余下了凉爽的秋风。
运动会这一天,校园里早早九乡起了运动员进行曲,学生们再也不囿于课室,成群结队说说笑笑地走在校道上、运动场边。
越瑛也得到了久违的松弛。她毕竟不是一个真的高三学生,那种按部就班又每时每刻都在见缝插针地向内吸收咀嚼的状态,实在是太磨人了。她坐在观赛台上,难得地什么都没有想,只看着疯跑打闹的学生们和远处的蓝天白云绿树,还有在十班方阵内最显眼的吴思斯同学。
吴思斯是文体委员,是这一天中最忙碌的人,到处周旋于组委会、老师和同学中,不断地安排各种事物。
至于那个神秘的黑色小方盒子——越瑛无奈地把脱下的外套又裹得更紧密一点,真有一种犯罪的感觉。
“给!”宁毅一又不知道从哪里钻出来。手上还拿着几杯冰柠檬可乐,这个时代没有跟几百种原料排列组合而成的奶茶,柠乐已经算是最丰盛的饮料了。
“快喝,今天保安大叔没空看着小破墙那边,我这才有机会带那么多。”宁毅一献宝似的把其中一杯递过来。
越瑛迟疑了一下,她已经有很多年习惯不喝冰的了,也不清楚这李丽丽是个什么体质。但冒着气泡的冰可乐实在是诱人,她最终还是接了过来。
“看,到李雪徽扔铅球啦!”宁毅一指着场地中央的铅球比赛区域。
越瑛顺着宁毅一的手指方向望去,发现李雪徽正在笨拙地将一个铅球卡在自己的肩颈处,然后用力一推,在被带飞了几步之后,铅球……连第一个环都能没跨过去。
唉。越瑛悲悯地摇了摇头,却很有乐趣地喝了大半杯柠乐。
不多会,李雪徽便垂头丧气地爬上观赛台。虽然他对自己也没多大期望,但在众人面前破了这届校运会包括女子组在内的最差纪录这件事也够让他伤心好一阵的了。
越瑛很不容易地忍住笑,刚想把冰还没化尽的可乐递过去,顿了一顿,又坚决地收了回去,留下小胖子的手徒劳地在空中举着。
“不行,你太虚了,可乐少喝点,来,喝水。”她反手一瓶矿泉水塞李雪徽手里,对方只得扁着嘴。悻悻地打开喝了几口,然后就开始赌气式地看起一早就随身带着的书来。
“立定跳远预赛,下一个到你啦,李丽丽!快去沙池那边检录!”吴思斯看了看赛程表,向越瑛喊道。
越瑛站起身来,拍了拍裤子,悠哉游哉地走到比赛场地。
立定跳远嘛,讲究的是爆发力,这李丽丽长期缺乏锻炼耐力不行,但是毕竟青春正当时,再加上前世长期保持运动的她配合发力,总能混进去个决赛。
“三号,高三十班,李丽丽。”裁判叫号,越瑛自信满满地走到白线前,两臂预摆三次,膝盖屈伸,脚掌用力一蹬,刚要将身子送出去,却突然一股子凉意像闪电一样从小腹升腾而起,继而变为拧绳般剧烈的绞痛。
越瑛双腿一软,直接跪倒在地。
“三号,30cm!”裁判员毫无感情地大声报出一个不止这届,可能历数往届都不可能更差的成绩。可越瑛管不了那么多了。
“我去,居然这时候来大姨妈?!”她捂着肚子,生无可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