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风|伍|
送走魏规后,魏方圆从北朝关卡回到风朝的边境。
之前魏规在书信中提到过,风朝的军营有些不大对劲,经过这一个多月的相处,魏方圆也看出来些端倪。
如果没有魏规的想法,魏方圆还可能还觉得是自己敏感了,他总觉得士兵将士们透出一种意识不集中的感觉,也不是不听令,就是觉得被污染了,这段时间,魏方圆总觉得他们没有做事时,眼神空空荡荡,像是被抽了魂的械。
还有吃饭时,按理来说,吃的应当是要很多的,可现在,几乎一人一碗粥加一张饼便不再多吃,这和他之前待的军营不一样,以及士兵们的神情,总是让魏方圆觉得怪怪的。
从风朝到北朝要一月路程,是顾及他阿姊的身体,怕她路上太颠簸不舒服,如今魏规不在了,魏方圆现在就是敞开了跑,如果不是看士兵们素质跟不上,他还能再快些。
于是仅仅半月,魏方圆就回了风朝,北朝那里还是银装素裹白雪皑皑,到风朝,很明显的暖意透进衣衫,尤其是刚到风朝边关的时候,那种春意的感觉直冲人心头。
魏方圆坐于马上,环顾四周,郊外无人管理的土地上有花有草,枯枝一整个冬日的树木也吐出绿芽。
而在他们送行时刚开放的桃花,现在已经凋得七七八八,叶子倒是绿得很盛,像是过了层水般透亮。
断枝生芽,枯木逢春,就算花谢得差不多了,还是美的。
到达国都,有百姓投掷花枝和浆果,这是为了庆祝他们一路平安,也是风朝人家女儿出嫁的习俗,投掷得越多,说明嫁出去的婆家越好。
多半是些假花,或者是海棠,还有些魏方圆认不出来,投掷的果实大部分是青色的,如果魏规看见了,会笑笑,然后告诉大家别再扔了,浪费粮食,但现在是魏方圆,他希望魏规过得好。
于是他笑着,挥挥手,甚至接住了扔来的柳枝,风朝的百姓已经很小心没有去扔这位已经变成太子的二皇子,但还是不可避免地剐蹭到,可魏方圆没说什么,只是笑着,不断地向人们致以感谢。
魏方圆能感受到从四面八方袭来的各种东西,扔到甲胄上嚓嚓作响,若不是穿着甲胄,这青涩的小果子,打人后背还是挺疼的。
看着是盛大的场景,原本应是开心点,可不管是在投掷的风朝百姓,还是魏方圆都不是开心,或者说还浸在魏规离去的情绪里,只是想要用这习俗,隐晦地祝福魏规以后的日子,总不能祝福北朝风调雨顺吧,那自家怎么办
同时魏方圆也能感受到,身边士兵的低落,魏规对于风朝的士兵而言,不只是大公主,与其说他们把她看成公主,不如说他们其实只注重了魏将军这一个身份。
他们失去的,是战场上勇往直前的将军,是会为他们撑起一片天将军,也是会永远保护风朝的将军,是他们心中的憧憬。
人人都知的公主将军,桃花仙子,在风朝的将士们看来,是什么都替不了的存在。
魏方圆回到风朝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继承魏规的军权,虽现在魏规和亲后,北朝边境是不会出什么大问题,但他还是要做好随时驻边的准备。
先前魏规不常在宫里,宫里的那些腥风血雨她没有见过,而魏方圆这次,是真真切切地要感受到了,原本的皇储远嫁,这下自己成了太子,还又得了兵权,这下不被皇后针对是不可能的。
魏度在位期间,一共有过两位皇后,一位是当朝宰相宋清的女儿宋源,十年前染上重病香消玉殒,当今的皇后花折明,副相的大女儿,生性跋扈嚣张,风朝人人皆知。
之前花副相意图谋反而被抄全族,唯独当时身在军营的花折明没受影响。
这在风朝都是人尽皆知的,在还没有当上皇后之前,花折明就以在军营里闹出人命而被人知晓,虽然后来事件平息,确认那人是因心病而亡。但百姓还是议论纷纷,说着花家的大女儿是如何来得嚣张,如何地心思不正。
上一任皇后宋源,也就是魏方圆的母亲,贤良淑德,才貌双全,长得如春风般明媚,到处都透着光,笑起来像是要把世界都牵起来,如一剑削下的太阳。
之前风朝爆发瘟疫和旱灾之际,贵为皇后的宋源亲自出宫救济百姓,褪去宫装着上粗衣麻布,一时多少美誉。更是在皇帝病倒时管理朝政,后来在魏方圆8岁时,因意外亡故,举国哀悼整整七日。
魏方圆其实和魏规的想法一样,花折明就是把我要篡位四个大字写脸上了,生怕别人看不出来,也只有那个没用皇帝看不出来。
花折明对魏方圆的态度并不好,对魏规也是,所以魏清尺不能对他们表现出太强的友好,虽然花折明好像并不是对魏清尺很上心。在魏方圆眼里,花折明就生下魏清尺就是为了稳固地位,如今不关照,怕也是怕魏清尺觊觎皇位而和她抢,真是好母亲。
前任国师说魏度五行缺木,于是魏度在宫里大兴土木,又是建宫又是种树,还特别希望自己的孩子也能带上点。
魏规就不用说了,她出生时满园桃花纷飞,生亲还因为她当时了贵人而魏方圆出生时,宋源在自己宫中浇灌柳树,生产时还抓着柳条,魏方圆抓周抓的东西,也是柳条。但是魏清尺,出生时没什么特殊的,大约在两个时辰之后,还是婴儿的魏清尺的额上浮现了如红莲般的胎记,在此后不久,花折明就被封后。
只有魏方圆知道那额上红莲从何而来,那个时候他脑子里只有复仇,一心认为是当时还是贵妃的花折明杀了宋源,却在某次寻找把柄时听到。
“没用的东西,要不是本宫狠心在你额上刻了红莲,现在能算得上什么,什么都不是!”
那时的魏方圆10岁,魏清尺7岁,他眼睁睁看着他的妹妹,一次次被她的母亲扔到清荷宫的荷花池里,又一次次地游回岸边,然后再被扔进去,再游回。
后来花折明走了,带走了宫人,留下句在池里泡着,欣欣然去了魏度那里。
当时是夏天,还好不冷,池水也不深,魏清尺就这么在池里待着,也不敢上岸,藕色的襦裙被淤泥脏得不成样子,头上的双髻早就散乱,发丝湿得沾到脸上,所以魏方圆待不住了。
他游到池里,一点点靠近魏清尺,与他想到相反,魏清尺的脸上并没有太多难过,更多的是一种淡漠,一种通透了所有的淡漠,像是把魂锁在皮相下,不动声色,但在看见来人是魏方圆时,这层淡漠消失了,皮相也贴合了,好像终于反应过来自己受了委屈,好像终于反应过来自己只不过是个七岁的孩子,不该这样,不该这样。
于是。
“哥哥。”
像极了魏方圆七岁昏睡时听到的。
除此之外魏清尺再未开口,魏方圆张开双臂,慢慢的,将魏清尺拥入怀中,拢起在后背乱成一团的发丝,把下巴搁在她的肩头,蹭蹭耳朵,透湿的衣衫染上温暖,
“走吧。”
除此之外,魏方圆也再无他言。
月色被揉碎了撒进池水,以两人为中心荡开了一层又一层银波,泛出柔和碎杂的光,夏日开放的荷花随着走动颤了几下,很快恢复成亭亭的样子,魏清尺低着头,她有点不想去看她哥拉着自己的景况,但过了一会儿,终于还是忍不住,抬起了头。
魏方圆一边拨开挡路的荷叶和荷花,腰背如松,两只稚嫩的手紧紧相握,毕竟在池子里,手上不可避免地沾了水,只是魏清尺看得月光落在那交握的手上,细细碎碎,突然觉得那是自己的眼泪,明明她没哭的。
后来花折明问罪,魏方圆就说自己是来找妹妹玩,看见她在池子里以为出事了,就把人捞了出来,自己一个人承担罪责。在魏清尺想要去说什么的时候,魏方圆的余光落到她身上,眼角挂起笑意,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出去领罚了。
而魏清尺,从那以后就没在魏方圆面前出现过那种淡漠的神情,但是摆臭脸。
如今都过去好久了,魏方圆接过百姓抛来的花枝,挺直腰背,面容上出现标准的皇室微笑,架着马,继续前进。
一路进了皇宫,头件事就是向魏度和花折明报个平安,魏方圆满眼的厌弃就这么被压在了笑意里,他看向皇位上的魏度,虽然总是自诩自己是不好争斗的性子,每每都会生出这股,想翻身挑剑杀了这人的念头,可也每每压抑。
魏度看起来很心不在焉,可能是中年发福,他的眼睛里总是显得没精打采,只有在身边有点女人时才会亮上几分,他机械且懒散地读完,就要将从魏规那里革下来的虎符交于魏方圆,被授予虎符的人正长跪于殿下。
第一次,魏方圆第一次体会到虎符的触感,之前和魏规外出打仗的时候见过,他的阿姊喜欢把那东西放在手心里摩挲,又摩挲,前朝的虎符大都是金银铜铁的合金,风朝不同,是为玉质,于是虎符这么流转了几代将军,几代君主,温和油亮,现落到魏方圆的手里,他摩挲了下,恍惚间,他的手好像与记忆里魏规的手重合。
再重合也不行,再重合也见不到,再重合也回不来。
他起身作揖,谢过魏度,又是一次长跪,其实授予之后的长跪是可有可无的,魏度本来都想去后宫了,可看见魏方圆跪下不得不作罢去受这份礼。
其实魏方圆想着魏度已经可以走了,他要跪的又不是他,他也配不上他跪,更配不得授予这块虎符,之前长跪跪的不是魏度,现在也不是魏度,他向来跪的,只有魏规。
魏方圆回了飞柳宫,说是飞柳宫,却也和善桃宫类似,只有一棵柳树,长的也不像善桃宫里那棵桃树繁盛,因为这柳树才种了十几年,宋源死了多少年,这棵柳树就长了多少年。
宋源走的时候,魏方圆知道自己的母亲要被运到皇陵,但他知道她平生就爱这株柳,于是在守灵时,悄悄切了点头发,埋在了柳树下,然而这棵柳树的情况越来越差,整棵树枯了大半。
外人都传是柳树在悼,没有灵智的东西怎么会悼,于是后来这棵柳树就被砍了,第二天准备挖出树根时,却在树墩旁边发现了新枝,颤颤巍巍,吐出点透绿的芽,在风朝温良湿润的空气里都显得哆嗦。
这点新枝被魏方圆留了下来,种下,就这么一年一年地长,长成了今天这样。
魏方圆解了外袍,撸起袖子准备处理政务,但从北朝到风朝走半月还是太快了,本来在路上没怎么觉得,如今回宫只觉得眼皮打架,双目昏沉,于是他拖沓着走向软榻,直直倒下,陷入睡眠。
其实没睡多久,最多三炷香,但还是做梦了,梦到宋源死去的那个冬夜,点了炭火的内室让人昏昏欲睡,他好像有点发昏,所以拉开了道很细的窗缝,遂同宋源眠去,然后是一阵摇晃,有个小小的身躯,一颠一颠地把自己背了出来。
“哥哥,别睡。”
是魏清尺在喊他,分不清是现实还是梦境,魏方圆含糊出声。
“幼姝?”
“知道我来了还睡。”
魏清尺抽走魏方圆枕着的枕头,似是有点火。
魏方圆被抽了枕头,一下清醒过来,除却那个噩梦带了的不悦,还有微微的起床气,轻蹙起眉头。
“幼姝怎么来了,是想比试了?”
他揉着自己皱起的眉心,夹了点含糊道。
“她走了,母后该针对你了。”
魏清尺向来如此,称呼魏规一直都用她。
“你知道了还来找我?不怕姓花的又罚你?”
魏方圆直起身子,随手穿上挂在一旁的青绿外袍,到是和魏清尺的一抹粉对应了。
“所以只是来提醒,马上走,以后少见面说话除非吵架打架。”
魏清尺只理理自己的金钗,一挥手头也不回地走了。
只留得魏方圆在原地,他摇摇头,又笑笑,摩挲着自己的玉佩,喃喃道
“还真是养不熟啊,这样也好。”
魏清尺其实并没有立刻离开,她折了条抽芽的柳枝,塞进衣袖,踌躇许久,还是向着清荷宫去了,脸上的神色阴骛不明。
花折明一直都对魏清尺冷言相向,稍有犯错便罚跪坐在荷花池里,不论春夏秋冬,说也奇怪,魏清尺几乎没有因此生过病,倒是魏规经常染风寒,有时候魏方圆都觉得,魏清尺的性子就是这池水泡出来的。
其实魏方圆一直知道魏清尺被罚,但是他知道,以她的自尊,是肯定不愿说出来的,于是他就以自己的方式去照顾,比如打架热身。
所以回到清荷宫看到花折明在,她不奇怪,还猜得到马上自己就要被罚,于是抬眸看向端坐的,自己的,母亲。
花折明的长相和她的性格完全不符,抛却身上华贵艳丽的宫服,她看起来就像是不经世事的书香小姐,就算入宫多年,容貌也未曾消减,想必是备受宠幸的原因之一,想当然的,她大袖一挥
“说过少和你那哥哥姐姐交往,自己去荷花池里跪坐。”
几乎没有一点心疼和感情,甚至夹杂了厌弃。
魏清尺作揖,想也不想,径直出了宫,将自己的外袍和绣鞋脱去,身着灰色的里衣,跪坐于荷花池中,此时池中还是一片枯败,没多少绿色,夕阳漂在池水上,像是生锈的繁华,配着已经陨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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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方圆被魏清尺一通打搅,完全清醒了,现在已经开始处理军务,第一件就是要知道最近军营到底是怎么了,为什么会出现集体注意力不集中,还易染病的症状,其实魏规之前写的信里就有这些,但是魏方圆一直不清楚到底什么情况,因为他好久没掌兵了,现在清楚了,但是头疼。
就算现在边境安稳,长期来看不会有什么大的冲突,但是现在军营都情况事关重大,一个国家的脊梁怎么能病着。
其实魏方圆一开始也和魏规想到一样,会不会是宋清搞的鬼,毕竟是花折明的人,但损害军队又有何益,如果花折明真想篡位,搞军队干甚,不是扰了自己的路,要是真要搞,也是要弄出些由头来革魏规的职,总之,让国家的军队陷入如此境况,除了北朝应该没人想。
所以这股像是瘟疫般的感觉到底是怎么回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总不能因为觉得士兵们精神不集中,就上报皇上,而且就凭魏度的判断,想也是批个已阅没下文。
于是乘着日头还没落,魏方圆觉得去禁军营里看看,到底是自己和魏规想太多还是,真有确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