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调和
经历过服用魔药产生的幻觉,我对“医生”两个字异常敏感。
尤其是幻觉里,“我”所说的,要远离医生,他根本治不好你,只会把你拉进无法醒来的噩梦的话,更加让我心生戒备。
于是当詹妮弗俯身想要靠近我查看时,我下意识地向后缩了缩身体,试图拉开距离。
我边咧嘴大笑,边牢牢地盯着詹妮弗每一个细微的表情和动作,连眼眸的翕动也不放过。
当她伸手攥住我失控的手腕,查看我指尖时,我心中泛起了戒备与恐惧的波澜,但詹妮弗并没有什么异常的举动,查看完被黑色液体侵染的指尖后,她又观察了我眼底溢出的黑色液体。
“肢体失衡,应该就是这条代表着混乱、疯狂的序列的副作用。”詹妮弗皱眉看着我脸上难看的笑脸,说道,“魔药本身和你非常的契合,一定程度上抑制了恶意的侵蚀,你手指和眼底黑色的恶意,变得稳定很多。”
我心不在焉地“嗯”“嗯”地回应,心里在想着各种可能性——我究竟是穿越到这个噩梦般的世界,如同詹妮弗所说,一到红月升起就要经历噩梦般夜晚,还是我仍然身处现实世界,只是陷入了庞大的共生性群体幻觉?
如果是陷入幻觉,那詹妮弗和那些红眼睛,到底是真实存在的,还是根本不存在的癔想?
为什么五官相似的“我”,会惊恐地提醒,一定要远离异乡人,尤其是医生?
身处病房的“我”,又怎么会知道这个世界才存在的“异乡人”?“我”所说的医生,是那个穿着白大褂的中年男人,还是异乡人中的医生呢?
我感觉头痛欲裂,思绪如乱麻,每一根线索都纷纷杂杂地缠在一起,无法分清脉络,一个念头刚冒出头,就迅速被另一个念头打断,大脑在不断播放着断断续续的片段,红眼睛、病房、詹妮弗等一幕幕的场景交替闪现,却缺乏任何逻辑连接。
太多细节同时源源不断地涌入我的脑海,相互干扰交织在一起,前后矛盾的想法也同时存在,无法做出判断,我的脸色越发惨白,混乱的思绪几乎要将我压垮。
“布莱克,放松,尽量吸气,保持呼吸。”詹妮弗注意到我的异常,提醒道。
尽管我此时精神极度紧绷,对詹妮弗的一举一动都充满了戒备,但我还是下意识的选择相信詹妮弗,遵照她的提醒,放缓呼吸,想要平复脑海中交织的臆测。
随着大口地吸入空气,氧气顺着血液灌入头颅,太阳穴下的血管也在凸显跳动。
一直混乱不堪的精神终于稍微放松下来,我感到头痛减轻了很多,脸上惨白褪去,多了一丝血色。
我重拾心情,不再逃避詹妮弗的视线,而是用平静的眼神面对她,传达自己现在稳定多了的状态,以及对她的感激——
不管怎么说,如果不是詹妮弗,我可能在第一天夜晚就被红眼睛包围、撕碎了。
就算发生的一切都是幻觉,那么在幻觉中,詹妮弗救过我,这足以让我相信并信任她。
“有没有什么办法能够让我找回平衡?”重拾呼吸后,我保持嘴角抽搐的笑脸,问道。
“服用魔药后,会有一个适应的过程,在这个过程中,魔药会逐步的侵蚀人的精神和身体,直到魔药的侵蚀和已经积累的恶意达到勉强的平衡。”詹妮弗说道,“当然,如果运气比较差,魔药侵蚀比较严重的话,你可能早就意识崩溃了。”
听到詹妮弗的话,我忍不住苦笑道:“这么说的话,我的运气还算不错。”
“任何畸变能力,都有代价,如果想找回平衡、恢复正常,就需要去抵抗侵蚀,找到那个平衡的点,毕竟,畸变能力对于单纯的个人来说,是严重溢出又难以控制的。”
“如我之前所说,魔药调和法,分为魔药、调和两个部分,仅掌握调配魔药的知识,并不能保证服用魔药的人不发疯失控。”詹妮弗说道,“接下来,我要教你的,就是如何调和及吸收魔药。”
尽管动作滑稽、表情夸张,但我仍全神贯注地倾听,感觉到一个全新的、危险又复杂的世界正在向我敞开大门。
詹妮弗瞥了我一眼,眼神满意地继续说道:“像刚才一样保持呼吸,尽量放空大脑,想象一个你平时习惯的动作,把这个动作当作开关,反复暗示自己,直到混乱有所缓和。”
保持呼吸……放空大脑……
我反复尝试了几次,但在魔药的影响下,思维混乱,很难保持头脑清醒。
“你可以闭上眼睛尝试一下。”詹妮弗适时提醒道。
我按照詹妮弗所说,闭上眼睛,再次在脑海中尝试回想一个经常做的习惯性动作。
“习惯性的动作……大概是被白雾呛到咳嗽吧。”下意识地,我想到了第一天夜晚,跳出窗户,逃到街道上时,被雾气刺激到喉鼻,忍不住的咳嗽的动作。
“咳、咳……”我低声咳嗽两声,并以此为提示,企图停止侵蚀。
咳嗽声伴随着胸腔的震动,让晕眩感稍微消退一些,我趁机摒弃杂念,集中注意力,努力在混乱和清醒中维持着平衡。
“继续你现在的感觉,维持这种平衡的状态,把咳嗽这个行为想象为具体的开关动作,你正在打开和关闭魔药侵蚀的开关。”耳边詹妮弗的声音也清晰了一些。
“想象为具体的开关动作……”我第一时间联想到海姆最常见的煤气灯,于是在脑海中勾勒出煤气灯的形状线条,想象着开关煤气灯的动作。
但是虚拟的意识很难勾画实物,头脑晕眩的混乱感虽然消散了一些,但依旧不退。
“不行。”我暗自咬牙,煤气灯是我来到海姆之后才接触到的事物,不够熟悉,难以具现,于是我放弃了想要具象出开关煤气灯动作的念头,转而回想起无论是在现实世界、还是在海姆,每天进出都会拧开、关闭的门。可能是更加熟悉的原因,这次很容易回想起手掌皮肤接触门把手的触感以及拧开门时发力的动作。
注意力顺利的一点一点集中到脑海中形成的那扇门,我不停暗示自己门已关闭,随着“啪嗒”一声几近真实的关门声,头痛忽然减轻很多,眼里颠倒的残影也逐步重合。
感觉到视觉和思维开始恢复正常,我尝试抬手,确认重新掌握了身体的主动权,我才长呼出一口气,有些疲惫地询问道:“我感觉到侵蚀停止了,这样算是成功了吗?”
詹妮弗点头,“第一步算是成功了。”
我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掌,又翻过来看着手背,除了指尖依然存在的一丝黑色液体,从外表看不出任何畸变的特征,“那么,我现在算是畸变能力者了?”
“不,你现在只是暂时关闭了海姆恶意和魔药侵蚀相互之间的排异反应,并不算真正的适应和平衡魔药的侵蚀。”詹妮弗回答道,“你可以试着多适应几次魔药侵蚀的感觉。”
我揉了揉僵硬的脸颊,深吸一口气,平复了一下内心,然后咳嗽了两声。
随着咳嗽声,一阵强烈的头晕再次袭来,使我陷入混乱,身体不由自主地轻晃起来,尽管我提前有所准备,但这股突如其来的混乱还是超出了预期。
为了稳住精神,我大口吸入氧气,再缓缓吐气,企图通过呼吸的节奏来缓解眩晕感,但我仍难以控制脸部肌肉,嘴角不自觉地上扬,。
我能够清晰的感受到,魔药像是透明的黏稠液体,流入体内,侵染心脏之后,又从心脏渗透进四肢百骸,像是有一只软体的章鱼,盘踞在我心脏处,顺着血管脉络伸出触手,逐步啃食血肉,侵占了我的躯壳。
开始只是轻微的头重脚轻,但失衡感很快就蔓延至全身,四肢渐渐不听使唤,每一个动作都变得吃力。
我知道,随着重新打开侵蚀,魔药的影响正从心脾,逐步侵蚀到灵魂,我似乎能感知到自己的灵魂正在被半透明的触手一点点腐蚀,带来一种难以名状的感觉,类似于抽烟时,白色的烟雾沿着口腔、喉管蔓延进肺泡,在肺泡狭窄的空间里膨胀开来,肺泡被苦涩气体填满的充盈,让灵魂一阵轻颤。
就在我逐渐迷失在混乱腐蚀的快感中时,我完全没有注意到,大股的黑色黏液,从眼底向外流淌。
黑色液体顺着眼睑蜿蜒,在脸上留下一片狰狞的泪痕,液体浓稠凝固,不属于人体构成的任何一种物质,在地下室的煤油灯下,呈现出一种异常的黑色光泽。
尽管我被未知序列的畸变能力影响,仍在咧嘴大笑,但呼吸变得急促起来,心跳快速,心脏跳动声如鼓点般敲击耳膜。
当我意识到不对时,开始用力眨动双眼,企图用眼球的运动将异物挤出体外,但眨眼动作却让更多的黑色粘液涌出眼眶。
我想要伸手揉眼,但颠倒的混乱感,让我无法准确的抬手,双眼的视野很快被漆黑占据,
从未有过的巨大恶意席卷而来,冲击着我的大脑,各种负面情绪在脑海中无序交织,潮水一般淹没了我的理智,我猛然意识到,这是失去了平衡后,海姆实质性的恶意!
在黑色黏液覆盖整张脸之前,我眼睑下的血肉里,隐隐能看到触手蠕动,似乎下一刻就要钻出来。
就在我绝望之际,詹妮弗清冷声音在我脑海中回响:“你做得很好,现在放轻松一些,试着控制恶意的侵蚀。”
她的语调不高,但却像是有着某种魔力一样。
我抬起流泪的笑脸,看向詹妮弗的方向。
我的眼睛已经被溢出的黑色液体遮住视野,一片冰冷黏稠的黑暗中,我感到一只柔软的手忽然覆上我的额头。
我的感官好像被放大了似的,能清晰地感受到每一根手指指腹的纹路以及手掌微凉的温度,汹涌的混乱感猛地停滞了下来,一股清凉从额头流淌而下,冲散了漆黑的恶意,每一处神经末梢积累的恶意和痛苦也随之被抚平。
从五官中溢出的黑液,很快气化挥发,恢复了视觉的我,心有余悸地向詹妮弗露出感激的神情。
“其实情况还不算太糟,最起码还坚持了几分钟,才失去平衡,而且看起来,这条未知序列,比海姆其他几条序列的负面影响更大,也更难控制。”詹妮弗收回手,说道,“什么时候完全适应了侵蚀,并能驾驭住恶意和魔药的平衡,才能算是真正的畸变能力者。”
“在这之前,请记住失控的感觉,保持清醒、保持警惕,不要因为自己初步适应了魔药,就沾沾自喜,人类是非常脆弱的,一个训练有素的士兵、和下手没有轻重的流氓,都有可能伤害到我们的生命,哪怕是畸变能力者也不例外。”
“希望你记住,从手枪里射出的子弹,和畸变能力一样致命。”
……
……
在詹妮弗的指导下,我又连续两次开启和关闭畸变侵蚀。
随着侵蚀的加深,我感到额头一阵刺痛。
“这是正常的现象,无论是海姆的恶意,还是魔药的影响,对精神的负荷都很大。”詹妮弗解释说,“只要关闭侵蚀后,好好休息一段时间就能缓解。”
“在完全消化魔药前,尽量少开启畸变能力,万一我不在旁边,你可能就要被恶意吞噬,发生恶堕。”
“不过现在,我建议你先把昨天晚上的伤口处理一下,尤其是腿部的扭伤,刚才没处理是因为恶意结晶会随着时间推移,在你手掌的血肉里越陷越深,变得更难剥离。”
我忍着眉间的刺痛,低头看了一眼满身的疮痍,点头道:“麻烦您了,詹妮弗医生,如果不及时处理伤口的话,我担心没法度过今晚。”
“不用担心,今晚有其他的安排。”
没等我开口询问今晚的安排,詹妮弗动作迅速而精准的按压、查看我腿部严重扭伤的地方。
“看来关节错位了,得即刻处理。”她语气平静的评估出伤势。
我脸色难看的问道:“就算是资深的异乡人,也不可能无伤的度过每一个夜晚,像我这种情况应该经常发生,那么一旦受伤后,该怎么面对红月升起的夜晚呢?”
詹妮弗从熟练地准备夹板和绷带,没抬头的回答道:“对异乡人来说,红月升起之后,受伤是常有的事情,所以才需要避难所的存在,印斯茅斯的避难所只是人为搭建的,并不算是大型的避难所,海姆还存在着,大型的、在红月第一次降临之时形成的初始避难所。”
初始避难所?我眼神疑惑的看向詹妮弗。
“这也是我们今晚的行程之一。”詹妮弗没有抬头看我,而是低垂眉眼,专心调配着试剂瓶里酒精的浓度。
没等我有所回应,詹妮弗用纱布蘸取酒精,动作迅速而准确地按在我腿部伤口处。
“嘶!”被摁压的关节处,传来剧烈的疼痛,我忍痛直吸冷气,牙关打颤。
“我知道很疼,稍微忍一会。”詹妮弗注意到我眉头上滴落的冷汗,安慰道,“相信我,很快就好了。”
动手术之前不先用麻醉吗?我边嘶气,边疑惑地想到,还是说,这个看起来像是中世纪的城市,还没有发明出麻醉药。
就在我思索的时候,詹妮弗突然手掌发力,关节发出“喀吧”一声。
我忍不住惨叫出声,碎骨齐齐依次向内推移的剧痛,让我身体痉挛般地挣扎。
“骨折复位十分顺利,再打上绷带和木板固定就好了。”处理完错位的关节后,詹妮弗医生用手指收拢了一下鬓角散落的垂发,说道。
我满头大汗地看着詹妮弗手指拿起刀片,一段段地划开充满消毒液味道的绷带,然后再取出一个装满酒精的药剂瓶,以及木制的夹板。
“可能会有点痛。”詹妮弗眼神瞥向我,提醒道。
看到我我咬牙点头,詹妮弗半蹲下来,膝盖微窝,腰臀勾勒出肢体曲线。
我连忙移开视线,但詹妮弗全神贯注于处理伤处,没有察觉下蹲姿态在我眼中带来的视觉冲击。
詹妮弗金色的长发顺肩披落,遮掩住颈部和锁骨,垂落在领口的位置,她用酒精涂抹一遍伤口,上半身向前探得更近一些,才将夹板紧密贴合在我的腿上。
我屏息凝视天花板,不敢再低头看。
詹妮弗用力按压住夹板,从脚腕处开始,一圈圈地向膝盖处缠绕绷带,确保夹板被绷带牢固地固定在腿上。
一边缠绷带,詹妮弗还一边用手轻轻按压绷带,确保绷带的紧固度。
等到绷带缠绕完毕后,詹妮弗最后检查了一遍夹板和绷带有没有松动或不稳定的地方,才站起来。
几缕金色的卷发滑落肩头,詹妮弗对我说道:“试试能不能正常行走,应该不会影响正常生活。”
我深吸一口气,双手撑住站起身来。
刚一起身,腿部伤处传来一阵不适感,尽管不是很痛,但仍让我不由得颤抖了下。
见我面露难色,詹妮弗安抚道:“慢慢来,一步步试,骨头复位后,是需要恢复一段时间的。”我点头表示知晓,扶着墙壁缓缓迈出了一步,脚腕处称重的不适感依旧,但没有刚才那样难以承受。
詹妮弗默默在侧,观察着我行走时每一步的动作,以及我腿部的情况。
第二步迈出,接着是第三四步,短暂走动后,我放开撑在墙壁上的手,稳稳地站住。
“看样子恢复的不错。”詹妮弗满意地点头。
“接下来我们要做什么?”我开口问道。
“尽管白天短暂,但也不需要这么争分夺秒,你要休息一两个钟头吗?”詹妮弗说道。
我认真地感受一下腿部的情况,摇头说:“我还行,不需要休息……”
正说着,詹妮弗眼神眯起,语气加重地重复道:“你要休息吗?”
我错愕地看向詹妮弗,只见她弯起的眼眸里,流露出危险的光,我连忙改口道:“是的,我感觉状态也不是那么好,中午要休息两个钟头。”
“非常好。”詹妮弗点头说,“那就让我们享受一下悠闲的午后,我也需要享用下我的下午茶,下午三点钟的时候,在疯马剧院碰面。”
“好的。”我立刻点头同意,“那就不打扰您休息了,詹妮弗医生,我先回去了,下午见。”
“出门的时候,帮我把大门合上,谢谢。”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