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第四卷此情可待成追忆(五)
“我记得很清楚,那是发生在宋朝天圣年间的事情。”
茶社婆婆的思绪飘回了很久之前。
在大宋的边域,银州府,有一党项贵族府邸,府中人世袭旧唐皇姓李姓。
李府生一千金,名唤问筠。
千金不爱红妆爱武装,能骑善射。
平素里问筠爱骑着白马出府游玩,白马银枪,如翩翩少年郎。
但她的父亲对其宠爱有加,总是纵容。
银州府即然是边域,大宋朝廷自然安排节度使,行使节度职能。
节度使府内也有一千金,名唤允儿。
与党项贵族千金李问筠年岁相仿,感情甚好。
二人平日里同出同进,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一同长大。
但随着二人年纪的增长,两族关系却出现嫌隙,从亲密无间变成剑拔弩张。
党项贵族与大宋节度使碍于民族之间的差异,拼命阻拦二位千金交往。
但年岁渐长的二人,又岂肯当成笼中金丝雀。
何况,民族嫌隙与家族恩怨,和年少的二人又有何干?
明着不能交往,便偷偷相约跑出去玩耍。
有一天,问筠带着允儿,骑着一匹白马,游玩至一间祠堂。
问筠跳下马背,携手与允儿一同走入祠堂。
祠堂内供奉一鹤发老翁,慈眉善目,手执红绳,露着可拘笑容对着堂下二人。
“允儿,这里供奉的是何人?看这和蔼可亲的模样,倒像是个好的。”
问筠看着好奇,便转头询问身边的允儿。
“这是汉家的月下老人。”
允儿眼角弯弯,笑着为问筠解惑。
“月下老人?赐什么的?”
问筠似乎从未听闻过一般,转过头细细打量高台上的月老神像。
“姻缘……”允儿回应着问筠。
“哦?这倒有趣,允儿,你我不如一同拜一拜!”
说罢,问筠径自拉起允儿的手,邀着允儿,双双跪在月老儿面前。
问筠光是跪拜还不罢休,又从香炉座下取出一根红绳。
先将一头,认认真真地绑在允儿手腕上。
另外一头,环住自己手腕,随后转头双手合十,闭上双眼。
见问筠虔诚跪拜,允儿无奈一笑,任由着她胡闹。
跪了少倾,二人起身。
允儿似嘲笑一般的问道:“见你拜得虔诚,可是有喜欢之人?”
“当然。”问筠却显得理直气壮。
“不知是哪家才子?”
允儿似是调笑的话说出口,心中却如针刺般隐隐作痛。
问筠听见允儿的问话,转过脸庞,真挚的看向允儿,眼神如同火焰般炙热,“不是才子,倒是佳人,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说完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允儿的眼睛,真挚而诚恳。
问筠言毕,允儿一怔,一时间却不知如何回应。
原来,刚才允儿跪拜之时,也曾闭上双眼虔诚祈祷,也曾默念一人姓名。
这人,也是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可是,二人不同民族,不同阶级,在如今这个世道,又如何自处?
她是党项贵族千金,自己是大宋节度使女儿。
本朝,两个民族积怨已深,如果被家人发现,又会是怎样的结局?
被家人强行分开事小,若是以后两族之间出了战事,私通外敌的罪过降下,谁又能扛得住。
何况,贵族掌珠,锦衣玉食,问筠若是跟着自己,自己又有什么本领给她幸福呢?
想到这里,允儿终于决定快刀斩乱麻,摇了摇头:“你我同为女子,这个不能作数的!”
“可我是认真的,而且你看,我们有红绳作为信物!”
党项千金将红绳举到允儿面前。
“莫要再提。”
允儿不等对方再辩解什么,转身快步离开了祠堂。
就是这次祠堂内的闹剧,允儿似乎伤透了问筠的心,二人再未走动。
没过多久,允儿就听见李元昊叛宋自立西夏的消息。
边境狼烟四起,民不聊生。
得知年少的玩伴如今与自己家国两立,允儿父亲又因节度不力,辖区内竟生叛乱,被斩首示众。
虽然大宋皇帝大赦天下,免了株连,允儿才能幸免于难。
但她悲伤欲绝,遁入空门,出家为尼。
后来,西夏频频骚扰大宋边境。
更有一传言,西夏有一妖女,可指挥妖兽。
纵使大宋士兵奋力反抗,终归抵挡不过。
彼时,允儿已修得一身武艺,奇门秘术修得尤为精进,专克妖物。
战场上,随着允儿一门僧尼的加入,战局陡然发生转变。
有允儿等人护法加持,宋军更是捷报频传。
直到那日,西夏与宋军对阵战场。
西夏不知从何处找来远古巨兽,那巨兽两对长牙,头骨耸立长鼻如蛇,满身毛发。
腿粗如柱,腿上又捆有长矛尖刺。
巨兽皮糙肉厚,横扫千军,冷兵器难以刺穿它的皮肤。
宋军一时难以靠近,无计可施,似乎败局已定。
允儿照常摆阵御敌,却不知为何心神不宁,无法专心驱动法阵。
心中总是回想起年少之时的种种场景,而每个场景中,都是问筠的身影。
三心二意,险些破了阵法。
好在允儿有七大弟子在旁护法,她终于凝神定气,催动阵法,助宋军大破敌营,扭转了乾坤。
又巧用地刺,刺穿巨兽脚心,巨兽重心不稳扑倒在地。
宋军蜂拥而上,终于斩杀古兽。
可就在古兽轰然倒地之时,允儿赫然见到对方战车上,伫立着施法妖女。
细细望去,心中大惊,那妖女不是别人,正是年少玩伴问筠。
不过此时,对方着一身妖艳红袍,媚眼如丝,唇红如血,面目狰狞,怒火中烧,手挥妖旗,全然不复少年时。
见古兽扑倒,那妖女震怒,飞身进入宋军法阵,二女斗法于阵中。
最后西夏妖女终于败下阵来,身死当场。
但不知为何缘故,西夏妖女死时的笑容似是带着解脱。
后来,论功行赏,允儿一门僧尼皆受皇室封赏,好不威风。
但出家人看破红尘,允儿知道,一切虚名财富皆是虚幻。她
不肯去皇城封赏的寺院,依旧住在原本的庵堂内。
每日照常诵经念佛,与往昔无差。
直到一日清早,弟子打开庵门洒扫,见到一名党项族女子重病晕倒在佛门清净之地。
弟子心生悲悯,不顾忌她外族的身份,依然将她安置于庵内细心照料。
党项女子病体痊愈之时,突然向允儿的弟子哀声求告,急着求见允儿。
允儿闻言,来到客房内,惊讶发现,这女子原是问筠的贴身婢女。
问筠婢女接下来的一番话,却如雷灌顶一般,震碎了允儿的心肠肺腑。
问筠的亲生父亲背叛大宋,需要得到党项另一贵族—没藏氏的支持。
但奈何,自己没有可以等价交换的资本。
思来想去,父亲最终选定将最貌美的女儿问筠,许配给没藏家族,用来换取信任。
问筠宁死不从,想不到一向疼爱她的父亲表面顺从,却用一碗药酒将她迷晕,亲自送进没藏府邸,强行圆房。
第二日清醒过来的问筠,见到满眼陌生景象,她急急忙忙起身。
可是起身时剧烈的痛楚,与眼中落英缤纷的绣褥,如五雷轰顶般,震碎了她的心。
众叛亲离下,问筠万念俱灰,服下毒/酒/自/裁,却被没藏一族救回。
可救人的解药,想不到却是更毒的/毒//药,没藏一族逼迫问筠修习妖术。
如果不从,就断/药/逼她就范。
问筠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时间久了,血肉之躯终究抗不住毒//瘾的摧残,放弃了抵抗,随波逐流。
她的法术见长,却再也无法摆脱那解药……
原来那日宋夏两军对阵,她在阵中是一心求死。
原来这一切,都是问筠精心策划的。
最终的目的,只为最后再见心爱之人一面,然后亲自/死在她的手中。
就当是为了,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她的心,可以离心爱之人的心,更近一些,再近一些……
“那党项贵族千金问筠,便是墓中之人。”子玉感慨默叹。
“正是。”婆婆颔首。
“这顾李姓氏又是为哪般?”若兮细细询问。
“是她的遗愿……”
茶社婆婆的声音沉寂了下去,明亮的眼中,终于添了一丝愁云。
“倒也算入土为安……”
若兮望向墓碑,略表欣慰。
“哪里算得上入土为安啊……那日宋夏交战,她斗法败阵,早已爆体而亡。这里,不过是个衣冠冢罢了。”
万般红尘往事最后只化为婆婆的一声长叹。
“那允儿后来怎样了?”若兮轻声追问。
“她丢了封赏,隐居山中,为心爱之人立碑,日日诵经超度,盼望对方安息。”
婆婆的声音,带着无尽的愧疚与留恋。
随后又转过头诚恳地望向子玉:“姑娘,婆婆知道你是有大本领的人,想求你一事。”
“婆婆但说无妨。”
“从那时起,我便带着无尽愧疚与悔恨度日……”
人世间,后悔与愧疚,并不是一个层面上的情感。
后悔,是做了错误的决定,下一次重新来过,一切还可以挽回。
愧疚,是持续而长久的。
是当每一次回想起当初犯下的错误时,心中便有一万种如果出现。
而每一次的如果,最终导向的结果,都要比现实中的完美。
这种感觉如同一把生锈的钝刀子,每当‘如果’出现一次,自己的心,便被钝刀子凌迟一刀。
这种痛苦,绵延不绝,无穷无尽……
如果可以,允儿多想回到当日。
在月老祠堂,对问筠解释清楚。
如果,当初她真的顺着问筠的话说下去,又哪怕只是用玩笑敷衍过去,或许一切都还能补救……
允儿也曾无数次回想,如果她当初更勇敢一些,如果当日问筠探问自己心意之时,自己应允了她,告诉她月老面前也曾也心许一人。
问筠是否就可以留在自己身边?是否真的可以永远留在大宋?是否就可以逃出没藏氏的魔爪?
如果,之后的日子里,自己能够更加坚定,始终把问筠留在身边。
虽然可能被家族不容,那就索性带着爱人浪迹天涯,或许二人也会侥幸逃脱家族的束缚,也就不会经历之后的家族对立。
如果,问筠没有同她的父亲离开大宋疆域,她也不会被强行许配给没藏家族当成人质。
那样她就不会造下众多杀业,也就不会有后来被心爱之人手刃的结局……
如果,二人隐姓埋名,隐居山林,相濡以沫,相依相伴。
问筠就更不必用自己的死亡,才能换来一个,以允儿之姓,冠她之名的心愿得以实现……
可惜,没有如果……
又是一声无奈的叹息,心中无尽的愧疚,如同已经随着时间的推移而抚平的伤口。
如今又连皮带肉般的撕扯开,痛楚绵延不断,愈发难耐。
“从那日起我便日日诵经,盼能洗刷她的业债,盼她早日转生。”
说着说着,茶社婆婆的声音开始颤抖,“姑娘,婆婆就是想知道,我的问筠,她重返轮回了吗?她是不是还在地狱受苦?她过得好不好……饮食可安……玉体可暖……是否幸福?”
“好,我替您问上一番。”
子玉点头应允了婆婆的请求。
“婆婆,只有一事。”
子玉抬起头,略带愧疚地望向婆婆的眼睛,面露难色,“须有信物,方可追寻魂灵。”
“信物,有的……”
茶社婆婆挽起衣袖,白皙的手腕上,系着一根醒目的红绳。
婆婆解开红绳,如手捧明珠般交给子玉,“红绳为信。”
速速回到茶社,摊出纸张,润湿笔尖,画就人像一幅。
子玉将红绳恭恭敬敬置于画像面前,闭上双眼,拍拍灵玉。
开鬼眼,掏出匕首划破指尖,取血一滴,点在人像眉心,静静等待。
等待多时,那人像都未曾立起。
直到一整根聚魂香燃尽,子玉终于掏出火折子。
自画像一角点燃,火焰径自燃烧,散发着柔黄而温暖的光亮。
燃毕,留下一片灰烬。
“她已经转世了……”子玉睁开双眼回复茶社婆婆。
“如此,甚好……”
婆婆面带笑容,眼中溢满温暖与释然。
随后婆婆手中的佛珠掉落在地,串珠的绳线应声断裂,佛珠散落一地。
再看婆婆,早已化作一缕青烟,消失不见。
独留下衣衫平整地铺陈在地,诉说着刚才的一切都不是幻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