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第四卷此情可待成追忆(二)
子玉的养母虽然耳聋口哑,无法说话,无法与人沟通,但是心地善良,将子玉的衣食住行照顾得很好。
尽管家中粮食无多,养母每日却利用仅有的食材,换着法子做些好吃的给病弱的子玉补养身体。
又毫无保留地将自己所有的母爱,都一股脑儿的给予这捡来的孩子,给予她最悉心的陪伴,甚至超过她之前所拥有的。
春天冰雪消融,大手牵小手,母女二人一同上山上挖野菜,在山上捉一些蚱蜢回家给鸡吃,鸡窝中捡回的鸡蛋尽数落入到子玉的饭碗中。
在小柴屋的后院开垦一片菜地,一同播种浇水。
夏季到来,二人到河边捞些鲫鱼,回家炖成奶白色的鱼汤打牙祭。
本来经历过溺水,子玉十分害怕这些河流湖泊,可是想到可以抓鱼改善生活,对水的恐惧全部转化成对鱼汤的渴望。
秋天是最忙碌的季节,山上漫山遍野的山里红,酸酸甜甜,还有黄灿灿的柿子,摘回家摆在窗台边,等着柿子变得绵软成熟。
冬天,围在火炉旁,安安静静地写写画画。
“养母不识字,所以我与养母一些简单的交流只能通过画画来表达。”子玉的眼中终于流露出对往昔的留恋,虽然转瞬即逝,但是足够若兮敏感地捕捉到。
养母将自己无限的母爱给予子玉,弥补了她内心所有的空缺。
年幼丧母的若兮也十分渴望这样的爱,见到与自己同病相怜的子玉可以得到这样弥足珍贵的东西。
又在自己不曾参与的时光,有养母这样爱护子玉,若兮竟对子玉的养母心生感激。
母女两个人之间不能言语交流,本不是一件好事。
但庆幸有阿柔在一旁,每日都会找些机会与子玉对话,玩耍,谈心,才使得她的语言功能没有退化。
阿柔生前,想必也是家世优隆的富家千金,饱读诗书,虽然身死,但是记忆残留。
她见子玉如此孤单,时间久了总不能不学无术。
便将自己记忆中残存的知识,尽数交给子玉,如同家庭教师一般。
“有一天,我站在养母面前忸怩半天,终于开口叫了一声娘,会读一些简单唇语的养母,当场泪如雨下,激动得抱着我久久不肯放手,我才方知原来养母竟是这般珍惜这份亲情。”
那段日子,虽然物资并不充沛。
但是在这一方小天地里,毫无血缘关系的母女二人,却一起携手度过了最幸福的时光。
可是好景不长,仿佛子玉天生带着晦气一般,刚刚拥有的东西总会被无情地夺去。
一年入秋,养母开始不停地咳嗽,最后严重到整夜只能坐在床上才能打盹片刻。
年幼的子玉焦急万分又不懂得去寻大夫,不多时,养母便一病不起,呕血身亡。
“养母去世那晚,是我人生最黑暗的夜晚,那一晚的悲痛甚至超过了我失去亲生母亲。
所幸阿柔一直陪伴身边,教我埋葬了养母。
可是放眼望去,天下之大却不知何处容身,只能形单影只的住在养母留下的柴屋里,回想养母生前交给我的技能,努力生存。”
“子玉……”几日来若兮第一次呼唤这个的名字。
子玉简直受宠若惊,她难以置信地转头看向若兮,心中升起一丝希望。
“你会记恨你生母吗?”
若兮轻声软语询问着子玉,她想过去轻轻抱紧子玉,想亲口告诉她即使没有了母亲,这个世上也会有人继续爱她关心她。
至少,自己现在就这样,满心满意地,喜欢她,关心她。
可是万般冲动只能遏制在脑中,她以什么样的身份,又有什么资格做这些。
子玉看着若兮,垂眸摇了摇头,“我知道她有她的苦衷。”
话从口出,堵了外人的口,却又似乎是在安慰自己。
哪有亲娘真的狠心葬送自己孩儿的性命,轻言原谅很难做到。
可若是到了当时那般地步,或许又真的没有更好的解决办法了。
不经历当时的处境,也无法将心比心。
子玉也想过要怨恨亲娘,但又不知道这怨恨应该从何而起。
恨她自私吗?可是她明明山穷水尽却没有抛弃孩子,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都带在身边。
她放弃了尊严,尽她一切所能想办法,四处碰壁却依然不敢放弃。
恨她带自己赴死吗?长痛不如短痛,早些解脱早些转生,以她当时的处境来说似乎并没有其他解决办法。
生母眼界有限,没有生存本能,自己活下去都很困难,何况还带着生病的孩子,或许真的只有死亡才能换来解脱。
难道真的要恨她生下这个孩子吗?子玉是遗腹子,母亲却依旧将她生下,这样的予生恩情又怎能轻易报偿。
况且世间万事皆有因果,游方渡魂的那些日子,子玉见过太多的生死,这最无从怨恨的便是出身……
万般的不理解,万般的埋怨,只能化作一句“自有苦衷”,除此之外别无解释。
“那后来,你又是怎么拥有的这般法术?你的师父又是怎样找到你的?”
此刻的若兮终于抛却了之前的顾忌,敞开心扉看着子玉温声询问。
“遇到我师父时,他正在游方途中,与我只是偶遇。”
子玉看向若兮的眼神变得柔和,每每看着若兮的眼睛,子玉始终没有拒她于千里的底气。
每每看到若兮那温柔似水的眼神,也总会触动子玉内心最柔软的心弦。
“当时看他面容不善,身边又跟着一只杂毛白狗,就是它。”子玉指了指地上睡得已经翻白了的小白。
当时的小白一直冲着子玉吠叫,从小到大从未养过狗的子玉并不理解当时小狗的肢体语言。
她不知道小白摇着尾巴想要往她身上扑,是因为久别重逢的兴奋,是对主人的欢迎。
当时的子玉只觉得小白凶神恶煞,一时心惊便想逃离。
谁知道,师父却在她身后大喊:“你若不想伤那孩子性命,损她阳寿,就来寻我!”随后还特地补充了一句,“你知道如何寻我!”想必这话是冲着阿柔说的。
“本以为是个疯癫道人,谁知道阿柔竟真的去寻他,还把我劝说去拜了师。”子玉自嘲般一嗤。
“阿柔认得你师父?”晏姝满眼好奇。
“略熟。”这时,客房内一幅侍女古画突然开了口。
晏姝一惊,“老祖宗!算我求求你,你行行好,下次现身的时候不要这么突然!”
晏姝坐在一旁捂着胸口抱怨道。
“阿柔,你是为何会出现在那条河里?又为何刚巧可以救下子玉呢?”
若兮在一旁也是满腹疑问,人与人之间的缘分竟真的如此神奇,令人难以置信。
“具体的原因我已经记不清了,只知道我睁开眼,便飘荡在这世间。
许是我生前便是投河而死,可却不知为何无法魂归地府,所以日日都会到那身死之地受那无穷无尽的煎熬。
每日在同一时辰经历一遍生前死亡的瞬间,痛苦而绝望。”
那日阿柔投身于酒壶上,声音瓮声瓮气的。
今日投身于古画之上,细细听来竟如同百灵般伶俐悦耳,想必身死之时年龄并不算大。
“那日,我又被迫回到河中受刑。
时辰过了,我才迷迷糊糊从河中醒来,却眼睁睁看见子玉的母亲抱着她投入河中。
见到子玉的时候,我便心生怜爱,又因为每日亲身体验这溺毙之苦,不愿他人与我共尝苦刑,就径直飘过去救她。
等到再回头寻她母亲时,已经不见了踪影,或许这就是天意吧。”
阿柔的语气中带着愧疚与自责,若是当初自己动作更快一些,说不定可以多救一人的性命。
如果亲生母亲还在身边,子玉是不是也就不会经历之后的悲痛,或许会变得更开朗些。
阿柔看着子玉长大,有些时候对她的感情不是母女也胜似母女,阿柔是真心实意地希望子玉可以快乐。
“见到子玉师父之前,子玉身上便沁有不明三魂。
那三魂阴气强盛,子玉每每噩梦来袭之时,那陌生三魂都想夺她主权。
我曾仔细探查那三魂来历,却发现那三魂阴气极重,以我的能力根本无法触及。
我也曾怀疑子玉这般光景是我的阴气所致,本想离开子玉还她清净安宁,却因为相处久了,舍不得离开。
并且我发现,每日跟着子玉,竟不用再回到那条河受刑,于是便搁置了离开的念头,直到那日见到师父。”
“另外那三魂,师父可曾言明来路?”
若兮全部的注意力都被子玉的经历吸引,口渴了伸手从炕桌上端起茶杯就喝了一口,却忘却了这是子玉的茶杯。
晏姝看在眼里,又默默地倒了一杯茶水递到子玉面前,权当无事发生。
“很遗憾,师父也未曾说明。”子玉摇摇头,想起师父的谶语,想起自己的身世,默默叹气。
“那日我循着师父的指引找到他,师父言明我阴气甚重,若不加以节制会害了子玉性命。
但是若是离开子玉,便会再去受那溺水刑罚,想必我们之中必定有些渊源和因果。
因此劝我带上子玉,上山修行,修炼克制陌生三魂的心法,也修行不受我阴气干扰的法术,救人救己。”阿柔耐心为若兮解释。
从养母去世那日开始,阿柔发觉子玉不再敞开心扉,不敢再轻易地拥有任何东西。
因为以她有限的经历看来,自以为曾经拥有,一旦失去,便如蚀心跗骨一般,痛彻肺腑。
阿柔焦急,却无可奈何,她不知道,带着子玉重返人群,对子玉本身来说是好是坏,不知道子玉会不会受到伤害,不知道子玉会不会不适应。
所以见到师父的一刻,阿柔是如释重负般的踏实。
“其实带她去拜师也有我自己的打算,我怕子玉时间久了心中憋闷,又怕她不能养活自己,所以便劝着她上山拜师,只为求她好好活下去。”
“你的师父对你好吗?”
若兮看似漫不经心的询问,却是深思熟虑的试探。
“嗯,连子玉这个名字也是师父给她取的。”阿柔在一旁开口,似是随意聊着家常。
“哦?可是有些寓意在里边?”晏姝转头看向仕女图。
“子玉,籽玉,玉石温润且属阴,用以寄托阿柔魂灵,又可滋养我的身心。
师父特地寻来一块上等羊脂白玉赠送与我,又取籽玉自高山而落,受水侵蚀而有沁色之意,寓意我魂灵有沁,我便因此得名。”
子玉仔细解释着自己的名字由来。
“小老大,那你可以行走阴阳两道是天生的吗?还是与那侵染你的灵魂有关。”
“应该是与侵染的陌生三魂有关,我溺水之前并未有此能力。
溺水之后,体验了濒死,又有阿柔引路重返阳间,才可以行走阴阳两道。
不过这也要感谢我的师父,遇见他之前我只会被陌生三魂控制,并不懂得利用。
是师父发现我既然可通阴阳,又因有阿柔引路,可安全归来,所以传我心法口诀,以我为引绳,引渡迷途游魂回归正轨。
又带我游方历练,一边助我将这本事修炼纯粹,一边寻找与那陌生三魂和解的方法。”
子玉在一旁补充着,平静的样子像是在叙述一件无关紧要琐事。
若兮了然地点头,“子玉,你师父对你可谓知遇之恩。”
话虽说得淡然,但是心中却无比羡慕阿柔,羡慕师父,羡慕他们都可以名正言顺地陪伴在子玉身边,有名有份。
“嗯。”
子玉挤出一个平淡的鼻音,使得过往的一切画面戛然而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