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一卷嗟余只影系人间(三)
子玉将二位姑娘带回客栈,又派小白狗守住门口。
师徒二人也不敢耽搁,紧赶慢赶回到那闹鬼的王家府邸。
虽然这玉簪来历查明,但是与那女鬼之间究竟有何关系,女鬼又因何附着其上?实在是缕不出头绪。
思来想去,师父还是决定让子玉直接引渡冤魂。
没有一开始就使用这种方法,原是因为,每次使用渡魂术都是让魂魄离身,走冥府路,渡忘川河,登业镜台,与那死人无异。
死人走一遍,忘却前尘,而后转生。
子玉走一遍,灵魂受阴风洗涤,还要归还,时间久了,有损阳寿。
所以,平时师父是万不敢让子玉轻易渡魂。
只是为何子玉本为阳间之躯却可走阴间之路?
原是因为子玉并非如常人一般三魂七魄,子玉七魄无常,独独比别人多了三魂,即为六魂七魄。
因此才可行走阴阳两道,不过那另外三魂阴气极重,每次受阴风洗涤,则更加强盛。
但是,今日之事,非往昔可比。
王家府邸内,师徒二人准备妥当,子玉将收纳画像灰尘的竹筒盖子打开,与碧玉簪并排摆放。
点燃聚魂香,紧接着拍拍胸前玉牌,回头望向师父,微微颌首,“准备好了,开始吧。”
霎时间,聚魂香的香线笔直冲天,泛着盈盈蓝色,聚魂香内香茅草特有的香气自香中弥漫,充斥着鼻腔。
那女鬼飘飘忽忽又现了形,眼前的女鬼身着淡粉色极短儒衫,淡黄色的裙子极长,裙摆下垂至地面,垂着眸子,愁容满面,极度哀伤。
细细看去,面容竟还未脱稚气,想必身死之时年岁不大。
子玉脖颈处挂灵玉的红绳突然幻化成一根长鞭,将女鬼的冤魂捆绑结实,师父在一旁镇守护法。
阿柔前方带路,子玉垫后。
中间,东汉鬼魂顺从地随着二人,朝着忘川河走去。
冥府业路当心走,奈何转生莫停留,
渡魂引明魂归处,几人欢笑几人愁。
渡了忘川河,不去阎王殿,先登业镜台。
业镜置高台之上,台下石阶十八层,层层道尽世间因果;台上业风寒彻骨,阵阵吹净魂冥业债。
“业镜台前自照影,往事前尘尽分明,镜前,开眼!”
话毕,撤了束魂鞭,子玉与阿柔闪到一旁。
东汉女鬼茫茫然睁开双眼,镜中,生前经历之事,如走马灯一般闪过:
东汉末年,群雄割据,袁绍平定冀州,拥兵自重。
镜中的少女,便是眼前的女鬼,在那时被纳入袁绍府中,当年的她甚至还未成年。
建安九年,曹军攻占邺城,众位旧朝妃嫔尽数被没入宫廷成为俘虏。
只不过人各有命,命好如甄氏姐姐,命歹如眼前这少女,被那曹氏老贼幽禁于密室日夜折磨凌//辱。
随即镜中画面一转:
一日,一只小黄狗跑入密室之中。
“小黄!莫跑!”
一位公子温柔而干净的呼唤声响起。
暗无天日的密室内,这声音犹如天籁传进耳内,荡涤身心。
随后,那公子撞进了密室,见到了蜷缩在角落里,衣不蔽体的少女。
公子恻隐之心大发,和贴身奴仆一起将女子偷偷救出,在民间寻了一处住所,为少女养伤。
少女背井离乡伤势严重,公子请了最好的大夫为其医治,又花下大价钱避人耳目,请大夫不要声张此事。
少女养伤期间,公子经常偷偷跑出宫外探望。
许是依赖,又许是年纪相仿,二人无话不谈。
那公子聪慧过人,又心地善良,少女心中暗生情愫。
后来,在医生与公子的细心照料下,少女伤势已经大好。
公子带着她到外边散心,二人游于郊外。
那日,游至一片桃林,初春时节,桃花开得正旺,花香袅袅。
少女轻捻桃枝,闭上双眼闻着桃花的香气,仿佛想把久违的春天印刻在脑海之中。
睁开眼,就见到公子手执一支碧玉簪捧到少女面前,“送你。”
少女受宠若惊地抬头看向公子,却又在触碰到公子真挚的眼神时,羞赧地低下了头。
“一直唤你姑娘,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公子也有些害羞,耳朵红红的。
“你就唤我宁儿吧。”姑娘低着头不敢看公子的眼睛,随后又鼓起勇气一般抬起头来。“公子你呢?”
“仓舒。”公子飞快的吻了少女脸颊,接着二人都低下头,面色绯红。
那日夕阳的映衬下,闻着青草与桃花的香气。
微风拂过宁儿的发梢,吹散心中的阴郁。
随风飘落的花瓣落在宁儿白皙的肌肤上,真可谓人面桃花相映红。
宁儿满心欢喜,觉得从小到大最幸福的时刻也不过如此了。
紧接着,业镜内影像一阵波动:
那日仓舒随着父亲外出,宁儿独自驻守空房,双手捧着仓舒送的碧玉簪细细端详,脸上又是一片绯红。
却在此时,一黑衣蒙面男子推开了房门,宁儿挣扎着刚要喊叫,还未张口就被男子打晕抗走。
再次醒来,眼前的景象如同梦魇,宁儿发现自己又回到了那间噩梦般的密室。
而面前之人便是那之前将自己伤得体无完肤的恶魔。
见他满面阴鸷,脱去外衫,抽出铁鞭,只消得几下,刚刚养好的伤痕就再次撕裂。
不多时,皮开肉绽,遍体鳞伤。
返家的仓舒又兴冲冲地骑马出宫去寻宁儿,结果只看到人去屋空,屋内桌椅翻倒,似有挣扎的痕迹。
地上,他亲手送给宁儿的碧玉簪孤零零的躺在那里,失去了光泽。
仓舒拾起碧玉簪,茫然失措,回到府中。
见仆人神色匆匆过来告密,原来宁儿被带回密室的时候,刚好被仆人撞见。
仓舒大惊失色闯入密室,就见到了眼前这难以置信的一幕:
平日里对自己多有宠爱的慈父,手提铁鞭,喘着粗气,衣衫不整,发髻凌乱。
父亲脚边,心爱之人,趴伏在地,体无完肤,气息奄奄。
公子目眦欲裂,头晕目眩,推开父亲,将宁儿护在怀中,仰面咬牙切齿地怒视父亲。
父亲见丑事被撞破,整整衣衫,扔了铁鞭,擦着手上的鲜血,尴尬掩饰,“舒儿,她不过是个俘虏,性命不值一文。”
仓舒低头,见怀中宁儿望着自己,顿时泪流满面,想要用自己的衣袍将她覆住。
宁儿艰难地摇摇头,伸出手,还未触碰到仓舒的脸颊,便无力地垂了下去,咽了气。
接着,业镜台内一片烟雾,影像也消失了……
“所以,你寻的故人,便是曹操之子?”阿柔在一旁小心翼翼地递上一方手帕为宁儿拭去眼中泪水。
“是。”经这业镜一照,往事前尘尽数浮现,宁儿找回了关于故人的记忆。
“那后来呢?”阿柔温声询问宁儿。
“后来……想不到他另娶妻室,我苦等了那么久,却等来这样的结果。”
宁儿自嘲一般无奈的苦笑,“原来,我终归不过是俘虏,命如草芥,是我妄自尊大,怎敢奢望那样地位的公子垂青于我呢?到头来,终究换来被负的命运!”
“宁儿!我未曾负你!”少年的声音穿越千年传来,那样熟悉而又急切。
宁儿猛然转身,见子玉站在身后。
而子玉身边之人,正是自己苦苦寻找的那位故人仓舒。
仓舒提起儒衫衣袂,快步上前,业镜内,影像再次出现:
宁儿就在自己怀中咽了气,仓舒悲痛欲绝,父亲见劝说无解,便叫下人强行把公子仓舒拉走。
随即又命下人随便寻了一张草席,将宁儿的尸首潦草一裹,弃之荒野。
后来,公子仓舒惶惶不可终日,当时父亲本想将王位传于他,可见仓舒万念俱灰,忧思难解,魂不守舍,便绝了念头。
仓舒派人多次暗中寻宁儿尸首,皆无功而返,不多时就病体缠身,一命呜呼。
“后来,我将玉簪贴身带着,做了陪葬之物,指望着你见到玉簪便能想起你我阳世的情谊,我在奈何桥上寻了你好久,久到我自己都快不记得我到底是谁了……”
仓舒转身望着宁儿的眼睛,眼中是道不尽的思念与深情,语气中却带着七八分的委屈,“可是我问遍了鬼差,他们都告诉我,从未见过你的身影,我便一直等在这里,盼着见上你一面。”
“可,我飘荡在阳世之时,分明见了你婚礼的场景。”宁儿脸上写满难以置信的神色。
“是冥婚。”子玉终于开了口。
“我查过这阴司典籍,许配给公子仓舒的女子幼年早夭,冥婚典礼之前早已转世,婚约……并不作数。”
子玉嗓音不重,却字字敲击着宁儿的魂灵肺腑。
“原来,我飘荡数千年,怨着你,恨着你,寻着你,念着你,终究竟是一场空!”
宁儿无奈摇着头,随后又笑了,笑得那样无力,那样可悲。
业镜两侧,黑白无常凭空出现,将二人套上锁链,带上奈何桥。
宁儿与仓舒二人的魂灵紧紧相拥,慢慢化作了烟尘,随着奈何桥上的阴风吹拂,随风飘散……
聚魂香的香线一阵抖动,玉簪应声而裂,子玉缓慢地睁开了双眼,无奈一声长叹。
病床上的老爷突然感觉胸口憋闷,引发了一阵剧烈的咳嗽。
随即“哇”的一声呕出一大摊黑血,泛着绿光,腥臭难闻,但却登时灵台清明,恢复了意识。
宁儿的冤魂已经引渡回阴间,不会再危害人间了,王府内的鬼秽之祸,解了……
回客栈休息的路上,阿柔飘到子玉面前,“子玉,你说宁儿的魂魄附于玉簪上,为什么其他人都只是做噩梦,偏偏只有这个王老爷反应这么强烈,不得安宁?”
此时是子夜,阴气最盛,阿柔可以肆无忌惮的飘出灵玉,在外闲逛。
子玉并没有急于回答阿柔的问题,径直穿过,打散了一团凝重而冰凉的空气。
随后,空气又在子玉身后聚拢成一个阿柔的形状,飞身跟上了子玉的脚步。
“方才,”子玉也没让阿柔等待太久,“我查那阴司典籍之时,顺便看了一眼仓舒的父亲,上书那魂灵已转投几世。最近一次,投京城富户王家,衣食无忧,然命里有损寿劫难,为偿前世业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