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13】
我们都默契地没有提那一场欺凌。这种事情并不少见,有青受到针对不是一次两次,连老师都对此保持缄默。
我以为她会变得更加寡言,没想到不是。
第二次暴力事件发生在我十四岁生日当天,公历四月二十四。那是个周日,因此周五放学后我得迅速收拾东西来到校门口跟外公汇合——他带着小璟来接我回家过生日,这是一早就说好了的事情。
临走的时候,我想起自己还剩一个苹果没吃完,抛给了有青。并不是什么稀罕玩意儿,但她不肯收,最终取了小刀一分为二,笑着将其中一份递还给我。
我了解她的秉性,知道她是不习惯平白承受他人好意。然而那个时候我们已经是相当要好的伙伴了。既是朋友,又何必如此见外?
“你自己留着吃,”我摆摆手没接苹果,“后天回学校我给你带蛋糕。”
闻言,她的眼睛倏尔亮了起来。
那时我们并没有预料到当天晚上她会跟另一伙女生发生争执。具体的因果已无法考证,毕竟我不在现场——
即使事后询问那群女生,也得不出确切缘由。
只知道有青这一次学会了还手,但很快就被匆匆赶来的生活老师发现了。女生之间的互殴不过是薅头发扇巴掌那几套,老师来时四个人已扭打成一团。有青脸颊上顶着鲜红巴掌印,头发凌乱,咬牙将为首那个女生压制在身下——代价是承受了剩下两个女生的拳打脚踢。
几个人身上都挂了彩,有青伤得最严重,裸露在外的肌肤被尖利指甲挠出道道血痕。
“分开!你们几个,快分开!”
瘦小的生活老师急得在原地打转,却不敢贸然上前。看见有人来了,除有青外的几人纷纷停手,迅速联合起来,爆发出一阵惊天动地的哭泣声。
在这悲怆三重奏里,有青面不改色地伸手薅下了身下人的一撮头发。
事件的结果是双方家长都被请到了学校。在场的几人之中,有青的父亲来得最晚。他面孔黧黑,带着庄稼人的粗犷,大喇喇推开办公室的铁门,一眼瞥见狼狈的女儿。
明确目标后,一双铁掌似的大手迅速扬起,毫不留情地炸响在有青脸上。
这个变故是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实习老师见状,立马反应过来,手足无措地想出手制止:“诶,这位家长有话好好说,不要打孩子……”
有青的父亲瞪起眼睛,用一口浓重的乡音予以回应,“老子管自己的娃儿,你们这些外人莫插手、莫多嘴!”
他的反应很凶,这让老师惊惧且畏缩,甚至默默收回了劝阻的手。
陈如雪——那个被有青以相对优势压在身下的女生,她的妈妈将她护在怀里,用手轻轻抚摸她红肿的脸颊,冷眼旁观着高壮男子又一掌落在有青脸上……
最初学校对于陈如雪和叶有青的纠纷只是简单定义为学生之间的矛盾,由班主任出面调解,希冀两个女生自此握手言和。陈如雪笑意盈盈地向有青抛出握手言和的橄榄枝,彼时有青的父亲已经发泄一通,携着一身怨气独自踏上了归途。
他怨有青丢了他的人,浪费了他的时间,走的时候戳戳有青的额头,“田里还要插秧,老子没空管你,”紧接着讲了一句很粗俗的俚语,“不想读书就不要读了,你自己回家吧。”
有青的额头上被戳出了红色印记,她木然着神色垂下眼睑,盯着地面发呆。至于陈如雪,我一直想,面对有青的惨剧,她是否会悄悄露出胜利性的轻笑——就像她从前霸凌他人那样。
实习的孙老师因为没有及时拦住有青父亲的巴掌而感到分外歉疚,专程拉过有青,带她去小超市买了一些零食,并且耐心开导她很久。据她所说,分别时有青面色如常,礼貌含笑,与从前一模一样。
“我星期六还在食堂碰见她、碰见她吃饭……”
“谁知道第二天……就……”
周日晚七点,陈如雪返校。她所处的寝室一共住了四个人,她是第一个回来的。
陈如雪没有开灯,彼时尚有微明天光自窗外漏入室内,就是借着这一缕光,掀开纱帘的刹那她对上了一双空洞的眼。
瞳孔散大至占满虹膜,有青安然躺在陈如雪的床上,左腕被划开一道很深的伤口。鲜血染红了半边床褥,而她甚至微微笑着。
这些片段都是事后由我自行拼凑起来的。衣袂飘飘的孙老师在我返校那日悄悄将我叫到她的宿舍询问有青的人际交往,并在我的愣怔中宣告了有青死亡的事实。她也没有预料到有青会走向极端,被这一出意外惊吓至惶惶。
死亡——
横亘了生与死的界限。
我甚至都没有见到她最后一面。
我不知道她抱有何种心情才会如此结束自己的生命。换做是我,或许不会比她做得更好。
这是一处意外么?
可是,大家都是刽子手,死去的不该是叶有青。
睡不着的时候,我会忍不住去想有青,想她是以何种心情迎向死亡,想她留下的最后一个微笑是什么模样,想她若是灵魂不散,如今是否依旧徘徊在女生宿舍之中。
尤其是在照镜子的时候,我会有种她仍旧在微笑望着我的错觉。
这一点认知让我更加惊愕,我再一次想起她拥抱我时,那一种被绳索紧紧绞住肢体的束缚感。
她现在的确变成了绳索。套在我颈项之上,牵绊我一生的枷锁。
恍惚之间,我再一次想起有青的笑。
腼腆的,温和的,拘谨的。
或许她死去的时候,也是这么笑的。
我又在寝室里住了一天。生活老师似乎忘记了十点钟断电的事情,这给了我机会,得以在满室光亮中陷入浅眠。
多年后,我只是模糊记得:陈如雪被父母带回了家,预备换个学校重新开始;孙老师心中始终对有青存有愧疚之情,迅速结束实习远离小镇;学校短暂封锁了那间出事的学生宿舍,不少女生选择搬走。
到了后期,原就空荡的宿舍更显冷清。而我回到了舅舅家,养成了睡觉时必须开一盏小夜灯的习惯。
吃饭时大人们闲聊到此事,舅妈说,自杀的孩子都是父母前世欠下的债,今生才会化作讨债鬼来诛父母的心。
外公不紧不慢扒拉一口饭菜,平和应答,世间有多少人就有多少种活法,人命各不同。
而我则想起那块无人食用的奶油蛋糕。
切完的蛋糕实在是面目全非,我特意挑了最完整的一块,放弃了不便携带的餐盘,将蛋糕妥帖装入一次性纸碗,点缀上一颗鲜红樱桃——
我答应给有青带生日蛋糕的。
直到我搬离宿舍,那个纸碗仍旧放在属于有青的桌子上。
真是可惜。
有青,人间太苦了。
幸好我们没有来世。
从那之后,我再也不过生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