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8章:武松为啥从武大家搬出去
正文:我们该怎么理解,武松从武大家里搬出去前发生的那场精彩的冲突。
《金瓶梅》中,有段故事很精彩,讲的是武松在武大家里住了没多久,便搬出去了,期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儿?让武松做出了如此异常的举动?仔细阅读,内涵竟如此丰富!
我们先看正文。
[当日这雪下到一更时分,却早银妆世界,玉碾乾坤。次日武松去县里画卯,直到日中未归。武大被妇人早赶出去做买卖,央及间壁王婆买了些酒肉,去武松房里簇了一盆炭火。心里自想道:“我今日着实撩斗他一撩斗,不怕他不动情。”]
前文说到,武松在武大家里住了一段日子,潘金莲好吃好喝好招待,武松似乎并没理解她百般殷勤后面的深情厚意,于是,在这个落了雪的白日里,决定向武松表明自己的心迹。
为此,她做了三项准备工作。
第一个,就是把武大早早的赶出去做买卖。这里用了一个“赶”字。一方面说明,武大可能怕冷,不愿出去;或者是不愿出去的那么早。另一方面,是潘金莲怕武大待在家里碍眼又碍事儿。估计又动用了自己在武大面前的强势作派,或嚷骂,或讥诮,总之,是毫不犹豫的就将老公赶到雪中挨冻去了。由此可见,撩斗武松的想法,早被她捉摸了好久,要急切的付诸实施。
第二个,就是央及间壁王婆买了些酒肉。这个王婆如今已是第2次出现。第1次是武松刚到武大家的那一天,武大买了酒肉,让潘金莲做饭。
[妇人道:“何不去间壁请王乾娘来安排?……”武大便自去央了间壁王婆来。]
从这里可以看出,这个王婆俨然是武大家里的常客。不过,看到这里,我不由自主的想到一个问题,就是买酒肉这件事,潘金莲为什么自己不去,却总是央王婆去?是因为自己过于年轻,不便在外抛头露面?还是想摆有钱人的派头,专意使唤别人?或者二者皆有?又想,这王婆被武大一家频繁央了买东西做饭,为什么从不推辞?若不是关系格外亲近,便肯定是能从中得到好处吧?
第三个,是“去武松房里簇了一盆炭火”。这个“簇”,是把东西聚在一起的意思。在这里,就是弄了一盆炭,并燃着了火。这是要把武松的房间给暖上。为什么要暖房?当然是潘金莲谋划的需要。从后文看,这盆火,似乎产生了两个作用:一个是推动和丰富情节的作用,让故事看起来更加生动有趣;另一个是让好联想的读者,感觉有了某种寓意,即,寓意着潘金莲心里的那一团火。
最后那一句:“……不怕他不动情。”向我们传达出的,是潘金莲的自信。这自信,即是对自己容貌的自信,也是对自己谋划和手段的自信。这也就是所谓的:自以为是。
我们接着往下看。
[那妇人独自冷冷清清立在帘儿下,望见武松正在雪里,踏着那乱琼碎玉归来。妇人推起帘子,迎着笑道:“叔叔寒冷?”武松道:“感谢嫂嫂挂心。”入得门来,便把毡笠儿除将下来。那妇人将手去接,武松道:“不劳嫂嫂生受。”自把雪来拂了,挂在壁子上。随即解了缠带,脱了身上鹦哥绿紵丝衲袄,入房内。那妇人便道:“奴等了一早晨,叔叔怎的不归来吃早饭?”武松道:“早间有一相识请我吃饭,却才又有作杯,我不耐烦,一直走到家来。”妇人道:“既恁的,请叔叔向火。”武松道:“正好。”便脱了油靴,换了一双袜子,穿了暖鞋,掇条凳子,自近火盆边坐地。]
大家看这句,“那妇人独自冷冷清清立在帘儿下,望见武松正在雪里,踏着那乱琼碎玉归来。”是最有意思的,但却往往被人忽略。
这一句,看着是潘金莲把那三项准备工作做好后,就一直站在门口,眼巴巴的等着武松归来。
如果仔细品味作者用的这个“冷冷清清”,再与前面的“独自”接合起来,就蓦然发现,作者在给我们展现潘金莲等武松那看似冷清的画面时,却让我们分外强烈的感知到了她内心的火热和汹涌澎湃。
再看,她就那么“立在帘下,望见武松……归来。”
显然,在如此寒冷的大雪天里,潘金莲一直就敞开着屋门!从早晨一直站到午后。在这么长的时间里,她与外面的冰雪世界只隔着一层可以望出去的薄薄的帘。
所以,这时候的潘金莲,实际上就是站在冰天雪地里的!可见,此时她内心的炽热,己经完全不惧了外面的严寒。
她是一直那么站着,忍受着浸骨的寒冷,内心忐忑着,可怜巴巴而又急切的等着心上人的归来!也许站了两个小时,也许是四个小时!也许更久!
这是多么动人的一幅画卷!
武松刚走到门前,[妇人推起帘子,迎着笑道:“叔叔寒冷?”]这一笑,出现在潘金莲那张几乎冻僵的粉妆玉砌的脸上,迎着皑皑白雪,定是分外的生动,分外的灿烂,又分外的美丽。
这是心花怒放的一笑,这是欣喜万分的一笑,这也是志在必得的一笑,这更是久旱逢甘霖时的一笑。
见武松“……把毡笠儿除将下来。”就“将手去接”。见武松进了自己的屋子,马上跟过来关切而谦卑的问:“奴等了一早晨,叔叔怎的不归来吃早饭?”听了武松的解释,又说“既恁的,请叔叔向火。”
这种一味讨好,态度谦卑,情意绵绵的状态!看上去,听到了,是多么叫人心动,又是多么的美!
看到这里,我突然发自内心的想:“如果这是妻子门口迎接丈夫工作归来时的一幕,那该多好!多么的感人!
一个美丽的女人,如果不是心里面流淌着浓浓的真心实意的爱,怎么能做到这样?
武松听到嫂嫂的问候,先是“感谢嫂嫂挂心。”见嫂嫂要接他的帽子,说“不劳嫂嫂生受。”听嫂嫂让他烤火,他说“正好。”语言虽短,但表现的甚是有礼有节,不卑不亢。武松行事的周全,跃然纸上。
我们接着往下看。
[那妇人早令迎儿把前门上了闩,后门也关了。却搬些煮熟菜蔬入房里来,摆在桌子上。武松问道:“哥哥那里去了?”妇人道:“你哥哥出去买卖未回,我和叔叔自吃三杯。”武松道:“一发等哥来家吃也不迟。”妇人道:“那里等的他!”说犹未了,只见迎儿小女早暖了一注酒来。武松道:“又教嫂嫂费心。”妇人也掇一条凳子,近火边坐了。桌上摆着杯盘,妇人拿盏酒擎在手里,看着武松道:“叔叔满饮此杯。”武松接过酒去,一饮而尽。那妇人又筛一杯酒来,说道:“天气寒冷,叔叔饮过成双的盏儿。”武松道:“嫂嫂自请。”接来又一饮而尽。武松却筛一杯酒,递与妇人。妇人接过酒来呷了,却拿注子再斟酒放在武松面前。]
这是序幕。潘金莲令迎儿前门上闩,后门关了。防备外人来了撞见。然后把早旧备下的熟菜蔬搬进屋,摆上桌。看到要吃饭了。武松马上想到了哥哥。迎儿暖来了酒,武松便说:“又教嫂嫂费心。”吃了嫂嫂端的两杯酒,武松不忘回敬嫂嫂一杯。
这部分潘金莲按照原计划,逐步推进。武松仍然误解为嫂嫂知道自己爱喝酒,特意置办了这些酒食,深表谢意。
事情继续向前推进。我们接着往下看。
[那妇人一径将*胸微露,云鬟半軃,脸上堆下笑来,说道:“我听得人说,叔叔在县前街上养着个唱的,有这话么?”武松道:“嫂嫂休听别人胡说,我武二从来不是这等人。”妇人道:“我不信!只怕叔叔口头不似心头。”武松道:“嫂嫂不信时,只问哥哥就是了。”妇人道:“啊呀,你休说他,那里晓得甚么?如在醉生梦死一般!他若知道时,不卖炊饼了。叔叔且请杯。”]
从这里,潘金莲开始正式撩斗武松。
行为上,“将*胸微露,云鬟半軃,脸上堆下笑来”。一个“微”,一个“半”,说明此时处于暗示阶段,只看武松的反映。
“云鬟半軃”,是说发髻快要散落的样子。
语言上,故意无中生有的提说武松“在县前街上养着个唱的”。武松当然不承认,她专意说不信,偏把话头往男女情事上引。并再次表达自己对武大的不满。想引起武松对她的同情,进而对她动心。
我们接着往下看。
[连筛了三四杯饮过,那妇人也有三杯酒落肚,哄动春心,那里按纳得住。欲心如火,只把闲话来说。武松也知了八九分,自己只把头来低了,却不来兜揽。]
潘金莲多喝了几杯,人借酒力,说话更加明显大胆。
此时,武松才看出端倪,只是低了头,不插话。
武松为什么低了头?也许是潘金莲的状态,己经有此些不堪入目。也许是潘金莲酒后的神态分外的妖娆,让他难以控制心动。也许是潘金莲的闲话,让他无言以对。作者用“已知了八九分”来表明武松的心态,这个用数字表达的程度,恰如其分的为武松的行为提供了依据。
但这个不作声的低头,反过来理解,就会让潘金莲误以为武松己经被她的容颜打动了,只是不好意思。如此,就为她得寸进尺,继续撩拨武松提供了理由。从这方面看,这一低头,对推动情节进一步升级,起到了促进作用。
[妇人起身去烫酒。武松自在房内却拿火箸簇火。妇人良久暖了一注子酒来,到房里,一只手拿着注子,一只手便去武松肩上只一捏,说道:“叔叔只穿这些衣裳,不寒冷么?”武松已有五七分不自在,也不理他。]
潘金莲见言语和自己的神态不能让武松情不自禁,与自己互动起来,此时再加一码,开始动起手来。这“一捏”,结合后面“叔叔只穿这些衣裳,不寒冷么?”表面看着是嫂嫂关心武松的冷暖,实则是潘金莲撩拨武松的进一步升级。这说明,潘金莲虽动了手,但仍然很注意分寸,没让自己的行为过于激进,让局势变得过分尴尬,失去了回旋的余地。
关健是这一捏,是捏着了衣服,还是连衣服下的肉也一块捏着了。作者没有明说,留给了读者去想象。但从武松“已有五七分不自在”看,多半儿是后面的情态,不然,武松的反映不会有五七分不自在。这里,作者用数字表达人物心态的变化,让我们更能跟着体会人物的心理状态。很是贴切。武松不理,仍然会被潘金莲接着误解为他已经被自己撩起了心火,只差自己火上加油了。
于是,[妇人见他不应,匹手就来夺火箸,口里道:“叔叔你不会簇火,我与你拨火。只要一似火盆来热便好。”武松有八九分焦燥,只不做声。]
这时,潘金莲干脆把话说的己有八九分明了,同时配合着任性的动作“匹手就来夺火箸”,借拨火说武松。把撩拨的程度再加一码。这一动作,已经有了几分借酒撒娇的味道。再看武松,也“有八九分焦燥”,还是“只不做声。”这里,作者把武松的心态,由“不自在”,换作“焦躁”。意思是武松开始坐立不安了。程度上,也从五七分,升级到了八九分。眼看着就要炸了!但他继续装聋作哑的行为,更助长了潘金莲的胆子。所以,接下来,潘金莲便开始明火执仗的登台表演了。故事也进入了高潮部分。
[这妇人也不看武松焦燥,便丢下火箸,却筛一杯酒来,自呷了一口,剩下半盏酒,看着武松道:“你若有心,吃我这半盏儿残酒。”武松匹手夺过来,泼在地下说道:“嫂嫂不要恁的不识羞耻!”把手只一推,争些儿把妇人推了一交。武松睁起眼来说道:“武二是个顶天立地噙齿戴发的男子汉,不是那等败坏风俗伤人伦的猪狗!嫂嫂休要这般不识羞耻,为此等的勾当,倘有风吹草动,我武二眼里认的是嫂嫂,拳头却不认的是嫂嫂!”妇人吃他几句抢得通红了面皮,便叫迎儿收拾了碟盏家伙,口里说道:“我自作耍子,不直得便当真起来。好不识人敬!”收了家伙,自往厨下去了。]
看到了吧!此时,潘金莲再次加码,不再隐晦,直接拿着自己喝剩的半杯酒,让武松喝。并直言“你若有心,吃我这半盏儿残酒。”
这时候的武松,再也装不下去了。他必须做出选择。或者迎合潘金莲,或者严词拒绝。装聋作哑的中间路,已经没有了。
显然,武松选择了第二条。先把酒“匹手夺过来,泼在地下”,然后“把手只一推,争些儿把妇人推了一交。”最后,“睁起眼来”一顿义正言辞的训斥。
潘金莲面对武松的严词拒绝,毫不留情的斥责,“通红了面皮,叫迎儿收拾了碟盏家伙”,然后,“自往厨下去了。”
至此,潘金莲的计划就算彻底失败了。
在这里,有一个地方,我们要注意,就是武松对潘金莲说的那些话,读起来,貌似义正辞严,痛快淋漓;但却让我们感觉有点不舒服。至少,我是这样的感觉!就是觉得过于激烈,有一种很浓的道貌岸然的味道!像一段封建卫道者的说教。所以,我个人认为,这是作者没有摆脱《水浒传》给武松戴的那个封建道德光环的影响所至。因为,我们前面看到的武松,是个处处为他人着想,心思缜密,几乎心细如发的人。他不会不想到兄嫂这段婚姻里,嫂嫂的委屈。他一下子就把话说的那么难听!与前面的表现相联系,就感觉似乎有点了过了,有点儿概念化了。
何况,现在的潘金莲,还没有那么坏!这时的她,如果真是武松骂的那样的人,怎么会只说了句:“我自作耍子,不直得便当真起来。好不识人敬!”就“通红了面皮,叫迎儿收拾了碟盏家伙”,然后,“自往厨下去了。”
大家看,如果这时的潘金莲真像后文时那样,没了廉耻,怎么会红了面皮?只说一句带着歉意的话,就委委屈屈的离开呢?
我每次读《金瓶梅》的时候,常想,为什么后来的潘金莲品行越来越差?直至天不怕地不怕,天是王大,她是王二?想来想去,我就想到了武松的这一段骂?突然就明白了,原来,潘金莲真正的变坏,其实就是从武松的这段骂开始的!
如果你是潘金莲那样的一个正准备寻找真爱,想做好女人的女人,突然被心爱的人骂成猪狗不如,没有任何廉耻!你以后的路会怎么走?
所以,潘金莲走上不归路,实际上是被许多像武松这样的人,用封建道德那把尺子,把她一步步推过去的。
(本篇完,请接着看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