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去来·誓约（上）白狐篇
白狐篇
（一）
大限到来的那天，我的内心非常平静、坦然。
碧天云海之下，我端坐在“义山”下抚琴，一曲《青鸾》余音未散，便合上了双眼。
冥差结殇把我带到了地府。我大为不解：我不是已经轮回结束了吗，为什么又回到冥界？
结殇道：“兄弟，你之前私换孟婆汤，可是给我们惹了不少麻烦。绯涟因此被冥帝责罚，丢了差事。若不是冥帝看她可怜，已然从轻处置，她还不知道要怎么受苦呢？”
我心中愧疚，想起答应绯涟的事，更盼能早日回返青鸾山见了青禾神女，再去灵狐谷帮绯涟查找真相，了却心愿。
“冥帝想看看是何人如此胆大包天。所以在你回天界之前，命我先来传唤你。”
我心道，原来之前犯过的事，如今都要被一一清算。好歹我也算是在冥界留名了，不知道冥帝是个什么样的人，看他对绯涟如此怜香惜玉，应该不至于太难对付吧。
冥帝廷甲为冥界之主，在六界的地位不亚于天帝。他面色苍白，身形清瘦，貌不惊人，完全看不出是这么一个厉害角色。
“灵狐白澈见过冥帝陛下。私换孟婆汤乃我一人之过，所有责罚我愿一力承担。绯涟是受我要胁才不得不为之，此事与她无关，还请冥帝切莫迁怒于她。”
绯涟于我有大恩，我自然不能连累她受罚，之前央求她换汤时就已经和她串过供了。
“你倒是敢作敢当！绯涟，他说的对吗？”
冥帝语气冰冷，听不出有什么情绪波动。站在殿内的绯涟吓得一哆嗦，看了看我。我赶紧朝她点点头，她只得应了一句：“是”。
“白澈，你到人间历劫，行医救人、平息战乱，为大巽百姓立下大功，但私换孟婆汤违反了我冥界的规矩，此事我已经修书向天帝投诉。既然你身为半仙，就由天帝按照天规一并来处置吧。至于绯涟，只要今后能痛改前非，谨守职责，可以继续回孟婆处当差。”
绯涟美目含泪，楚楚可怜，连忙和冥帝告罪道谢，表示以后绝不再犯。随后，她便跟着孟婆离开了。
我看到冥帝似不经意地朝绯涟曼妙动人的背影望了一眼。
万万没想到，冥帝如此轻描淡写地把对我的处罚权推给了天帝。
结殇告诉我，冥帝和青鸾神女相识数万年，不能不给神女面子，若要罚我，轻也不是重也不是，所以干脆把锅甩给天帝。
他说：“我们冥界都知道，天帝公正仁慈，但天后是个斤斤计较的主儿。你给凤舒神君戴了那么大一顶绿帽子，天后是他的亲姐姐，必定不会放过你。”
我觉得他的语气有几分幸灾乐祸，便道：“结殇大哥休得妄言！青禾神女与凤舒神君并无婚约，只有兄妹之情。我对神女一片真心，日月可鉴。”
结殇双眼放光，一副八卦之魂熊熊燃烧的模样：“快来和我讲讲。”
我把我和青禾之间的故事简略讲了一遍，重点突出了我对神女的痴心恋慕，以及我们在人间如何患难与共、情深义重云云。
我说得煽情，结殇听得满足。这些都是事实。既然天后爱造舆论，我绝不能太被动，刚好通过结殇的八卦之口散播出去，也免得外界不知情，以为神女水性杨花、红杏出墙，污损她的名声。
不知不觉，我们到了冥界和天界之间的界河处，结殇意犹未尽，但看到前方有来人，只得道：“白澈兄弟，我只能送到这里了，前方就是天界，你多珍重。愿你和神女破……”他似乎想说“破镜重圆”，又觉得此词不妥，改口“百年……”，好像也不对；挠头想半天最后说了一句“永世恩爱”。
我抱拳道谢，我们就此别过。
（二）
刚进入天界，我便不出所料地遇到了司刑神君和他的属下。
凤凰、朱雀、苍龙、白虎、玄武、青鸾这些都是鸿蒙初开便诞生的上古之神，此外天界还有不少由仙修炼而晋升的神君，司刑神君便是其中一位。青禾的好姐妹百花神女华馨也属于此类，烈澜目前距离神还差了半步。
“狐妖白澈，胆大包天，肆意妄为，竟敢利用到人间历劫之际，多次违反天规，目无法纪，罪不可赦。”司刑神君直接称我为狐妖，开始厉声宣读我的罪状，问我是否认罪。
“罪行一：威胁冥界使者，私换孟婆汤，带着前世的累累记忆历劫作弊。”
这就是冥帝和天帝的举报内容，也是我和绯涟串好的口供，不能不认。
“罪行二：打晕罗冕仙君，偷取亢木神果，为凡间死者逆天改命。”
原来罗冕为了维护小蛮，声称是被我打晕夺走了玉指环偷走了神果……想到小蛮的仗义，我觉得认就认了，总不能让天界去处罚那只可怜的小女狐吧。
“罪行三：刻意接近神女的转世凡体，在人间欺瞒骗婚，破坏神女清誉……”
这一条，听起来像是天后的口吻。
我和清铃虽然真心相爱，但我对她确有欺瞒倒是不假。既然做都做了，我无悔也无畏，要罚便罚罢。
我心一横，便全部都认了。
我态度如此爽快，司刑神君反而有几分不忍。
“天帝有旨，你虽在人间治病救人、行侠仗义、保家卫国，立下累累功德，但功难抵罪，特判处以十八道天雷之刑，并取消半仙资格，重归妖籍。”
他语气缓和了不少：“白澈，以你的罪行，按照天规原本应该处以三十六道天雷，天帝宽仁，这十八道天雷已经是看在你立功的份上减半了。”
天雷之刑我并不惧怕，不过皮肉之苦罢了。只是我原本在青鸾山已经修得半仙，神女让我经历五百年轮回本意实是为了助我成仙，最后却又被贬回妖。我不满也不甘心，这分明是天后有意挟私报复。
我决意日后若有机会见天帝，必要在他面前抗辩。但如今我只有一个念头，就是速速领了罚，赶回青鸾山。
司刑神君做事雷厉风行，念完天帝的旨意便命人带我到刑台行刑。
十八道天雷劈得我外焦里嫩，我心中激愤，又挂念神女，硬挺挺受着，反而不觉得皮肉伤有多痛苦。
当最后一道天雷行完，我从刑台一头跌了下去。
（三）
等我再度醒来，发现自己落在了北境的渤海之滨，此地离西南境的青鸾山甚远。
我坐下运功调息，发现灵力折损只剩一半，无法御剑飞行。
我一路向西慢慢走，白天走路，晚上疗伤，打算能走多少走多少，待恢复得差不多了再御剑飞回青鸾山。
如今的我一番辛苦化为乌有，又成了狐妖，不知道神女知道了会如何。她还能接受我吗？她还会记得在人间时清铃对我的爱、说过的话吗？
我边走边胡思乱想，不知不觉来到了一片山林。
天色渐暗，我听到空气中传来念咒的声音，心中起疑，循着声音找过去，撞见了熟人。
萨吉！
他在半山腰的树林之中搭起一个祭坛，正在念念有词地做法。祭坛中央黑乎乎的不知道都是什么东西，曜参那团黑雾似乎也在中间。
我躲在树林背后偷看，心道必有古怪，这是不是什么魔阵，难道曜参要化形？
如今我虽然受了伤，但遇到这种情况不能不去阻止。
我悄悄绕着树林疾走，从不同方位朝萨吉丢了几块石头，趁他停下来四处查看，我冲到祭坛前挥动宝剑一阵乱搅，把法阵打散。同时，法阵中涌起一股巨大的力量朝我反弹过来，将我震倒在地，吐出一口血来。
我刚爬起身，萨吉已迅速折返。
“你这该死的妖狐，竟敢坏我大事！”
我们扭打起来，战了几百个回合。他的法力比之前提升不少。我如今虽是一千五百岁的灵狐，不再受凡胎限制，比起在人间的时候要厉害得多，但因受了雷刑灵力减半，勉强和他打个平手。
我担心曜参偷袭，一边对付萨吉，一边小心提防黑雾，却看半天也没有动静。我心想，趁曜参无力，须得速速把萨吉解决了才是，否则他们联手，我必死无疑。
我佯装节节败退，瞅着机会卖了个破绽。
萨吉狞笑道：“妖狐，受死吧！”举起黑杖重重朝我击下。
我倏地化成白狐就地一滚，躲过这致命一击，跳起闪身换成人形。我用宝剑划破左手食指，以血涂剑，从萨吉背后一剑刺入。
萨吉惨叫一声，倒下气绝，现出原形，原来是一只秃鹫。
当年白珉神君杀死魔将梁渠，也是用的狐血涂剑这一方法。这是我们灵狐一族从小听到大的睡前故事，如今被我学了来，果然有用。
我心道侥幸，站了起来。
“你这妖狐狡诈多端，法力不错，我们不妨做个交易如何？”
一团黑雾从法阵中升起，透着诡秘恐怖的气息，朝我飘了过来。这团黑雾和之前我在人间所见相比大了不少。
“如何交易？”搞不清他葫芦卖什么药，我便直接问道。
“我老人家已经漂泊了六千多年尚无形体，刚刚萨吉为我炼形又被你搅散了。我看你这副形体甚好，不如借我栖居如何。”
“笑话，我把形体借你栖居，那我自己怎么办，你是把我当傻子吗？”我气不打一处来。
曜参认真和我解释了一下他的由来，以及最近发生的一系列事情。
原来他和曜商是上古魔兽同胞兄弟，两个魔元共用一副躯体，因为同时出生不分先后，互相都认为自己是兄长，争执了数万年。
“我是兄长，自然要让着他点，后来就让他做了魔尊，我只在背后默默助他。外界不知，故而以为魔界只有一个魔尊曜商，不知道背后还有我这个真正的魔尊曜参哩。”
这曜参大言不惭，我心里暗暗发笑。
想必是他的魔力不如曜商，一直被曜商压制而不得不隐匿自己。说得好像退位让贤一样，难道是在人间听到了大巽皇帝独孤衍和其长兄的故事，照着编了一套不成？
此前的两次神魔大战，曜商在第二次大战中战败被封印，曜参的几分魔元则趁乱挣脱逃逸了出来，流落到极西沙洲之地，花了五千年时间才凝结成一团黑雾，后来又收了鹫妖萨吉为徒。
至于那北夏国师爻广，本是个巫术强大的黑巫师，与曜参有一段短暂时间的交易，做了曜参的临时宿主。成宣是爻广极力扶持的弟子，他们设计引成弼去白虎山正是为了“调虎离山”，帮助成宣接近月影公主。
由于曜参急不可耐回大石山捉清铃，在去白虎山的途中脱离了爻广的身体，令他坠崖而亡。
在妄图抢走青禾神女转世灵体的阴谋失败后，他们又想到一计。趁神女不在，萨吉跑到青鸾山想方设法解开了曜商的封印，把曜商放了出来。因为被镇压了六千多年，曜商的魔力受损严重大不如前，只能以魔兽本体现身，饶是如此也在青鸾山大肆破坏，造成了一场劫难。
青鸾山守卫和天界中人召唤了凤舒神君的凤羽剑，化成凤凰喷火烧死了曜商。
事实上，曜参和萨吉的目的并不是解救曜商，而是趁乱砍下取走了曜商的一只魔掌，又偷走了丹姬母女培育的绝色牡丹。
原来有一个古老而邪恶的魔界法阵，将曜商的残肢与帝台之浆、绝色牡丹、桂竹、泠石等灵物混在一起可以炼制新的形体，让曜参化形重生。
他们不久前才把灵物收集全，没想到我误打误撞冲散了法阵，杀死了萨吉，令其功亏一篑。
曜参受了法阵被破坏的影响，不得不花时间重新蓄养魔元，因此没能及时救萨吉，到此时才恢复过来。
虽然法阵被毁，曜参没能成功化形，但他的魔元受了灵物滋养，魔力比之前在人间的时候厉害了十倍还多。我和他实力相差太大，绝不是他的对手。
他不怕把真相告诉我，也是因为摆在我面前的只有两条路：被他杀死，或者与他合作。
（四）
“我既然和曜商可以共用一个身体，和你当然也可以，你这身体比凡间那个爻广可是要好多了。待我的魔元附在你的内丹上，和你的妖元慢慢融合，不出千年，你就可以成为魔神，称霸六界！”
曜参的声音忽然低沉下来，换了一个充满诱惑的声调。“到时候你就能为所欲为，想做什么做什么，天上地下，没人能管得了你。”
他又道：“至于我自己，我只想实现我的梦想，那便是重掌魔尊之位，一雪魔族被天界驱逐压制的前耻，让天下都知晓我魔尊曜参才是真正的六界之主！”
“魔神？”我想起长老曾经说起，创世之际，和祖神同期似乎真有过一个魔神，但后来不知所终了。
我一心想要成仙，继而成神，却未能如愿，前功尽弃。若真如曜参所言，千年之内修成魔力至强的魔神，那么天界之中谁还能阻止我和神女在一起？莫说天后，凤舒回来也奈何不了我。
可是，魔界为达目的不惜杀戮众生，向来为天界所唾弃，一旦成魔无法回头。
我想到了帛城大牢中，清铃对我说的话：“你就算你入了魔，我也一定把你捞回来让你痛改前非。”她当时只是随便说说，不料一语成谶，竟然真有让我选择的这一天。
“清铃……”我喃喃念道。
心中另一个声音响起：“白澈，你千万不要上了这个魔头的当，这样会让清铃伤心的。清铃说过你是妖是仙都没关系，你要相信她。清铃就是青禾神女，她不会骗你。”
一番天人交战，我终于有了主意。
我答应和曜参合作，和他说道：“我受了雷刑，又和萨吉一番激战，内丹受损。如果现在就和你合体，恐支撑不住。
你待我休养几天，等伤情恢复了，我们选个黄道吉日如何？你放心，我即便完全恢复也只是狐妖之力，和你的魔力有天壤之别，无力与你作对。”
我不知道曜商是个怎么样的魔，能够执掌魔界应该不止魔力强，估计智商也不低。
但曜参却是头脑简单，难怪被曜商压制数万年。这也是为何他想要和我合作，除了看重我的身体，更是看重了我的智商。
（五）
我和曜参上了山顶，这里容易吸收天地之灵气，日月之精华，适合修炼。
站在山顶极目远眺，能看到百里之外有一片烟波浩渺的大湖，广袤无垠，波光粼粼。
此地有山有水，是个钟灵毓秀的好地方。
我在此静心休养了数日。期间曜参闲着无聊，飘到四处去吸取邪灵之气，吓得附近村庄鸡犬不宁，小儿夜惊啼哭，人人胆战心寒。
终于来到我内力差不多完全恢复的那天，曜参早已经迫不及待，催促多时。
又是一个静寂的月圆之夜，空中点缀着几点寒星。
当我感觉到曜参的魔元已附着到我的内丹之上，刻不容缓，立时拼尽自身的全部力量，引爆内丹！
我早已做好心理准备，这一次便是形神俱灭归于虚无，也无怨无悔。
纵然对神女和青鸾山有着十万分牵挂，应该要做的、正确的事情，却必须要去做。
不与曜参合作，便会被他杀死。为了神女，我宁肯死也不愿入魔，只能诱他上当，再与他同归于尽。
虽然不知能否成功，但有一线希望也不放弃，这是清铃教我的。
清铃亦是这样的人，她当年能做的事，我也能做。
生命的最后时刻，我内心只觉欢喜坦荡再无纠结，反而还有满满的骄傲自得：
无论我是妖、是仙，都配得上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