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涩
天气预告的特大暴雨如约而至。
还没放学，雨就已经成片地砸下来了。沈江秋的微信提前十分钟发过来，叫宋听澜一起去吃饭。
齐隽需要在医院静养，齐嫣身体不好，不打算出门，所以这顿饭只有宋听澜和沈江秋两个人。
没去别的地方，宋听澜打开家门，让出位置，跟在身后的女人踌躇地走进来。
她望着眼前已经全然陌生的一切，神情看上去有些恍惚，半晌一句话也没说出来。
宋听澜收起伞，给沈江秋拿出一双拖鞋，说：“你换上吧。”
说完她便有些不知道要说什么，进屋拿了条毛巾给她，等沈江秋接过后，她又转身去倒水。
沈江秋站在那里，拿着毛巾握在手里。她看着这个处处充满着女儿一个人生活气息的房间，又望着女儿纤瘦忙碌的背影，心头一阵酸涩。
刚刚进小区的时候，车七拐八拐开进来，沿街的路灯都不怎么亮了，几乎走几步路就能遇到一个水坑，楼上的住户也没有几盏灯是亮着的。
像是这栋小区根本没有住几个人。
宋听澜就这样接受了被忽然送过来的安排，一声不吭地在这里住了几个月之久。
并且一句委屈都没和她说过。
回来的时候司机停在外面的一家超市里，母女两个人一起进去买了很多菜，沈江秋把那些菜拿到厨房，忍下心中的酸涩，温柔地对女儿笑：“妈妈今天晚上给你做很多好吃的。”
她把长发挽起来，腰间系上一条围裙，像小时候那样在这方狭小的地方忙碌动作。
宋听澜盯着看了一会儿，迟钝地走进去，和她并肩站在一起洗菜。
宋听澜一个人在家的时候基本不做饭，早饭忙着上学都是在外面买着吃，中午也是在学校，晚饭回到家就随便吃个水果，或者干脆不吃。
因此当满满一桌子菜摆在她面前，香气迎面而来的时候，她眨了眨眼。
沈江秋夹了一只虾放到她碗里，小心翼翼地说：“尝尝味道。试试好不好吃。”
宋听澜拿起筷子，夹起来送进口中，温声说：“好吃的。”
沈江秋松了口气。
温暖的灯光从天花板照到母女二人的身上，沈江秋不断地给宋听澜碗里夹着菜，好像要把她心里的亏欠一次性全部弥补回来。
从踏入这个房子的第一步起，十几年前的画面就不断地重新在她脑海里浮现。
“以后这里就是我和小南的家了。”年轻一些的沈江秋神态疲惫，没有了往日的光鲜，摸了摸女儿暖呼呼的脸勉强笑着说。
她以为女儿到了新环境会和她一样感到从天堂坠入地狱般的不适，没想到女儿只是静静凝望着她，半晌伸手摸去她的眼泪，抱抱她说：“不哭了，妈妈。”
“你还有我。”
眼泪不受控制地流出来。
那天晚上她躺在床上，睁着眼睛流泪流到了天明。
沈江秋拿着筷子，握得很紧。
其实离当时的难过和绝望已经过去了数千个日夜，她现在重新过上了养尊处优的贵妇太太生活。但是此刻，望着身边坐着的神情恬静的少女，沈江秋忽然才发现，当年那个暖乎乎抱住她轻声安慰的女孩已经悄然长大很久了。
而这么多年，她甚至都没有抽出时间来好好看上她一眼。
这顿饭吃了很久，久到齐隽的电话都打了过来。
彼时沈江秋正在洗水果，宋听澜平静地给她抽了张纸巾让她擦手，说：“你回去吧。”
沈江秋竟然犹豫了下，说：“小南，你一个人住在这里妈妈不放心，不然……”
她话没说完，望着面前女儿的脸，忽然愣了一下。
她说的不对，
她怎么会不放心呢，明明宋听澜已经一个人在这里住了几个月了。
“我没事的。”宋听澜好像没有听懂刚才那句，神情未改，“你回去吧，别让齐叔叔他们等着急了。
沈江秋最后还是走了。
桌上的饭菜已经凉透，冷的好像从来就没有热过。
宋听澜盯着看了一会儿，没注意到沙发角落里的手机震动，显示收到一条微信。
【在干嘛。】
暴雨倾泻，持续地在下，白色别墅依旧灯火通明。
车灯远远照射进来，黑色雕花大门自动打开。
司机下车，恭敬打开后座车门，一道高瘦的身影下来。
黑色骨伞下，少年的脸冷白淡漠，眼皮恹恹地垂着，手里拿着手机。
顾忱一段时间里已经看了手机几次了，置顶的微信联系人依然没有任何短信进来。
他走进大厅。
林阿姨正在厨房里忙着做饭，有饭菜的香味飘出来。大理石地板上，一条白色的萨摩懒洋洋趴在那里，似乎闻到味道，它忽然抬起头，爬起来摇着尾巴朝门口狠狠一扑。
扑到少年怀里。
顾忱没什么心思，敷衍地摸摸它的头就抱着它坐到沙发上。
楼上穿出微末动静。
咔嗒一声，是关门的声音。
顾陆华穿着一身家居服，刚洗过澡的样子，从楼上走下来，看到他缓慢地道：“这么早就回来了。”
顾忱没说话。
父子俩同处一个空间，气氛总是无尽的沉抑。林阿姨急忙擦擦手从厨房里出来，挤出一个笑打断两人之间的沉默，问：“先生，晚饭需要多加两个菜吗？”
顾陆华摆摆手，只让她看着做。面色有些发沉。
林阿姨看了顾忱一眼，叹了口气，只能转身重新回了厨房。
空旷的大厅，两人分坐两端。
雪糕大概是饿了，黑溜溜的眼珠直勾勾望着大理石桌上的一包拆开的零食火腿，耷拉下脑袋嗅嗅鼻子。
顾忱伸手拿了一根，拆开有一搭没一搭喂着。
顾陆华看着这一幕，眼神晦暗，半晌开口道：“我今天去墓地看你妈了。”
闻言，顾忱动作一顿，没什么表情地看着他。
“她不想看到你。”他说的是陈述句。
也是兰淑的最后一句遗言。
雨声过于大了，铺天盖地，沉闷的使人透不过气。
已步入中年的男人被自己的亲生儿子这么说，脸上明显有些挂不住。但他还是忍住了。顾陆华沉声道：“我和你母亲之间有误会。她还在的时候我已经向她解释过很多次了。”
顾忱没有情绪地勾了勾唇角，有些嘲讽：“误会你和你的初恋躺在一张床上，什么都没发生吗？”
话落，顾陆华脸色顿时一变，站起来道：“你是怎么知道的？”
他一直以为顾忱只隐约知晓一些什么，却不料他连这样的细节都能够知道的一清二楚。
这是他最不堪的过往。男人有些狼狈，“是你母亲告诉你的？”
但这话说完，就被顾陆华自己否认了。
他喃喃补充：“不，不是她告诉你的。”
他想到妻子兰淑，她那样干净纯粹，不可能会主动告诉自己的儿子这些事。
那就是顾忱自己查到的。
顾陆华的表情有了些变化。
顾忱烦躁地垂眼，不想听他说这些。萨摩在他怀里低呜了几声。
只数秒，顾陆华便又恢复了平日里的样子，他想通了什么，顿了顿，开口道：“我这一辈子只有过你妈一个女人，不管你信或者是不信。”
他说完，抬眼看向顾忱，发现少年依然面色淡漠，明显是不信的。
顾陆华来了气，但骄傲不允许他向儿子解释那么多。他于是不悦地换了个话题：“我听说你在学校谈恋爱了？”
手机在手心被握的发烫。顾忱淡声道：“没有。”
确实没有。
顾陆华没再说什么，其实他一点都不在乎儿子是否恋爱。
当时在接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其实他心里是不太信的。他心道，大概都是些捕风捉影的传闻罢了。
都是从这个年纪过来的。十七八岁的少年，连心动都那样青涩懵懂，怎么会知道什么是真正的喜欢？
顾陆华是个商人，虽然并不打算要求顾忱以后必须找一个门当户对的人在一起，但最好，能是一个顾忱不太喜欢的人。
他不希望顾忱将来被感情左右。
顾陆华联想到自己，忽然一种名为“后悔”的情绪在胸膛蔓延开。他忍过这种自三年前开始就不断涌现的陌生感觉，冷着脸说起别的。
“还有两个月你就要成年了，我邀请了一些人来家里做客。”
他拿起水杯喝了口水，半晌淡淡道：“你可以邀请一些你想邀请的人来家里。”
天还没亮，宋听澜就迷迷糊糊听到手机不停在震动
她困倦地睁开眼，摸起手机看了一眼，发现是原乙把她拉到了一个新建的群里。
从头到尾翻了一下聊天记录，宋听澜发现大多数都是陈覆在和她说话，顾忱也没有出声。
估计是也还没醒。
今天是周五，也差不多到了起床的时间，宋听澜索性起来，洗漱好，比平时早一些出了门。
她照例买了两份早饭，到学校门口的时候还遇见了班主任。
“老师。”宋听澜温声打了声招呼，“早上好。”
朱修竹抱着保温杯看到她，笑了笑，“早上好。今天怎么这么早就过来了。”
他的目光落在女生手里拿着的两份早饭上。
宋听澜启唇，还没说什么，不经意间看到前面不远处站了个人。
少年高瘦挺拔，正懒散地站在那里，似乎是在等人，目光隔着距离远远落在他们身上。
朱修竹挑了下眉：“他在等你吗？”
宋听澜从远处收回目光，很自然地道：“嗯，是的。”
应该还有原乙她们才对，宋听澜疑惑了一下，怎么没有看到她。
和朱修竹分开，宋听澜朝顾忱的方向走过去。
还没走近肩膀上便搭了一双细白的胳膊，原乙回头看了一眼，“朱老师没说什么吧？”
能说什么？宋听澜疑惑地偏头，原乙却笑起来，说：“没事。我们来一起商量一下野餐的事情。”
经过昨夜的那场大暴雨，今天的温度明显要比昨天低了很多。宋听澜今天出门的时候还觉得身上的衣服有些薄了，找了一件厚一点的外套穿上了才出门。
原乙的意思，是要在天气彻底冷下来之前一定要出去野餐一次。刚好明天是周六，天气也还不错，于是就定在明天了。
简单说了几句，敲定后，原乙和陈覆走在一起，准备回教室。少女依然是一身清爽的穿搭，不怕冷似的只在校服里面穿了件白色t恤，并不太长的头发扎在脑后，白皙的脸漂亮又英气。
她和陈覆并肩走在一起，似乎想到什么，转过身，对宋听澜说：“对了，今天去我家住吧。”
女孩子姿态舒展，笑的漂亮：“我晚上载你一起？”
宋听澜微怔了一下，笑着说好。
……
第二天一早，窗外传来车按喇叭的声音。
原乙带着收拾好的东西，拉住宋听澜的手，说：“走吧，他们来了。”
陈覆开了辆黑色的，相对低调的车。
他带着顶遮阳帽和墨镜，卫衣加灰色运动裤，很休闲的穿搭。
见她们出来，陈覆嘿嘿笑了两声，莫名高兴的样子，原乙看他一眼，说：“后备箱。”
陈覆帮忙搬东西，宋听澜看了车后座一眼，没有人。她顿了顿，问：“顾忱呢？”
陈覆随口应道：“哦，他有点事，没跟我一起来。等会儿一起去接他。”
宋听澜点点头，没再说什么。
搬好东西，原乙坐到了副驾驶上。宋听澜没想太多，坐到后面。
她低头给许清发微信。
【我今天要出去玩一下，明天去看小粒。】
许清大概没有在忙，回复的很快。
【去哪里？是和上次游乐园里的几个朋友一起吗？】
【青黛山。对。】
那头过了一会儿才回复。
【好。那你注意安全。】
宋听澜看着这行字，把手机收起来，正好车缓缓停在路边，她抬眼朝窗外看去，看到顾忱。
他似乎是等的有点久了，眉宇间有些不耐，看到车停在面前，想也不想伸手去拉副驾驶的门。
……没拉动。
车窗降下，原乙坐在副驾驶上冲他挑了挑眉，笑吟吟道：“不好意思，今天我坐副驾驶。”
顾忱淡淡看了她一眼，转到后座打开车门，正和车里正在给他腾地方的宋听澜对上视线。
两厢沉默，宋听澜眨眨眼睛，茫然问：“不进来吗？”
“……”
顾忱坐了进去。
“我本来真是打算先去接你的。”陈覆硬着头皮解释，“但是后来发现，先接你就得绕一圈，所以……”
所以他只是一个不小心忘了给顾忱发消息，让他在路边等了快一个小时而已。
而已。
顾忱懒得理他。
他今天穿了一件黑色冲锋衣，工装裤，深黑的眼睛被薄薄的眼皮遮住，显得有点漫不经心。
少年的身上总是有种似有若无的清冽干净的味道，宋听澜偏头看着他，还是第一次见他这样穿搭，忍不住弯了弯唇。
顾忱察觉到，出声：“你笑什么？”
宋听澜张了张嘴，还没说出什么，原乙就从副驾驶上回头替她回答：“她想说你帅。是不是？”
顾忱也看她。
宋听澜眼睛都弯起来，瓷白的脸颊干净明亮，惹眼的漂亮。
她说：“是漂亮。”
听到这两个字，顾忱敛起眉，不太赞同。
宋听澜依然说：“我没再见过比你漂亮的人了。”
他是她见过最昳丽出众的男孩子。
陈覆在驾驶座上夸张地笑起来，“对对对，顾忱是真漂亮哈哈哈哈哈哈，我才是帅！”
“……”
原乙怜惜地说：“照照后视镜。”
陈覆不笑了。
青黛山是青城一座标志性景点，已经被开发很多年了。但是商业化的气息并不厚重，反而保留了很多自然风景观。
陈覆说：“这个时候过来的人不多，我舅舅说后山有个湖，可以钓鱼。”
原乙坐在一处凉亭的休息椅上，所见之处都是美不胜收的画面，挑了挑眉，唏嘘道：“在学校里我总能忘记我们之间的差距。但现在我看到了。少爷。”
陈覆警惕地抬头：“什么少爷？谁是少爷？”
他果断祸水东引，“说你呢，顾忱。”
顾忱眼神都没分给他。
山里的空气总是很清新，下过一场大雨被洗净过后的山便更甚，竟然有一些地方还长了蘑菇，粉红粉红的很漂亮。
宋听澜蹲下，忍不住拿起手机给它们拍了一张，想等回去给小粒看。
她知道蘑菇颜色越鲜艳可能毒性就越大，因此只简单拍了一张就离得远远的，往后退了一步，却不小心撞到一个人。
那人也下意识扶住她的肩膀，感觉到掌心纤瘦温热的触感，他的身体僵了一下，扶稳她后很快松了手。
宋听澜晃了下神，随即道：“不好意思。”
顾忱不知道有没有听到，没有看她，而是看向她身后的那朵蘑菇，语气有些紧绷，“你碰它了？”
“没有。”宋听澜给他看自己刚刚拍的照片，“我拍下来了。”
而且拍的很漂亮。
顾忱绷着的语气松了一些，“嗯”了一声，说：“小心点，可能会有蛇。”
宋听澜闻言举起相机，没有一点怕的样子，似乎是想拍，低头四处寻找道：“会有吗？”
“……”
那头陈覆和原乙已经爬上了山，说是后山有个湖，还可以钓鱼。
陈覆用手扩音，贼兮兮地喊到：“顾忱你把烧烤架带上吧，我们去后山野餐，顺便可以烤几条钓上来的鱼！”
原乙在旁边凉凉的：“你怎么不拿。”
陈覆委屈：“那太重了。我只是个弱男子。”
“……”
原乙转身走了。
陈覆忙跟上：“诶，等等我！”
两个人的身影彻底消失在山头。
宋听澜也对后山很感兴趣，顾忱正在离她不远的地方低头不知道在做什么，她刚想上前找他一起去，顾忱忽然措不及防抬眼，递给她一样东西。
毛茸茸的，是个编好的草兔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