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云为笔画乾坤(一)
烈日如火,炙烤着早已干涸的大地,也无情地蹂躏着那些因饥饿而艰难前行的人们。他们面黄肌瘦,衣衫褴褛,步伐蹒跚,宛如蝼蚁般在滚烫的沙石上挣扎。
一条宽阔的大道笔直地延伸向远方,看不见尽头。大道上一靓丽的马车正沿着大道疾驰,车轮碾过沙石,扬起阵阵尘土,像一道黄色的巨浪般席卷而来,无情地扑向路边的人儿们,似乎要将他们揉进沙海之中。
马匹每一次踏步,车轮的每一次滚动都传来铿锵之声,仿佛能够轻易碾碎他们。他们被呛得咳嗽不止,但不惧向前,拼了命地追赶着马车,竞相朝马车靠近。
驾车的人见要伤及他们了,连忙拉紧缰绳缓下速度,殊不知这正了他们的怀,他们像恶鬼一般疯狂地攀爬上马车,又像水蛭一般黏附在上面不肯落下,嘴里不断发出凄厉的哀求声。
“老爷,行行好吧,赏我们一点吃的吧!我们已经好几天没吃过东西了,再这样下去,我们就要饿死了!”
更有甚者指着一位身后衣衫褴褛的女人,无视她的泪眼汪汪,嘶哑着声音道:“你看她虽然瘦巴巴的,但是活很好,我就要些吃的,我什么都不要!”
另一人高举他们手中的孩儿,口齿不清地喊道:“给我水!给我包子!这小孩就归你了!”而他手中手中的孩儿其实已经没有一丝生气。
马车上正是赶往上京的瑶光一行人。
负责驾车的青稚自幼在三生城这世外桃源生活,哪里见过这等疾苦,心中酸涩,磕磕绊绊地将怀中之前私藏的几个包子递出,恨不得将所有能吃的都给了他们。
得了包子的人眼睛像发了青光一样,恨不得狼吞虎咽地将它咽下,可他还没咬得几口,就被身后陆续上来的人一把抢过,毫不留情地被压在身下。
“给我!!给我!!”呼喊音渐渐淹没在人群中。
青稚见状,急忙道:“你们别抢!我这还有银钱!钱给你们!!给你们!!”
他颤抖着,正想从怀中掏出之前卖掉珍珠的钱财,却被从车里出来的季伶拦下。他的手有些冰凉,握在青稚的手上,在这烦躁的夏日里给予了他一丝冷静。
“给他们钱也无济于事,这离附近的城池至少还有七八日的路程。”季伶看着干燥龟裂的大地,叹息道:“一路上毫无生机,他们或许活不到那时,给点吃食也算尽了绵力。”
得了恩惠的人儿们见青稚手揣怀中,以为他还藏有吃食,疯了一样爬上来。干枯如柴的手抓住青稚的脚,抓得他生疼。有些人甚至还舔舐起了马匹,骏马一时受惊,开始躁动不安、开始嘶吼。
青稚被吓得心里发慌,立马站起身,朝他们展开双臂,喊道:“没有了!我没有吃的了!你们别乱来!”
像是听不懂他的话一般,越来越多的手抓住他,在他身后的季伶亦不想伤人,只好拉过他护在身后,唤来鸦群驱赶人群。
人儿们见到了乌鸦,像疯了一样伸起了手将它们一一抓住,硬生生将它们撕开,将湿润的鲜血咽进喉中。季伶看后顿时脸色发白,仿佛他们正在将他拆骨,吃他的血肉。
忽然,天开始下起了小雨,久旱开始逢甘露。众人欣喜若狂地望着不断落下的小雨滴,皆张开了嘴,松开了手,离开了马车,迎接雨露。
季伶趁机夺过青稚手中的马鞭,挥鞭驾车疾驰而去。
慢慢地,他见马车驶离了人群,暗自松了一口气,定下心,伸手拍了拍身边惊魂未定的青稚,柔声道:“你也驾了半天了进去睡会吧,接下的让我来,说不定一觉醒来便到上京了。”
青稚小声地应了声好,便转身进去了。
一踏入车厢,仿佛是置身于与外部炎热截然不同的清凉世界。一缕阳光透过半掩的车窗,斜斜地投射进昏暗的車厢,为其增添了一丝暖意。窗边坐着一位女子,她凝视着窗外,眉头紧锁,眼神空洞,嘴角不再挂着那惯有的浅浅笑意。轻风拂过她的碎发,即使温暖的阳光洒落在她秀丽的面庞上,也无法驱散那浓重的忧郁。
青稚注意到她已换下了往日的鹅黄色衣裙,如今一身素白,与自己如出一辙。他挪动脚步,心有余悸地坐于一旁,轻声问道:“师傅,您刚才都看到了吗?”
瑶光不作答,目光依旧停留窗外,并未看他。
他又问:“那雨……是您施的吗?”
良久,青稚才听到她淡然地应了一声,像是漫不经心的呢喃。
或许是瑶光漠然的态度激起了他内心的不满,又或许是先前车外的惨状让他心有余悸,青稚的语气变得有些尖锐,带着一丝质问的意味:“那你为何不出手相助?”
“不想出去。”此刻,瑶光终于开口了。
“外面那些人多惨、多苦你没有看到吗?!”
瑶光的目光渐渐聚焦,凝视着一处,淡然说道:“在不周山,族中神君们常教导我,生老病死,天灾人祸,乃是人间常态,神族不可随意插手,否则只会扰乱天道的秩序。”
青稚不解地质问道:“那当初在三生城,你为何要出手相救?!”
“因为那是魔族与妖族的蓄意谋害,与人间常态无关。”
听到瑶光无情的回答,曾经对神族的敬仰此刻仿佛产生了裂痕,青稚心中燃起一股怒火,情绪激昂道:“我曾以为神族肩负着拯救苍生的使命,若这般冷漠地看待凡间疾苦,当初我便不该拜你为师!我是想跟着你一起为民除害,降妖除魔的!”他说到一半,沮丧地垂下头,问:“你还记得你曾说过身为神就是为了救人而存在的吗?”
“难道我们不正是在为民除害,降妖除魔吗?”瑶光轻声反问。
青稚一时语塞,咬紧牙关:“那在宣阳城,在那世子鞭下你又为何救我与季伶?你又为何要执着救下姽婳姑娘的尸身?你又为何放走害人的梅庄主?”
闻言,瑶光垂下眼帘,没有回话。
青稚趁机挪近瑶光身旁,将头靠在窗台的另一侧,沐浴着日光,与瑶光道:“师傅,我就知道你其实如你所说的那些神族不同。”
瑶光纤长的睫毛下双眸微微闪烁,别过头。
吹着清风,迎着暖阳,青稚心情平静下来,试图扯开话题,轻声地问:“昀之仙君伤势如何了?”
“不知。”
“你可是在这儿坐了一整天了,怎么连伤势如何都不知?”青稚笑了,双眼弯弯。
瑶光沉默片刻,低声说道:“我没问。”
青稚敏锐地捕捉到了瑶光语气中的迟疑,心中了然,“行,既然如此,我来问问吧。”说着,他转过头,看向内室的另一侧,朗声问道:“司幕公子,昀之仙君他可好些了?”
“好些了,估摸明日便可以醒过来了。”幕帘后传来司幕略带磁性的声音。
青稚不留余力地夸赞道:“好的,司幕公子!不愧是神医,医术高超啊!”
幕帘后再无回应。
察觉到气氛微妙的青稚拉了拉瑶光的袖摆,压低声音问道:“师傅,你怎么与司幕公子怄气了?你小声跟我说是不是你做错了什么,我绝不与他人讲。”
瑶光缓缓转过身来,直勾勾地看向青稚,眉头微蹙,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悦:“为何你默认是我做错了?”
“那不然呢?司幕公子与我们非亲非故,这一路处处帮我们这么多,图什么?”青稚不以为然地耸耸肩,还不忘瘪了一下嘴,“如此一个什么都不图的人,定是极好的人,定是你自己有问题与他怄气罢了。”
瑶光问:“那日,梅庄主走后,我与他的争执,你是一句都没入耳?”
“听到了。”
瑶光叹了口气,学着方才青稚的模样,趴在窗台,只是眉间比他多了丝丝忧伤。她说:“我总是隐隐约约地感觉到他似乎不想让我恢复记忆。”
“别瞎想,司幕公子也只是担心你罢了。”
“也许是我太过于敏感了,梅夫人的死一直在我脑海中徘徊,感觉就像是一块巨石压在我心上,时刻不让我喘过气。”
“若是因为这样师傅你便与司幕公子怄气,师傅你可真像我之前见过的一个人。”
“谁?”瑶光眼眸发亮地看着青稚,莫非是她失忆前与青稚相识?不可能啊,她在不周山修行了五百年,若有遇见,也该是五百年之前,那时候青稚怕是连根毛都还不是。
“像三生城的林夫人,”青稚侧着头,眼眸上瞟做思考状,认真道:“林夫人每次心里不舒服,无论林大人如何关心寒暄,林夫人全当他是在骗自己,定于林大人小闹一场。最后她总是与林大人怄气个几天几夜,直至林大人寻得她最喜爱的饰品,方肯罢休。”
瑶光不解其意,问道:“此与我和司幕公子有何关联?”
“我听我娘说,人若心中有郁,便会不由自主地伤害身边最亲近之人,因他们心里知晓,那人无论如何都不会离开。”说到此处,他神秘兮兮凑近瑶光耳畔,低声耳语道:“师傅,莫非您”
还未等青稚说完,只见瑶光口中念念有词,他便说不出话了,只能苦苦地望着她,嘴里呜呜作响。
“安静些吧。如今你师傅我重任在身,需前往上京恢复记忆,确认梅夫人所言真伪,再寻魔族为同门报仇。成神需六根清净,情爱之事与我怕是风马牛不相及”瑶光转头看向幕帘后俩人上衣褪尽,盘膝并坐的模糊身影,如鲠在喉:“毫不相干。”
窗外白日渐暗,原本的炎热也已消退,阵阵凉风拂过,窗台边休憩的瑶光打了个喷嚏,睡梦中的她揉了揉鼻子,几乎惊醒。迷糊间,她仿佛感觉到有人为自己盖上薄被,身子暖和了些,嘴角不禁弯起,又沉沉睡去。
第二日,她被窗外人声吵醒。
“诸位!再往前面走我们就到上京了!”
她睁开惺忪的睡眼,不禁感叹,好久没有睡得如此舒适了。她掀开被子坐起,先朝帘幕处望去,见二人仍保持着同样的姿势,一动不动,便转过头看向窗外。路上行人个个大包小包,挤成一团地走着,但都面带笑容,跟身旁的人有说有笑,其乐融融。比起之前遇到的难民,这些人简直是幸福得不得了。
青稚也在这时醒来,他原趴在桌子上睡着,睡得一点都不安稳,这醒来见瑶光已经坐起,连忙靠在窗台舒服地趴着。他感叹道:“还是窗台这边舒服啊。”
瑶光拉起身上的薄被,问青稚:“这被子是你给我盖的?”
“不是,我自己都睡得不好,哪里还记得给你盖被子?”青稚边说,边扭了扭僵硬的脖子,时不时还发出骨头碰撞声。
“哦。”瑶光看着手中的薄被许久,随口回了一声,背对着帘幕,继续静静地看着窗外。
巍峨的上京城墙,如巨龙般盘踞在天地之间,青黑色的砖石在阳光下闪烁着冷厉的光芒。城门高耸入云,仿佛巨兽之口,森严的守卫列阵把守,将进城的人流分割成一个个长长的队伍。远处城墙上的无数卫兵,如同一尊尊冰冷的石像,俯瞰着这座繁华的都城,也注视着每一个进城的人。
而他们的马车也混在人群中,随着队伍缓缓向前。
“停车!例行检查!”
瑶光一看,是轮到他们了。
季昀之仍在车中疗伤,季伶自然不能让人进去打扰,便上前与守卫兵交涉道:“这位官爷,我家师傅伤重在身,不便下车,还请行个方便。”
守卫兵上下打量着季伶,语气不善地说道:“什么师傅?少来这套!规矩就是规矩,所有人下车接受检查!”
季伶眉头一皱,后退一步,握拳道:“那我们改日再来吧。”
守卫兵们见季伶如此古怪地退而求次,经验老到的他们心中已有预感。他们对视一眼,其中一人冷笑一声,拔出长剑,剑锋直指季伶的脖子,厉声喝道:“还想跑?再不喊人出来,我们就进去搜查了!”
季伶望着眼前寒光闪烁的剑刃,心中一凛。
这时,瑶光轻挑车帘,盈盈落地,素色长裙在风中翩跹起舞,宛若天外谪仙落入凡尘,令得众人包括守卫兵皆是惊艳失神。
她悄无声息地拨开守卫兵的长剑,柔声道:“各位大人,车里有伤者,不宜搜检。容我们择日再来。”话音刚落,她便从袖中取出几枚碎银,递向其中一位守卫兵,皓腕轻晃,笑容如春风般和煦:“请大人笑纳,聊表寸心。”
然而,那守卫兵却面无表情地将碎银归还,并剑指瑶光,语气冷硬如铁:“行贿官员,乃是大罪!休想以此蒙混过关!”
瑶光听罢,秀眉微蹙,一抹讶然之色浮上脸庞。这位守卫兵的清廉之风,倒真是令人刮目相看。
就在这时,另一名守卫兵忽然凑上前来,仔细打量着瑶光。他从怀中掏出一张画像,与瑶光的脸庞相对比照。剎那间,他的眼神骤然凝固,惊呼道:“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