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渡苍生不渡人(二)
三更的钟声敲响,宣阳王府今夜与往常不同,戒备森严,几乎每条过道都站着侍卫把守,连苍蝇都飞不进去。守卫后门的侍卫,一阵困意袭来,眼皮沉重,哈欠连天,引得一旁的侍卫们也纷纷哈欠起来。
实在忍无可忍,一旁的侍卫推了推始作俑者,说道:“别打哈欠了,本来就困死了,你这样更困。”
始作俑者措不及防,被推得踉跄了好几步才站稳。他埋怨道:“本来我今天这个时候,应该在梦乡里左拥右抱,却被叫来值班,你以为我想啊!”
推人的侍卫这会儿也不好意思了,靠着墙叹气道:“要是有刺客,也不会来偏门吧?要也是在后门逃走,咱们还不如直接回去睡得了。”
“都给我正经点!这是世子亲自下达的命令,你们谁敢违抗?!”前来视察的暗卫招四,见到他们如此松散,脸色一沉,厉声警告。
侍卫们自然不敢违抗,但心中仍然十分烦闷,忍不住低声咕哝道:“什么刺客这么严重?世子身边有那些魔物保护,谁敢近他的身?我们不过是摆设罢了,暗卫还不是被唤来监视我们?”
招四将他们的嘀咕声听得一清二楚,狠狠地瞪了说话的人一眼,随即像个门神似的站在偏门中间,一动不动。
车轮声缓缓从远处响起,本来困极了的侍卫们顿时睡意全无。只见穿着一身侍女服的少女推着一个大木桶朝侧门走来。随着木桶的靠近,侍卫们闻到一股越来越浓烈的异味,一时之间整个偏门臭气熏天,让他们恨不得立刻失去嗅觉。
待看清来人后,刚刚还在一直打哈欠的侍卫立马嬉皮笑脸地凑上前去,说道:“绿梨姐姐,真是大驾光临啊,怎么今日往这边走了?”结果一走近,他就被那如隔夜馊水般的味道熏得忍不住捂住口鼻,惊呼道:“呕,这味道这么重是什么鬼东西?!”
绿梨不慌不忙地说道:“夜香。”
“夜香?!”侍卫嫌弃地连连后退数步,但转念一想,又连忙抢过绿梨手中的推车,笑嘻嘻地说道:“哎呀,绿梨姐姐怎么亲自来送夜香了?这种粗活,我来我来,让我来。”
绿梨也不推辞,让了个位置,自己去前面推,淡淡地回道:“王妃那边出了些状况,其他侍女小厮都被派去照看,今夜只剩我,便由我来送了。”
推着推着,侍卫感觉木桶有些轻,心生疑惑:“绿梨姐姐,这里面真的只有夜香吗?”
绿梨反问:“不然呢?我还能藏了个人不成?”
“这”
侍卫语塞,左右为难。绿梨又是目前唯一能自由进出世子院里的侍女,是世子的眼前红人,侍卫不敢得罪。可有招四在一旁看着,他又不能就这么轻易放行。
“我不是这个意思,绿梨姐姐。只是今夜情况特殊,要是咱不好好检查把人放走了,那咱们可是都要掉脑袋的。”
“行,那你们检查呗。”
绿梨放开了手,推车因失去平衡颠簸了几下,不少污迹溢出,惹得周围的人都避之不及。
她见状,直勾勾地看着招四,嗤笑道:“那你们是要打开看看捞捞,还是要刺几刀看看里面有没有人呢?先不说你们能不能找到,但你们的刀怕是一定不能要了。”
招四与绿梨也算是半个老熟人了,毕竟都是在世子身边侍候多年的人,更何况他喜欢绿梨,也不想与她闹得不欢快。
犹豫了许久,招四还是朝门旁的侍卫们示意,“你们去。”
碍于暗卫的威压之下,侍卫们你推我让地慢慢上前,始终迟迟不敢动手。最后,还是一侍卫被推了出来,硬着头皮去将木桶掀开。
异味铺天盖地而来,即使招四站得远远的,也闻到了那股酸臭味。他不禁皱紧眉头,沉声道:“关上吧。”那侍卫如释重负般猛地关上桶盖,退了回去。
绿梨幽幽地问:“那你们还要拿刀刺吗?”
众侍卫面面相觑,皆摆起了手看向招四。招四想了想,正好可以借此机会给绿梨一个台阶下,不用得罪她,于是正色道:“罢了,我相信你,我帮你送到门口,你在门口等那夜香佬来收吧。”
“不用了,我自己推罢,你贵人事忙,在这好好看着别让人跑了。”
绿梨冷声拒绝,慢悠悠地独自将车推至后门外的邻巷。
环顾四周,确认附近无人,偏门的侍卫也无法看到她后,绿梨悄悄将木桶某处抠下,竟抠出一个容纳一人进出的洞口。原来,木桶仅有表面部分盛放着夜香,剩余空间是一个可以藏匿一人的暗格,怪不得刚刚那侍卫说轻了。
在绿梨的指引下,一位窈窕少女从桶内爬出。她的动作十分缓慢,似乎有内伤在身。月光下,少女芙蓉般的面孔显得格外靓丽,但她的发髻凌乱,衣裙被鲜血染红,显得狼狈至极。
她,正是被宿无追杀的瑶光。
站稳后,瑶光俯身作揖,向绿梨小声说道:“瑶光在此谢过绿梨姐姐和宣阳王妃的恩情。若王妃有事找瑶光,传信到东郊城隍庙即可,瑶光定有求必应。”
绿梨喃喃自语:“城隍庙难怪。”
不知为何司幕的治疗术无法疗愈瑶光身上的毒,现在她的身体愈发愈麻痹无力,早已筋疲力尽。由于担心司幕他们的安危,她匆匆向绿梨道别,便离开去寻人。
见瑶光准备起身,绿梨连忙轻声追问:“你将红榴怎么样了?”
瑶光步伐虚浮,每一步都似是要使尽全力。她头也不回地说道:“红榴姑娘自当无碍,瑶光只是让她睡了一觉罢了。”
听此,绿梨松了一口气。
一路上,瑶光拖着疲惫的步伐,踉跄前行,呼吸急促,汗流浃背。王府附近阴暗的街道上,破败的房屋在火光下摇曳,气氛紧张压抑。她小心翼翼地贴着墙,算着时机避开巡逻的魔兵。然而,天不遂人愿,她还是碰到了两只魔兵,并走到了一个死胡同。
魔兵的声音越来越近。瑶光因余毒未清,精力不足以支撑她施展移身咒离开。就在她烦恼之际,她看到了角落里的一堆竹筐。躲进竹筐里,透过缝隙,她什么都看不到,视野模糊不清,完全不知道魔兵的方位。她只能听到它们为了找到她在胡同里来回走动。
绝望之下,她靠在竹筐壁,双手立于胸前,用仅剩的精力将法力蓄起,聚精凝神,为保命之用。
谁能想到,一个拥有数百年神修的神灵,竟然会被逼至如此绝境。
突然,吵闹声起,血腥味渐浓,瑶光模模糊糊地看到一个黑影朝她那处走近,眼神渐渐凝重。
竹筐被慢慢打开,一道清冷却柔和的声音飘然而至:“瑶光姑娘,久等了。”
听到这熟悉的声音,瑶光立马将手中法力散开,定睛一看,眼角眉梢都飞扬起毫不掩饰的惊喜。她眼前站立着一位身姿挺拔,如雪松般俊朗的男子。他居高临下地站着,刚蒙住面的黑布早已不见,露出他俊俏的脸庞。他的眼底含着一丝淡淡的笑意,仿佛一捧星屑落在里面,光华流转,温柔似水。
“司幕公子,你”
瑶光欲言又止,还未等她问出口,司幕便已云淡风轻地说:“那位被绑缚的兄台已被我安置在城隍庙中,在下便来寻你了。
瑶光听着,心中泛起一股难以言喻的复杂情感。她试图将那奇怪的感觉抛之脑后,却引来司幕疑惑的目光。瑶光讪讪解释道:“先前在王府所中的毒还未解,我现在浑身无力,恐怕无法走回去了。”
司幕微微一笑,朝瑶光伸出手,“那便让在下背瑶光姑娘回去吧。”
在司幕温柔的目光注视下,瑶光鬼使神差地伸出手,抓住他的手。她只觉司幕冰冷的掌心此刻温暖无比,他的手指虽细瘦却有力。
待瑶光回过神时,她已趴在司幕背上。她闻着鼻间的血腥味,思绪渐渐飘远。她发现她其实很不了解面前这个刚认识不久的人。司幕公子身上似有一层云雾笼罩着,让人捉摸不透。他风姿如玉,谈吐不凡,略懂医术,还身手不凡,就连面对魔物也能面不改色,出手果决。
他定不是一般的人,但也绝不会是坏人,至少她靠在这陌生的肩上时,觉得十分可靠。她似乎从来没有怀疑过司幕会伤害她。
“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司幕望向夜空,饶有兴致道:“瑶光姑娘,你看。”
瑶光顺着司幕的目光望去,只见头顶星河璀璨,如碎玉般洒落,映照在她晶莹的眸子里。这片熟悉的星光勾起了她在三生镇的回忆,那时他们微醺着,扶着双腿麻木的司幕漫步,路上也是这般绚烂的彩光点点。
阵阵凉风拂过,满天星辰的衬托下,瑶光感受着司幕的体温,心中不禁感慨:其实他们一直这样自在惬意地走下去也不错。
一片树叶轻轻飘落在司幕的发丝上,瑶光伸出手轻轻将其拂开,好奇道:“司幕公子,你为什么会习惯睡在树上?”
听到瑶光突如其来的问话,司幕先是一怔,随即眸中漾起点点笑意,反问道:“瑶光姑娘你怎知在下习惯睡在树上?”
“我是神灵嘛,无所不知。”瑶光双耳微红。她总不能说她之前便有留意司幕鲜少睡在马车里,尤其昨天见他太晚未归,在窗边等他到半夜,待他安稳入睡在树上才回到床上休息吧。
“在下小时住的地方附近有野狼出没,睡在树上就不怕野狼袭击。”
在司幕背后的瑶光看不清他的表情,不知他是不是只在玩笑而已。于是,她问道:“当真?”
瑶光看着司幕的后脑勺点了点,“当真。”
她大惊失色:“司府以前竟如此凶险?”
“在下自记事起就在山里长大,是之后才到的司府。”
“可是司幕公子你”
“一点都不像是在山里长大的样子?”司幕想起了以前的日子,嘴角上扬,“因为在下小时遇到了一个女孩,她教在下读书写字,辨识善恶爱恨。”
“她一定是很好的人。”瑶光心中泛起一丝懊恼,原来司幕公子心里早已有所属,亏她还一厢情愿地想要撮合姽婳姑娘与他。
司幕眼神灼热地凝视着她,毫不犹豫地答道:“嗯,她确实是世间最美好的人。”那眼神炽烈得让她误以为他所指的女子是自己。
瑶光怅然:“那她现在定在家中等待司幕公子回去团聚吧?”
“非也,她不见了。”司幕说罢,停下脚步,侧过头看向背后的瑶光。
瑶光正巧与他意味深长的目光对上,如此近的距离令她心跳加速,脸颊泛起红晕。为了掩饰尴尬,她随口说道:“那司幕公子你还不赶快去找她回来?”
“找到了又如何,她早已将我遗忘。”司幕语气低沉,透着淡淡的忧伤。
瑶光凝神望向眼前的男子,语气诚恳地说道:“怎么会?司幕公子你乃天人之姿,任何人见过你一眼都不可能忘记。”
她如此认真的模样令司幕晃了神,他连忙回过头看向前方,唇边掠过一抹苦笑。
“若司幕公子你换上其他衣裳便更好了。”瑶光看着司幕的背影许久,突然莫名其妙道。红色虽然衬得司幕公子风华绝代,但那件红衣实在太像娶亲的新郎服,每次看到她心里都有一种说不出的怪异感觉。
闻言,司幕心头一震,心情如同陷入冰窖。
他长长的睫毛下,一双琉璃眼眸变得深沉无比,几丝碎发零散地覆在他苍白的脸上,整个人透出一股深邃的沧桑与悲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