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入王府深似海(四)
“不周山瑶光,谢过王妃救命之恩。”
瑶光缓缓从阴影中走出,月光勾勒出她单薄的身形,却无法照亮她眼底的黯然。就在刚才,一条无辜的生命因她而逝。她心中难安,愧疚道:“嬷嬷的死,瑶光深感抱歉”
“不周山?可是传说中的神祗?”宣阳王妃打断瑶光的话,随意挥手示意宫女们退下,只留二人在房中。她径直往内室走去,边走边说道:“‘世子’如此追杀你,姑娘你身份应当不凡罢。”
“王妃,世子追杀我实在是另有起因。”
“哦?什么原因?”宣阳王妃故意问道:“是知晓他一魔族左使以世子之躯复活呢?私制兵器锻造场呢?还是知晓他狼心豹子胆要借皇族复兴魔族呢?”
“王妃你都知道”
瑶光转头一想,宣阳王妃虽深居闺阁,但这宅邸毕竟是宣阳王府,宣阳王是她明媒正娶的夫君,宣阳世子是她亲生骨肉,堂堂一王妃又怎会一无所知?
“嬷嬷她是为你而死的。”
待走到一软榻处,宣阳王妃停下脚步,转身看向瑶光,神情深不可测,语气威严而压迫:“嬷嬷从小与本宫长大,情同姐妹,如今她死得如此凄惨。本王妃冒着风险救你一命,瑶光大人可知你欠本王妃多少人情?”
瑶光目光追随着宣阳王妃,回道:“王妃请讲,无论什么要求,瑶光都会鞠躬尽瘁。”
“替本王妃杀了宣阳王及宣阳世子罢。”
宣阳王妃面容慈蔼,说出的话却无比狠毒。
瑶光大惊,一时间哑然失语。
宣阳王妃轻轻坐下,缓缓说道:“本王妃知你心中所想,宣阳王妃弑夫杀子,何等蛇蝎心肠”
“但瑶光姑娘可知,我日日夜夜对着那俩杀子仇人,噩梦连连的日子是如何度过的呢?”
瑶光看着宣阳王妃探手往案几里探去,拿出暗柜里的首饰盒,取出一支玉簪细细抚摸。宣阳王妃看着玉簪时,眼眸如冬日暖阳,明亮而柔和,流露出作为母亲对孩儿的慈祥与关爱。
“我唯一的孩儿——裴呈元,已于一年前逝去。”说着,宣阳王妃目光幽远,似追忆着过往的苦痛,声音低沉而悲痛:“正确来说,他是魂飞魄散了”
“元儿是我唯一的孩儿,自幼我便对他十分宠溺。他在这女人堆里长大,耳濡目染之下,渐渐对首饰宝玉倍感兴趣。我当时只觉他单纯体贴,倒也惯着他。”
像是想到什么不好的事情,宣阳王妃眼神骤然凌狠戾起来,语气中透着一股凛冽的杀意:“可是裴慎那玩意儿,野心极大,与朝廷奸臣勾搭,三番两次做些小动作,试图动摇皇位。惹得圣上大发雷霆,以封地之名将他们发配到宣阳。一路上颠簸,饥寒交迫,风沙漫天,像我们家娇生惯养的孩子又怎么受得了。”
“还未到宣阳,我们便中了妖魔的圈套,大部队折损一大半,世子更是命悬一线。就在我认为世子要无力回天之际,世子第二日竟痊愈了,还比之前更是精神。我原以为是上天有眼,护我善良的儿子一命。但原来,这一切都是阴谋!在世子病重当晚,一妖女带着一个瓶子出现,声称他们可以使宣阳王回复权力,且能助他夺得皇位。”
瑶光像是感觉到了不妥,匆匆说道:“但妖魔从不做没有回报的交易。”
“的确,他们要我的儿的命啊!”
“元儿,你醒醒,不要有事啊!你要起来看看你给娘最新做的玉簪,娘戴上了,元儿快起来看看好不好看!”
俊俏的人儿躺在一陋室的软卧上,面色苍白,双眼紧闭,仿佛陷入了无尽的沉睡。宣阳王妃紧紧地握着他的手,泪水在眼眶中打转,声音颤抖着,充满了焦急和担忧,生怕下一秒自己的乖孩儿便被黑白无常带走了。
“你答应过娘,要永远陪着娘的,你要说话啊,元儿!”
宣阳王妃一遍遍地呼唤着裴呈元的的名字,泪水顺着脸颊滑落,滴落在他脸上。她不敢相信,几天前还意气风发的少年,如今竟然病得如此严重。她想起,不久前,裴呈元兴冲冲地拿着一支玉簪给她,说这是他亲手做的,希望她能喜欢。她当时感动得无以复加,戴上了玉簪,还夸奖他手艺精湛。
可是,现在,一切都变了。裴呈元躺在床上,一动不动,气息微弱,仿佛随时都会离开。宣阳王妃的心痛如刀绞,她无法接受这样的事实。她只想裴呈元能够醒过来,哪怕只有一次也好。
“元儿,娘求求你,醒过来吧……”
与王妃的绝望相反,宣阳王爷面无表情,冷漠地说道:“整日只想着雕刻首饰的无用小儿,不学无术,死了也罢。”
此话一出,爱子心切的宣阳王妃怒火中烧,反手便扇了宣阳王一耳光。宣阳王只觉脸上火辣辣的,顿时怒目圆睁,抓住宣阳王妃的手,朝她吼道:“王妃,你可知你在干什么?!”
宣阳王妃毫不畏惧,怒目相对,厉声说道:“该死的是你!若不是你老是给圣上找麻烦,本王妃也不会被发配到这种地方!元儿也不会被那妖怪害成这样!你还我元儿!”
看着面前疯言疯语,神志不清的王妃,宣阳王怒火中烧,却也无可奈何,只得眉头紧锁,拉开车帘朝外喊道:“愣着干什么!把你们王妃带回去她房间休息!”
嬷嬷们不敢怠慢,命侍女们小心翼翼地将披头散发的王妃从宣阳王身上扶走。
待那疯婆子离开后,宣阳王甩过衣袖,想要拍走身上的厄运似的一一扫过自己的衣摆。
突然,一只银色的蝴蝶悠然飞入,轻盈飘逸,眨眼间化作一名翩翩少女。少女容貌秀丽,可惜眼角有一骇人的伤疤,破坏了整体的美感。
“蝶隐姑娘,你终于来了!” 看到少女出现,宣阳王喜出望外,压抑着内心的激动,急切地问道:“事情办得如何?”
“王爷,蝶隐答应的事已办妥。” 蝶隐语气平静,看向软榻上陷入沉睡的年轻男子,满意地点了点头,“现在,该到王爷信守承诺的时候了。”
宣阳王生性多疑,对这来路不明的妖魔始终保持着警惕,试探着问道:“那事成之后,蝶隐姑娘与左使大人答应我的事可还算数?”
蝶隐额间魔印闪耀,这是魔族发怒的象征,她语气微冷,说道:“王爷,你现在可是没有选择的余地。你应知道,蝶隐完全可以强夺,但为了左使大人之后更好地适应这具躯体,蝶隐才与你好好商量罢了。”
宣阳王脸色微变,权衡利弊后,终究还是选择了妥协。他深吸一口气,说道:“好。本王这便将世子之躯赠与左使,以表诚意。望左使觉醒后不要忘记本王,助本王夺回皇位,让那将本王流放于此的皇兄好好看看他到底惹了什么人。”
看着宣阳王近乎癫狂的模样,蝶隐心中毫无波澜,她对人间的恩怨欲望毫无兴趣。抚摸着眼角处狰狞的伤疤,她望向玉壶,心中只有玉壶中的他。
寂海一战,宿无受万物生殃及,魔身尽毁。蝶隐在寂海游走百年,终于找到了宿无的魔髓,用琼浆玉露壶供养着。
神有神髓,魔亦有魔髓。蝶隐翻阅无数上古书籍,终于找到复活之法:寻找一副适合的躯体,让神髓或魔髓在其体内慢慢代替宿主,占据他的思想,从而重生。神髓天生圣洁,寄生于凡人体内,对凡人有利无一害,可助其成仙。但魔髓则相反,对重生的躯体极其讲究,要撑得住魔髓长期的寄生,以及承受魔髓成功重生那一刻的脱胎换骨、洗涤灵魂、入魔之痛。
蝶隐寻寻觅觅,终是找到了最适合宿无重生的躯体,那便是带有人类皇族血脉的宣阳世子。无论是外型,还有体质,都异常适合宿无重生。
只见她缓缓走近裴呈元,坐于一旁,将手中的玉壶小心地对准他的唇边。琼浆玉露如同拥有生命一般,流入裴呈元口中,其中一颗散发着幽暗光芒的虫状物也顺着液体一同进入他体内。
昏迷中的裴呈元,感觉身体冰凉刺骨,仿佛被一层薄霜覆盖,呼出的气息也带着寒气。但片刻之后,他便恢复了正常,脸色甚至比平常更加红润有光泽,整个人仿佛都重新活过来了一样。
宣阳王看着眼前奇景,惊诧地问道:“那现在,左使大人可是已经占据了吾儿的身体?”
蝶隐摇摇头,说道:“非也。毕竟是少年的躯体,魔髓对其的适应少则数月,多则数年。咱们只需耐心等待即可。”
想到长则要等数年才能夺取皇位,宣阳王眉头紧皱,问道:“那”
蝶隐活了数百年,怎会不知宣阳王贪婪的心思,她立刻打断道:“就算左使大人还未重生,还有左使的魔族部下在。只要蝶隐一声令下,数千名魔众便会听从王爷的号令,王爷还有什么可担忧的呢?”
“这段时间,王爷还是先着手准备登基大典吧。” 蝶隐说完,意味深长地看了宣阳王一眼,转身化为之前那只银蝶,悄然飞走。
现在的她需要为左使去召集他部下的魔众,为左使恢复意识后的大业做准备。
贰日,宣阳王妃一清早就被嬷嬷叫醒,说世子苏醒了,还脸色红润,食欲大增,看起来像是完全病愈了。
宣阳王妃听言喜出望外,来不及梳洗便朝着世子屋里匆匆赶去。一进屋,她便看到昨日还病入膏肓的世子在吃早膳,吃得津津有味,不亦乐乎。
“额娘!”
看到亲爱的儿子死而复生,精神气爽,宣阳王妃瞬间湿了眼眶,快步上前,慈爱地摸了摸他的脸庞,生怕她见到的不是活人。
“元儿!你活过来了!”
感受着手中的温度,宣阳王妃激动地抱住眼前之人,颤抖道:“额娘好想念你啊,元儿。”
世子看着面前宣阳王妃关切的神情以及她眼角的泪珠,心中感触万分,愧疚道:“对不起,额娘,是孩儿让你担忧了。”
宣阳王妃松开怀抱,侧过头悄悄抹过泪珠,“是额娘没有保护好你,是额娘的错。”
“额娘”见宣阳王妃慈爱的模样,世子不禁哽咽。
“别说了,元儿你快吃点儿,你都晕了好几天了!”说着,宣阳王妃便拿起筷子帮世子张罗着餐食。一不小心,宽长的衣袖拂倒了世子面前的一碗汤,汤水径直地洒在世子手上。
“啊,额娘不是故意的,元儿!”宣阳王妃看着世子手上的红肿,心疼得直滴血,“额娘给你擦擦。”她慌忙地从怀中取出帕子轻轻擦拭,担心肿消不去,还立刻唤来嬷嬷,让她去取些雪脂膏过来。
世子不想让王妃担心,温润地安抚道:“额娘,只是烫伤,无需如此大阵仗。”
“都怪额娘,元儿你自出娘胎便是疤痕体质,稍微一些划伤烫伤都会容易留疤。这水泡这么一大片,定会留下丑陋的疤痕。”
好不容易等到嬷嬷取来雪脂膏,宣阳王妃正打算取出一大块往世子手上一抹,却发现世子原本布满水泡、红肿不堪的手,竟已恢复如初。
宣阳王妃惊愕地看着面前的世子,熟悉却又陌生。
一出屋,她便迫不及待地问起在门旁守候的女侍:“你可知今日世子早膳吃了些什么?”
女侍俯身回道:“回王妃,今早世子吃的白糕与汤羹。”
“只是寻常白糕与汤羹?” 宣阳王妃想起在屋里闻到的那一股膻味,心中疑窦丛生。
“回王妃,炊事是用侍卫抓的山羊肉做的补身汤羹。”
身旁的嬷嬷一听,脸色大变。
王妃一族自上上上辈流传下来,便对山羊肉一类过敏,轻则起红疹,重则呼吸困难。因在长安一带鲜少有羊作吃食,王妃远嫁到长安也无明示过此事,知道王妃对羊过敏的只有随她陪嫁的嬷嬷。
但身为同一脉的世子又怎会对羊肉毫无反应?!再加上那自愈的烫伤
宣阳王妃突觉头晕目眩,浑身乏力,几乎昏厥过去。
“王妃!” 嬷嬷眼疾手快地将其扶住。
靠在嬷嬷身上,平日里就算是被‘流放’也风光靓丽的王妃像是瞬间苍老了数十岁,她虚弱无力地哽咽道:“嬷嬷元儿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