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日
1992年,阳城,冯诗雯11岁。
冯家的父母赶上了下海经商的好时机,做了时代的弄潮儿,做的是进出口的生意,因此,难免要经常加班出差,那个年代,市场经济还不如今天这样的发达,冰城的大部分职工还在国营工厂里上班,请一个知根知底,得心应手的保姆,显然并不容易。
冯诗雯便和那个年代的许多的小孩儿一样,成了脖子上挂着钥匙,每天自己上下学的小姑娘。
她的零花钱比别的小孩多,穿着打扮也洋气,个子长得也高,虽然不过十一岁,已经有了少女的样子。
阳城的冬天黑得早,亮的却晚,一般下午4点半天就开始渐黑,5点钟已经墨蓝一片,冯诗雯披星戴月的上下学,终于遇见了一次意外。
当时她家住的是药厂的职工宿舍,那个时代商品房还未曾兴起,冯父冯母下海经商之前都是药厂的职工。
冯诗雯的所在的应昌路小学到她家距离不远,如果走大路的话,灯火辉煌,冯母和老师曾多次嘱咐冯诗雯放学回家要走大路。
可那一天,她却鬼使神差的非走小胡同不可。
因为同学们说小胡同里有一家卖炸串的店,新出锅的炸鸡排味道特别好吃。
冯诗雯也想去尝尝,放学以后便随着熙熙攘攘的人流钻进了小胡同里。
花了5块钱,这钱在那时候可是大钱了,所以冯诗雯买的东西比别人多,吃的也非常饱。
也就导致她吃的速度会比别人慢,等到她走在回家的路上时候,只有天边的星星和冯诗雯作伴了。
周围不时有流浪狗的叫声,她只是个十一岁的小孩儿,心里自然是害怕的,于是赶忙加快了脚程。
可走到胡同中间的时候,她看见路边停了一辆面包车,那个年代机动车并不多见,冯诗雯因此多看了两眼。
谁知道,说时迟,那时快,伸手不见五指的偏僻胡同里,竟然突然窜出个一身酒气的中年男子。
冯诗雯被吓得尖叫了一声。
那男的本来是躲在面包车后面尿尿的,听见有脚步声才赶紧提上了裤子,也不知是哪来的变/态。此时听了冯诗雯的尖叫竟然饶有兴致的笑了一下,随即扑上去抱住了冯诗雯。
冯诗雯吓得连踢再打,无赖却饶有兴致的上下其手,冯诗雯正在一个懂事儿又不懂事的年级,当然明白自己是遇上坏蛋了,想起那个年代电视剧里被伤害的女主角,好多都要割腕自杀的,眼泪不停的流,恐惧伴着绝望。
直达有人拉住了那个变/态的头发,随即狠狠的一拳打在那人脸上,其实那人喝了酒根本站不住了,挨了两下子才突然酒醒了,赶紧跳上面包车,启动,逃跑。
当时黑灯瞎火,顾臣年只看清了后三位车牌号。
他再去看缩成一团的冯诗雯,实在是被吓得不轻,糯糯的哭泣着,好在顾臣年及时赶到,冯诗雯只是衣服袖子被扯掉,并未受到不可挽回的伤害。
顾臣年提起的心,放下了一些。
深秋的风已经很凉,冯诗雯此时衣服破损,露出皮肤,不禁打了个寒战。
顾臣年赶紧把自己的衣服脱下来,递给了冯诗雯。
冯诗雯战战兢兢的抬头看他,脑子都是懵的,脸上还挂着眼泪,月光黄澄澄的洒在顾臣年身上,他瓜子脸,白皮肤,二十左右岁的样子,有着一双鹿一样温顺的眼睛,和微微发棕的头发。
秋风一阵阵吹来,本来犹豫的冯诗雯终于接过了顾臣年递过来的外套。
顾臣年眼中闪过心疼和担忧,这个孩子不过是和自己弟弟一样的年纪,他用手比划:小妹妹,你家住在哪里?我送你回去?
他的外套已经旧了,但非常干净,有淡淡的洗衣粉香味儿,冯诗雯披上那件外套,整个人才安心了不少,此时见到顾臣年对她比划,她先是微微诧异,随即明白了他大概不会说话,于是细着嗓子小心翼翼地的问:“哥哥,你是不能说话吗?”
顾臣年点了点头。
不知怎么,冯诗雯心中生出了一种复杂的情绪。
有一些是对恩人的同情,但又隐隐觉得庆幸,在小学女生的心里,刚才那一幕如果被别人知道,简直比去死还要难受。
冯诗雯对于男女之事只有朦胧概念,她觉得好像没怎么样,又感觉好像天都塌了下来。
总之,不论如何,是不能被其他人知道的秘密。
她开始很担心她的“救命恩人”要把刚才发生的一切告诉家长、告诉老师,想到那个场面,她觉得难堪。
甚至可以想到,他们怎样骂她:“告诉你了不让走小路,你非得去走,现在好了吧,不听大人的话”
大概率是不会得到安慰的,事已至此,她以后当然不会因为一时的嘴馋去走小路了,但更多的责怪,她也不想面对。
如果再被同学知道的话…
本来就是一个男生女声多说句话,就会传出绯闻的年纪。
这一切,给她带来的心理压力,甚至比方才的一幕还要可怕,但现在,她的“救命恩人”不能说话,似乎就没有这个烦恼了。
冯诗雯感到欣慰,又觉得自己这样去想一个帮助过自己的人,实在是不够善良。
于是,她不知道哪根筋抽风,想起来电视剧的剧情:“谢谢你救了我,我无以为报,等我长大以身相许吧。”
顾臣年先是一惊,随即对她摆手:你还是小孩u,不高这么说。这条路太黑了,你家在哪,我送你回家吧。
冯诗雯看不懂他的话,于是从书包里拿出笔记本和小手电:“哥哥,你要说什么,写下来吧。”
那一天,冯诗雯回到家以后,灯还没有亮,她的父母还没到家。
从他们开始做生意,她就很难看见他们,钱是越来越多,爱却越来越少。
冯诗雯把顾臣年的外套脱下来,叠好装进书包,又摸出外套里那张小纸条,上面有一行隽永的字:顾臣年,住在某某街路多少号,如果你需要帮助,可以随时来找我。
冯诗雯眼前帅气善良的大男孩,渐渐和超级英雄的形象重合,成为了年少时,第一个崇拜的对象。
彼时的顾臣年,刚找到了一份兼职工作,给藏匿在一家胡同里的小摊贩送货,七七八八的小零食,还有一些扣奖的小玩具,因为这份额外的收入,他和弟弟的生活渐渐有了起色,今天救那个小学生回家晚了,弟弟一定等得很着急。
果然,院门被推开的时候,顾臣君的小脸贴在布满冰花的玻璃上,瞪着大眼睛往外望,顾臣年笑得温暖,从兜里拿出一罐旺仔牛奶,以前条件不好,都舍不得买的,同龄人都有,弟弟总看,一定很喜欢吧。
那一天顾臣君很第一次得到了一罐旺仔牛奶,和一种复杂的情绪,想要拥有又害怕失去;那一天,冯诗雯也第一次有了一种复杂的情绪,受伤害的痛苦,父母疏忽的恼怒,劫后余生的窃喜,遇见崇拜对象的悸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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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天后一个周末,顾臣年打算推车去送货,一开门,看见了小小的冯诗雯。
她看起来精神状态不错,这让顾臣君放心了不少。
他是觉得这件事情应该报警的,但是看冯诗雯的状态,他觉得孩子的心理健康最重要,还是决定缓缓再说。
他从零食车里摸出一个口红糖,递给冯诗雯,这是当时小学生最喜欢的零食之一。
冯诗雯摇摇头,并没收下。
顾臣年笑笑,比划:不随便要陌生人的零食,是对的。
冯诗雯虽然看不懂他手语的意思,但看他温柔的表情,也明白他是夸赞自己的,轻轻勾了勾唇。
“我来给你送衣服的?”冯诗雯一边说着,一边去拿书包。
接着摸了摸头:“糟糕!书包忘记带了!”
顾臣年:没关系,不用还也行。
冯诗雯看他摆手,赶忙说:“那可不行,我不能随便要别人的东西。”
顾臣年点点头,给冯诗雯比个赞。
他还赶着去送货,他们的对话很简短的结束了。
后来冯诗雯又来找过顾臣年几次,都是说还衣服,可那件衣服却因为各种各样的理由,一直没有还成。
她来当时反复去找他的理由,是想看看他是不是真的哑巴,小学女生真的很怕他泄露秘密。
直到她确定他真的是哑巴,并且是个好人的时候,她才对他说:“那天的事,你永远不可以对别人说哦。”
顾臣年郑重的点点头,并且做了一个发誓的动作,然后十分认真的在纸上写下:“但我觉得你应该寻求成年人的帮助,比如你的爸爸妈妈,等到你想说的时候。”
“不。”冯诗雯撇撇嘴:“你什么都不明白,他们就会骂我,也不管我,我还以为你不一样,能理解小孩呢,没想到你也是傲慢的,什么都不懂的大人!”
顾臣年格外认真的思考着冯诗雯的话,最终,眨巴着温驯的鹿眼睛,写道:也许,不是因为我傲慢,是我没有父母,不知道天下的父母应该是什么样子。
冯诗雯不可思议,小孩儿没有父母怎么长大的。
于是,她开始了解顾臣年的过去,并且知道他有个和自己一样大的弟弟。
坦白说,冯诗雯在没见到顾臣君之前,就有点讨厌他了,因为顾臣年说起自己的弟弟总是很骄傲,比如天才、漂亮、懂事、坚强,总之什么好话都往弟弟身上堆。
“臣君和我不一样,他是个很健康的孩子,又出奇的聪明,一定会有光明的未来。”
冯诗雯不爱听:“臣年哥哥,你也很好,勇敢又善良,你也会有光明的未来啊!”
顾臣君先是一怔,随即粲然一笑:好的,我们都会有光明的未来,谢谢你,小女孩。
让顾臣年的英雄光环,在冯诗雯心中越来越亮的的事件,是发生在两个后。
当时流行水痘,冯诗雯水痘高烧,可父母却有一个重要的订单需要离开,只给她雇了一个护工照顾。
冯诗雯不认识那个护工,她病着需要安慰,需要可以信任的大人,可那个护工在她父母面前说的好好的,转头就开始嫌弃她的病传染,明里暗里的意思是自己家也有小孩,被传染水痘就完了。
还吓唬冯诗雯以后会变成满脸麻子的丑八怪。
冯诗雯才退了烧,就把自己包裹的严严实实,去找了顾臣君。
她拿下围巾对他哭:“说自己以后会变成一个满脸麻子的丑八怪了!”
顾臣君给她做了一碗疙瘩汤,并且告诉她自己认识一个很厉害的中医,她以后还会是漂亮的孩子。
他给的药膏有青草的香味儿,冯诗雯谨遵遗嘱,两周以后,她果然全好了。
可当她满脸喜悦的去找顾臣年的时候,却看了他紧锁的眉头和黯淡的目光。
他说他的弟弟被人算计了,躺在床上,很需要一笔手术费。
冯诗雯觉得自己报恩的时候到了,和顾臣年说自己家有钱,她可以找她的父母想办法。
顾臣年只是摇摇头:谢谢你,但是不必了,我是哥哥,要想办法照顾弟弟。
她跑回家,几经纠结以后,把半年前的那个秘密,告诉了爸爸妈妈。
谁知,得到的确实他们勒令她永远不许再见顾臣年的要求。
“他家的事情我们听说了,那个孩子的生父可是个杀人狂魔,这样人能有什么好基因,无非也是要犯罪,要吃枪子的,你不许再见他。”
冯诗雯不干:“他和他弟弟同母异父,那个杀人犯基因和臣年哥哥有什么关系?!再说人家救了我,你们就算让我和他不再见面,总要给人报答了呀,他们家现在需要钱,爸爸妈妈,你们不是有钱吗?你们说一直在外面赚钱,我心甘情愿地自己照顾自己,现在钱能派上用场了,你们先救救臣年哥啊!”
“你懂什么?!父母的钱是大风刮来的吗!再说那个人也没把你怎么样,只是扯坏了衣袖,他这算什么救命恩人嘛!”
“这件事情你没和别人提过吧,千万不能对别人说啊!”
冯诗雯本来很怕别人知道,这一刻,她却起了昭告天下的心思。
彼时的雷强还没调动到冰城,还在阳城工作,于是冯诗雯半夜打开窗户,顺着水管趴下了二层下楼,一溜烟的跑到了舅舅家去。
这一跑,就再也没有回去过。
雷强和她父母态度不一样,并且因为这件事和姐姐姐夫发生了激烈的争吵。
虽然时过境迁,但雷强还是找到了顾臣年。
那是一个清瘦漂亮,目光温柔儿哀伤的男孩子,他眼睛很善良,他很配合的将自己记忆中的情况如实告知,并且还记住了三位数的车牌号码,也表示愿意为这个案子作证。
雷强知道他弟弟被人打伤的事情,挺棘手的,关切道:“需要警方帮助吗?”
顾臣君摇了摇头,目光明显暗了下去,他在纸上一字一句的写道:不用了,和解了,我弟弟等钱手术。
后来猥亵冯诗雯的人被绳之以法,雷强总觉得自己欠了顾臣年一份人情。
再后来,街头巷尾还是出了不少关于冯诗文的流言。
那时候,上了初中的冯诗雯进入了青春期,正是敏感又多自卑的年纪,这件事的打击其实对她很大。
时间一天天的过去,她和顾臣年也成了相差十岁的朋友。
有时候她就在他的推车前发呆,顾臣年递给她时下流行的零食,她大方的接过来,虽然已经过了喜欢零食的年纪。
后来,他们见面的机会越来越少,因为顾臣年的弟弟,得了一种病,说是耳朵的毛病,导致头晕,不能看书,一看就吐,这对于坚信弟弟是天才的顾臣年来讲,是个要命的事情。
也不是不能治,治好要10万块钱。
九十年代的十万块钱,对于顾臣年这样的人来说,难度和成仙差不多。
冯诗雯没再说过找她父母寻求帮助的话,青春期的她和父母的关系更加形同水火。
后来,午夜梦回的很多个夜晚,冯诗雯常常在模糊的泪水中惊醒,她很后悔,如果当年她的年纪能够大一点,能够放弃一些自尊去祈求父母的帮助,臣年哥哥,是不是就不会死在深冬的冰湖之中了。
与顾臣年的最后一次见面,实在半年之后,阳城来了一家港商建设商品房。
冯诗雯对于商品房没有兴趣,却也听说那个工地闹出了人命。
那天顾臣年给了她一个新款的笔记本,是美少女战士的,上面画着替月行道的水冰月,还有现在很讨少女们欢心的夜礼服假面。
这是他们最后一次见面,记忆中,却和寻常没有多少不一样。
再然后,顾臣年的名字变得人尽皆知,人人唾骂,冯诗雯瞪着眼睛瞪着电视机,觉得一定是这个世界发疯了!
她变成了想要凭借一己之力,与世界对抗的问题少女。
满身是刺,没有一个人会喜欢的叛逆少女。
她开始辍学,油盐不进,留恋在小混混堆里。
雷强为了这个青春期的侄女烦恼不已,也为了顾臣年的案子尽心尽力。
当他在迪厅里,找到舞池中晃荡的冯诗雯时,终于忍不住,打了她一巴掌:“人没犯罪,就不该背着恶名,既然是你的朋友,你就该帮助他,不能说因为死了,这情分就断了。”
彼时的雷强只不过想对青春期的外甥女当头棒喝,没想到却一语成谶,冯诗雯这场轰轰烈烈的奔赴竟然持续了十几年。
后来,她知道顾臣君已经用钱做好了手术,转学到了冰城,就央求雷强带她去冰城。
雷强当时对于顾臣年的案子心生不满,正想调动工作,也就真的带着冯诗雯转学到了冰城,插班在顾臣君的学校,成了同班同学。
冯诗雯总是忍不住观察顾臣君,一方面她是她吃醋的假想敌,他们有着同一个喜欢的哥哥,一方面她又觉得他和顾臣年的鼻子很像,下巴也像,非常漂亮,她想从顾臣君的脸上寻找顾臣年的影子。
可惜,他又不是他。
顾臣年温柔羞涩,顾臣君却冷淡如冰,样子很让人讨厌,尤其在他身边出现了一个所谓的“表妹”之后。
这两兄弟哪有什么表妹!
冯诗雯不能忍受,他用他哥哥拿清白和灵魂换来的上学机会谈恋爱。
这让她气得发疯。
她最终堵住了他。
拿出了顾臣年当时的那件外套,一口气把自己和顾臣年的过去和盘托出,并且追问顾臣君想不想报仇了?
“关你什么事。”他的语气又冷又轻。
她将手臂环在胸前,扬着下巴:“我舅舅是刑警大队长,当年臣年哥的案子,他手里的线索可比你多。”
那一天,他们达成了一致。
她了解了叶纯的身份,并明白了顾臣君收留她的目的。
那时的顾臣君还未曾发觉自己对叶纯的感情。
可冯诗雯却总觉得不对劲儿,出于花季少女的敏锐,直觉告诉她顾臣君的感情爱上了叶纯。
那可不行!叶纯,可能是害死臣年哥哥凶手的女儿,她气疯了,她绝不能答应!
后来的那些时光里,她固执的横在他们中间,□□情故事里最讨厌的角色,午夜梦回,她常常在想,自己的爱情失落的太早,事到如今,只能去别人的故事里,做讨厌的反派。
打开那本美少女战士的笔记本,扉页里,是顾臣年隽永的字迹:小姑娘,无论未来我发生了什么,希望你勇敢的面对生活,抬头挺胸的朝着太阳生活,你从来没有做错过什么,善良的小姑娘,很高兴,认识你,要好好的长大!你的哥哥,顾臣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