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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采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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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夏历三月初三,春和景明,曲水流觞。

    碧波之上,一方拱台连接两岸,公卿贵族列座周围,正在提笔作画。

    长乐郡主坐在观礼台上,身姿端方,小扇半掩面容,柳眉杏眼,朱唇若隐若现。

    宦官在旁宣读:“今日上巳,群贤毕至,以画会友,以庆佳节。 今日画魁,郡主亲购,藏于宫 廷,流传万世。”

    用以计时的香炉里,一炷香还剩大半。潘桧不慌不忙,一边抬眼瞄着郡主,一边在画纸上涂来抹去。

    那宣纸上的郡主形象,可谓惨不忍睹。

    然而,潘桧的小厮趁着上前递墨,偷偷从袖管里取出一卷画纸,潘桧迅速掉包,抚平画作,装模作样地勾勒起来。

    众公子陆续画完,纷纷展示画作。有人画山水,有人摹花鸟,轮到潘桧,他展开画卷,长乐郡主的工笔肖像跃然纸上,柳眉杏眼,栩栩如生。

    围观的百姓纷纷惊呼,有人褒扬:“潘廷尉的公子真是笔力惊人,才华横溢!”

    也有人嘀咕:“如此遥远的距离,还能将郡主的眉眼画得细致入微,莫非潘公子眼力异于常人……”

    潘桧自鸣得意,嘴角禁不住上扬。

    画呈到郡主面前,郡主也面露欣赏,微微点头。宦官会意,当场宣布:“今日画魁,乃是潘……”

    “——等等!”

    一声喝止如惊雷,打断了宦官的宣读。众人纷纷回头张望,只见一个和风霁月的公子驾着马车,沿着河边而来,马车中依稀有一人影。

    马车里是谁,竟能让堆金积玉的上官兰为他驾车?

    人头攒动,议论纷纷之中,马车停下,众人瞬间屏息。一双皂靴落地,修长的白衣身影映在水中,沿着水边走向拱台。

    “潘公子?”

    “潘樾,真的是潘樾!”

    “没想到潘桧的哥哥,竟如此俊美!虽是兄弟二人,却一点也不像呢!”

    ……

    少女们窃窃私语,兴奋溢于言表。周围众多衣着华丽的公子们仿佛黯然失色,潘桧牙关紧咬,恨不能当场给潘樾一拳。

    郡主依然端坐,微微蹙眉:“潘樾?”

    宦官附身贴耳:“他是潘廷尉家的庶子,潘桧长兄,上月刚提为御史,如今可是京城里数一数二的风流人物。”

    潘樾拱手作礼,举目望向郡主,面若冠玉,眉目含笑。

    “郡主, 我来迟了,不知还能画否?”

    郡主的目光落在香炉之上。“一炷香马上燃尽,公子怕是来不及了吧?”

    潘樾淡淡一笑:“无妨。”

    在众人翘首围观下,潘樾抚平宣纸,提笔作画。白袍衣摆随意垂落在地,他的姿势也气定神闲,握笔的手骨节分明,一枚翠玉扳指色泽温润,恰如其人。

    素笔利落勾勒,画的是远山黛影,水边树,天上月。

    潘桧站在旁边,撇嘴评论:“哼,普通山水,不过尔尔。”

    潘樾挥毫,远山渐多层次,水也皱出纹路,而月亮竟生出翅膀。笔若游龙,有人惊呼出声,众人也陆续观察出了端倪。

    这不仅是一幅山水画卷,还是郡主的侧影。

    水边的树木,影影绰绰用笔清淡。鬓边画出万道霞光,凤钗坠珠,仿佛在晚风中摇曳。而脸部留白,令人无限遐想,既大气又婉约,似有情又似无情。

    香燃尽,灰落下,潘樾放笔,众人先是瞠目结舌,继而齐声喝彩。

    只有潘桧,咬牙切齿。

    小厮将画递给宦官,宦官呈到郡主面前。她放下了手中一直持的扇子,端详笔墨,眼里满是欣悦。

    “眼中盛山水, 鬓边生晚霞。”

    潘樾说完,展颜一笑。桃李春风,郡主看呆了眼。

    在众女子痴痴的目光中,潘樾拱手向郡主行礼道别,转身而去。

    那一刻,他原本面若桃李的脸,瞬间冷若冰霜。

    潘府高门大户,庭院幽深。潘樾刚迈进门槛,侍从阿泽就迎了上来。

    “公子,你又去哪儿了, 老爷他……”

    咣啷!

    阿泽话音未落,大堂里摔茶杯的声音就隔墙传出。

    “把那个逆子给我找回来!”

    潘瑾的声音怒不可遏,潘樾却继续闲庭信步,慢悠悠走进大堂。

    只见茶杯碎片散落一地,潘家老爷铁青着脸,潘樾语气轻慢道:“父亲找我?”

    潘瑾转头看向儿子,心生一阵厌恶。

    潘桧本来坐在旁边,一见潘樾,倏地弹了起来,开始煽风点火:“爹,你看他这什么态度?今儿在弋水边上,他故意谄媚郡主, 搅黄我的好事, 他就是故意的!”

    “原来弟弟属意郡主啊,为何不早说?” 潘樾故作惊讶道:“若事先知会一声,我自然不能夺人所爱, 只是郡主今日既接了我的画,那弟弟恐怕,就再难有机会了!”

    潘樾的从容淡定,将潘桧愈发衬托得像跳梁小丑。潘桧涨红了脸,一把抓住潘樾前襟,却被父亲打断。

    “桧儿,你先出去。”

    父亲态度威严,潘桧只好松手,愤愤离去,还不忘撞一下潘樾的肩膀。

    潘樾轻蔑一笑,慢条斯理地掸平胸前褶皱,坐下喝茶。

    “潘大人还要与我算账吗?”他语气讥讽。

    潘瑾背着手踱步,终于 说出口:“这些日子你蓄意攀交朝中权贵, 处处与我作对。如今桧儿与郡主联姻,关乎我们潘家的荣辱,你也要从中作梗!你到底想要什么?”

    潘樾举起茶杯,轻呷一口。

    “儿子想要什么,父亲心里,不是很清楚吗?”

    潘瑾的脸色愈发阴沉:“你威胁我!”

    “父亲言重了。我不过区区庶子,能有什么作为,儿子不过是想寻一人寻不到 ,无聊,只好找点乐子,打发打发时间罢了。”

    “……”

    潘樾与潘瑾对视,笑意盈盈,眼神却毫不退让。

    “没关系,父亲可以慢慢想,反正儿子有的是时间。”潘樾慵懒地站起身来,说:“正好郡主约我赏花, 我便先去散散心也无妨。”

    潘樾转身,向门口走去,潘瑾却突然开口:“你找到她又能如何?”

    “这就是儿子自己的事,就不劳父亲大人费心了。”

    潘瑾犹豫片刻,终于痛下决心,语气深沉——

    “好,我告诉你她在哪里,但从今以后,你与潘家,就再无瓜葛!”

    潘樾站在门槛处,回头邪邪一笑。

    “一言为定。”

    午后。

    书房中,朱砂颜料摆在案头,毛笔蘸下去,饱满欲滴。

    潘樾只披着宽松的薄衣,手持画笔,在案几前专心作画。 清风吹起他宽大的衣袍和飘逸的长发,显得清瘦孤冷。

    宣纸白卷上,一笔落下,均是绯红一片,桃花成群。层层花瓣之间,是一副女子面孔。

    十年了,我终于知道你去哪儿了。

    他如此想着,提笔勾画眼眸,那瞳孔幽深,透彻,仿佛能将世间所有人看穿。

    在百里之外,月黑风高的夜晚,乱葬岗上鬼火磷磷,纸钱飞舞。

    一个少女躺在棺材里,衣衫破旧,双目紧闭,面无血色。

    棺材之外,夜雾弥漫,两个盗墓贼打着灯笼,提着铲子偷偷摸摸而来。

    “这乱葬岗能有啥值钱的东西?”

    “这你就不懂了吧,翠云楼刚死了一个花魁, 她穿的戴的,肯定值不少银子。”

    两人加快了脚步,却听到不远处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有一个女鬼在说话:

    “嗯,这里睡得还算舒服。”

    两个盗墓贼瞬间腿软,颤抖着提起灯笼照去,只见一只手从墓穴中伸了出来,然后是一张长发遮面的惨白脸孔,脸上一道长长的刀疤!

    “你们是在找我吗?”

    女鬼看着他们,咧嘴一笑。在灯笼光照下,那刻着扭曲疤痕的笑脸格外诡异,两人几乎魂飞魄散,手上的灯笼随之掉落。

    “鬼……鬼啊!”

    “我的亲娘啊!”

    等到两人连滚带爬地逃走,杨采薇才伸了个懒腰,从墓坑里爬了出来。

    她撩开垂在鬓边的乱发,愤愤道: “挖坟盗墓,死人就没有尊严吗?”

    棺材旁的女尸还躺在地上。杨采薇蹲下去,一边仔细替她整理衣装,一边对她说:

    “你别怕,我是义庄收尸人, 我来葬你。以后这里就是你的家了。 我刚替你试过了,大小长短软硬都刚刚好,你躺进去,一定会很舒服的。”

    她把女尸拖入坟坑,拿过一床草席,轻轻铺在女尸身上, 就在要盖住女尸脸的时候,女尸突然睁开了眼!

    杨采薇吓得惊叫一声,坐倒在地。

    坟坑里再无动静,原来只是诈尸。杨采薇过去探了探鼻息,发现她确实死透了, 但怀中有什么东西反着月光,原来是信封一角。

    杨采薇抽出信封,里面是两个玉镯,还有一封手信,上书:父亲大人亲启。

    “自娘死后,女儿身入青楼,爹爹不肯相认。如今病重难治,女儿别无他愿,只想死前再见爹最后一面……”

    那女尸死不瞑目,眼角似有泪痕。杨采薇同情地叹了口气,轻轻一抚,替她合上了双眼。

    次日清晨,禾阳城里,百姓人来人往。小吃摊冒着热气腾腾的蒸汽,有农妇在卖瓜果蔬菜,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象。

    杨采薇背着一只竹筐走在路上,竹筐上蒙着一块白布,还插了一束野花。她用斗笠遮住了半张脸,低头而行。

    路人与她擦肩而过时,纷纷掩鼻嫌弃。

    “这大清早的,真是晦气!”

    “这不是义庄搬死人那个丑八怪吗!”

    ……

    甚至有几个孩童跳了出来,向她扔菜叶子和臭鸡蛋,一边唱起童谣:

    “丑八怪,八怪丑,十人见到九人愁。猪嫲见到会咂嘴,蛤蟆见到也摇头!”

    杨采薇无语,叹了口气,上前对孩子们亲切地说:“小朋友,我今天带了个新伙伴一起上路,他很有意思的,介绍你们认识一下?”

    孩子们好奇,纷纷走上前去。

    杨采薇伸手拉开竹筐上蒙着的白布,露出里面的东西:除了锄头、布条之外, 赫然可见一具骷髅!

    “好玩吗?”

    孩子们大惊,纷纷后退。

    “不玩啦?”

    杨采薇遗憾地喊,还装作过意不去:“ 哎呀,是我不小心,吓到你们了。这骷髅每次埋了都会自己爬出来,抓到人就不撒手,你们别怕,他只是想交朋友, 哎哎,你们别走啊……”

    孩子们都吓哭了,尖叫着纷纷撒腿逃离。

    哼,想整她?她早有准备。

    杨采薇蒙上白布,准备离开,但感觉脖子空空落落的。

    玉佩呢?

    她只好弯下身来,在满地垃圾里翻找。

    这时,一个四五岁的男童走了过来,杨采薇注意到,他脖子上戴着一个银制长命锁。

    “这个……你刚才掉的。”

    男童把玉佩塞到她手里,那玉佩洁白无瑕,刻着一个“女”字,正是她丢失之物。

    “谢谢你啊。”杨采薇温柔地说。

    男童腼腆一笑,转身跑开了。

    杨采薇来到包子铺前,笑脸相迎的摊主一看见是她,立刻变脸,抓起扫帚轰赶。

    “这是你来的地方吗?快滚, 别影响我生意!”

    杨采薇赶紧扬起手中的信,说:“大叔,是你女儿托我来的。”

    “我没有当妓女的女儿!”

    杨采薇暗叹一口气,心想果然如此,继续说:“你女儿已经死了,她给你留了一笔积蓄!”

    听到积蓄,摊主眼睛冒光,一把抢过信,后娶的老婆和儿子也凑了上来。

    信上写着,这对玉镯值不少银两,是女儿毕生积蓄。

    “镯子呢?镯子在哪儿?”摊主急切地质问。

    “埋在乱葬岗你女儿坟前,上面有三块石头做为标记。”

    摊主三人争先恐后地就往外赶,信纸已被随手丢在了地上。杨采薇看着他们的背影,默默把信纸捡起来。

    她想起那女子生前秀丽的面庞,在心里对她说:我让你爹去见你了,只是不知道这样的最后一面,是不是你想要的。

    信纸扔进炉火,灰烬飞扬,如魂魄般飘散了。

    杨采薇回到义庄,院落年久破旧,牌匾上都结了蛛网。

    房间里也是家徒四壁,杨采薇放下竹筐,把身上的铜板掏出来,扔进陶罐,又拿起来摇了摇,叮叮当当,甚是清脆。

    这钱声,舒坦。

    “师父,我回来了!”她一边喊着,一边走向大堂。只见内院停满尸体,但不得不说,那些人被摆放得整齐有序,每张案板旁都插着野花,远远望去,竟有几分温馨。

    满头乱发的县衙前任仵作老姜头,正俯身在长案旁工作,手法熟练,表情专注。

    “我找到死因了! 我找到死因了!”他突然兴奋起来,大喊:“丫头你过来看!”

    杨采薇闻声上前,老姜头举起一只发黑的薄银牌,兴奋地分析起来:

    “看手型,死者死于寅申巳亥四个时辰。银牌发黑,说明他口中有毒。”他又拿起另一只通亮的银牌,“但胃部却没发现中毒痕迹,你知道为什么吗?”

    “是啊,为什么?”

    “因为口中之毒是掩盖真正死因的障眼法。你看死者的四肢,尸斑分布于上下肢远端, 死者根本不是死于中毒,而是被凶手吊死的。”

    杨采薇望着案板上的“死者”,接受尸检的并不是人,而是一只青蛙。

    她已经习惯了师父疯癫的模样,每次都只好配合。

    老姜头愈发亢奋:“任何杀人案都有凶手, 我找到了真正的死因,说明凶手很快就会落网了。”

    杨采薇看师父挥舞着刀,十分危险,哄骗道:“师父,凶手很可能还在义庄,要么这样,咱们分头行动,您去追凶手, 尸体交给我来处理。”

    “好,就这么定!”

    老姜头把刀递给杨采薇,自己在院子里兜起圈来,四处仔细寻找。杨采薇这才松了一口气,拎起那只青蛙。

    “怎么处理你好呢,清蒸还是红烧?”

    院门口传来敲门声。官差连门槛都不愿踏入,对里面喊道:“丑八怪,城东李宅收尸!”

    “来了!”

    少女清脆的声音隔门传来。一阵阴风吹过,那破旧的牌匾在风中倾斜,摇摇欲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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