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4章 不必独自背负
四月天的暑气有点重,江稷站在北城门附近的一家茶楼上,时不时往城门的方向张望着。
算算日子,这两日就应该是和亲队伍进京的日子,和亲队伍进京前会在城外休整一天,已经派了人去打探,时刻关注着和亲队伍的动向,青石知道,大帅哪里是担心和亲队伍,不过是担心少主罢了。
江稷在职期间,私自赴秦州大开杀戒,又私自从南疆回京,这可给那些朝臣们送来了一个狠狠参他一本的机会。说他不敬上意,不尊君命,嗜血成性,狂悖放肆,擅离职守,居功自傲………
江稷根本没听进去,谁参的他也没注意,当时他脑子里想的全是慕楠云的安危。
朝臣见他无动于衷又说他目无朝纲,忤逆枉法。这事闹得挺大,储君本来打算不了了之,没想到惊动了陛下,江稷就被下了禁足令。
“大帅,周围都已经清了,不会有人知道咱们在这。”青石说。
江稷端坐着,点了点头“嗯”了一声,眼神还是往城门的方向张望。
为了掩人耳目江稷还把陈义生跟玥世子拉来这里装装样子,这封楼也是打着他们两个人的名义。
此时,一名士兵匆匆跑上楼,单膝跪地禀报:“大帅,和亲队伍已到城外二十里处。”
江稷心中一喜,立刻站起身,看着城外的方向,眼神中全是期盼和欣喜,他要出城去,他要亲眼看见慕楠云平安无事才放心。
江稷正要下楼,被陈义生拦住了,“大帅,祁博这几日都有回信,少主一切安好,而且城外所有的杀手我们都解决了,还派了人暗中守在城外护。”
青石也单膝跪地,抱拳劝说,“大帅,您尚在禁足,要是让有心人发现您私自出城恐怕又要参您了,陛下重纲纪,大帅三思啊!”
江稷皱起眉头,青石说得有道理,可这世间没有什么事情比慕楠云的安危更重要,“被禁足的是安北王,不是我江淮川,我小心就是了。”
说着他转身大步流星地向楼下走去,陈义生急忙跟上去。
“大帅,您这样出城,若被有心人闹到陛下面前,让陛下知晓,后果不堪设想啊!”陈义生一脸焦急地说道。
江稷停下脚步,回头看着陈义生,坚定地说:“我意已决,若是因为此事惹怒陛下,陛下怪罪我一力承担,无非就是一时的削爵降职。”江稷拍拍陈义生的肩,“你放心,陛下是明君,断不会牵连你的。”
陈义生将江稷脸上复杂的神色尽收眼底,这是他们这么多年朝夕相处中,江稷从来没有过的神色。
以前在北疆的时候江稷像磐石一样,不苟言笑,不喜言语,尤其是楚云山殒世,父亲战亡,江稷刚刚封王那会儿,他每天除了战事还是战事,就算偶尔不打仗的时候,也不跟将士们一起吹溜打滑,猜拳饮酒。
陈义生知道楚云山殒世对他是多大的打击,更知道江稷倾注在慕楠云身上的不仅仅是对故人的牵绊回护,还有对师父师娘,乃至整个楚云山那积淀依旧难以释怀的愧疚,谴责。
最终陈义生只说了一句,“一切小心。”
江稷披上黑色的披风,带着几个近卫骑马向城外奔去。
此时,护卫队正在休整,准备晚上护送公主入城。
慕楠云还躺着货车上,本来祁博在后面知道慕楠云的身份后给他备了马车,可慕楠云不要,说货车上还能躺着,就没坐马车。
这些天京城频频来信,关于慕楠云的事情祁博已经知道得十有八九了,从祁博对江稷的了解和信上来看大帅很在意这个“弟弟”。
越挨近京城,江稷这段时间的所作所为就传得越多,慕楠云听了一路,无非就是分为了两派,一派是说安北王忠孝仁义,为慕少主冲冠一怒,屠尽七绝门。一派说安北王狂妄自大再怎么忠孝报恩也不能不敬朝廷。
瀚原军的将士们听了也在议论,不过他们议论起来更像是街头巷尾话本。他们大帅什么英明神武的画面都被他们给脑补出来了。
一人说,“大帅一枪挑一门,一夕之间屠尽七绝门,除恶务尽。让世人再不受杀手迫害。”
一人又说,“大帅,三夜万里奔,使出绝世轻功,从南疆赶回都城……”
一人附和,“那是,咱们大帅,十四岁上战场,十五六岁封王,战场上,英姿勃发,令多少人钦佩,那双目炯炯有神,眼神扫过之处,万事皆在掌中……”
………说得那是有声有色的。
他们正议论着,突然前方传来马蹄声,引起众人注意,祁博最先防卫,侧耳倾听,“这马蹄声怎么这么熟悉?”
不一会江稷踏马出现,“是大帅。”视力好的士兵率先说道。
随后瀚原军士气高涨,纷纷喊着大帅。
慕楠云也朝前面看去,江稷正策马奔腾往这赶来。
江稷下马,祁博迎上去,“参见大帅。大帅,您怎么来了,您不是在禁足吗?”
江稷只是略微点了点头,眼神直接向慕楠云看去,江稷额头上的青筋暴起,也许是骑马的原因脸有些红,他皱着眉,眼皮有一些细微的颤抖。眼窝有点深陷,厚重的黑眼圈耷拉着,满脸的疲倦之态,就连下马的动作都有点狼狈,江稷一步步走近慕楠云。
刚刚议论的那两士兵大眼瞪小眼,“英姿勃发呢?”“炯炯有神呢?”
“兄长。”慕楠云见江稷朝他走来叫了他一声。心情有些有些起伏忐忑,他不确定江稷现在知道多少他的事情,江稷做了那么多让他不知道怎么面对他。
此时江稷也不知道要说什么,他想起千秋神医的话,他不知道要如何跟慕楠云说,他可以信他。亲眼看见慕楠云平安无事,但心里那口气松了,却又仿佛堵上了什么别的东西。
江稷定定的看着慕楠云,瞳孔有些猩红,这几日慕楠云已经换掉了华贵的衣服,穿的都是他以前的粗布衣裳,这几日赶路也没怎么捯饬得那么精细,还晒了不少太阳,黑了一点。
“没事……就好。”江稷故作轻松的一笑,强忍着情绪。感觉想说的很多,可却嗓子发紧,干涩难言。
慕楠云在江稷的眼底捕捉到了那抹苦涩江稷说完转身离开,慕楠云想叫他却也不知道叫了说什么。
江稷离马越来越近他手碰到马的那一刻,他突然决绝的转身,疾步走到慕楠云面前,一手薅住慕楠云的脊背。
将士的目光都落在江稷身上,心里都犯嘀咕,感觉大帅好像有点不对劲。小声议论着大帅怎么了。
青石使了个眼色,跟祁博带着将士们叙旧去了。
虽然只是一只手,可江稷的手臂结实有力,能感觉到他很用力,可这些力都能用落着慕楠云身上,慕楠云感觉到江稷有些发颤,好像积压了很久的东西在往外蹦,胸腹贴在一起能清楚的感觉到心脏的跳动,慌乱,紧张。
江稷眉宇间染上了一层伤感,瞳孔盈满了水雾,他深吸一口气吐出来,额头抵在慕楠云肩膀上。
慕楠云感觉有水滴在自己手上,歉疚袭击着慕楠云本就破败不堪的内心,这是他第二次见江稷哭,上一次是在父亲母亲的陵墓起。在将士们面前英明神武战无不胜的大帅居然如此脆弱,说到底江稷也没有做错什么,十几年前楚云山的殒世与他本无干系,他没能赶回来也是因为外族进犯,可慕楠云遭了这么多年的苦,要说一点不怪也不可能,满腔怨怼无处可放,最终都托在江稷身上了。
怨他不来找自己,让自己孤苦无依,苟活于世,怨他忘记了当初说过每年的三月都会为自己做桃花羹的约定。
那是五岁的慕楠云的怨,慕楠云如今已经是成人,可幼年的创伤如同鬼魅般,忆之又不来,摸之又不去,也罢,慕楠云于这世间除尤白以外本就没有亲人,之前是怕牵连了江稷,可不管怕不怕都注定了会牵连,又何必对亲人掩掩藏藏呢?
江稷又不傻,恐怕早就把事情查得清清楚楚了。慕楠云抬起一只手放在江稷的脊背上,放上去的那一瞬间江稷明显愣了一下,随即一声喘息,像是喜极而泣。一种不谋而合默契在二人心中达成了和解。话已经不必说出口,对方都已经了然于心。
不远处的华贵马车里,一只纤纤玉手掀开车帘的一角,“他就是让我瀚北狼兵闻风丧胆,差点全军覆没的大衍猛将,安北王?”
一旁的侍卫道,“回公主,他正是瀚原军主帅。”
“想不到,如此狠厉之人竟还有这一面。”瀚北的公主说道。
侍卫没在说话,只是行了礼,提醒公主这是在大衍,要谨言慎行。
良久之后,江稷平复着情绪,抬起头来,有些拘谨的放开了慕楠云,欣慰的看着慕楠云,“回来就好。”
慕楠云微微一笑,这一笑带动了丹凤眼眼角扬起,江稷拍了拍他的肩膀,“跟我一起回去吧!”然后翻身上马,伸出手想要拉慕楠云上来,慕楠云刚想伸手,脑子里突然想起上次在元雅街江稷扶自己下车引起误会,犹豫了一下,可江稷已经一把拉起他上了马背,二人同乘一匹,扬长而去。
与此同时,马车中的瀚北公主注视着这一切,嘴角泛起一抹微笑。她心里盘算着,或许这场和亲会带来更多的惊喜和利益。
青石也骑马了上去,方路行骑着马慢悠悠的出现在还看着慕楠云背影的尤白身边,“老弟,要不咱将就将就?”
尤白严词厉声道:“我有轻功。”说着已经追上去了。
方路行摇摇头,皱眉不理解,小声嘀咕,“这醋也吃?”
江稷和慕楠云而行,一路上两人都沉默不语。江稷心中有千言万语,却不知如何开口。慕楠云从后面看着江稷的神情,今后恐怕要多多关照了。
终于,到家了。慕楠云和江稷翻身下马,走进府内,江稷吩咐下人准备沐浴更衣。自己已经几天没有洗澡了,身上的酸臭味很大。
慕楠云回到了自己院子里,刘管家也给他备了洗澡水。沐浴更衣之后,慕楠云躺在床上,看着熟悉而又豪华的环境,心里想着,果然人过惯了富贵清闲的日子,就不想在过清贫日子了。
夜晚,江稷来到慕楠云的房间。慕楠云正在看书,看到江稷进来,他放下书,“兄长。”慕楠云给江稷斟了茶。
“我我只是来看看你……。”江稷有些结巴地解释道。
慕楠云微微一笑,“兄长不是都已经知道了吗。”
事已至此,江稷肯定都查清楚了,而且自己以前的事也不是什么秘密,去望花城一打听就全知道了。
江稷不说无非是觉得慕楠云有心瞒他,就是不想让他知道,他这样拆穿慕楠云会让慕楠云心里失了屏障。
江稷犹豫了一下,终于鼓起勇气问道:“楠云,你今后有何打算?”
慕楠云沉默片刻,“以前我只是想平静的生活,可是,有些事无论我如何逃避,那都是事实。”
江稷看着,试着问道:“当年的事,另有隐情是吗?”
慕楠云点头默认。
“是谁?”江稷很激动,他十几年的无根之恨,原来都不是错觉,他早疑虑过,那么大一个楚云山,那么多高手,若是没有滴水不漏的计策怎么可能无一人生还。可他的一点点疑虑在天下人都承认的事实面前变得苍白无力。
“我…不记得了。”慕楠云眼神有些躲闪,不太愿意回忆起当年的痛苦,当年母亲把她放在木桶里在河上飘了好几天,慕楠云只记得好冷好饿,尤其是夜晚的时候,风吹着寒气让慕楠云的意志变得模糊,在醒来已经上了岸,只是当时饥寒交加,头痛欲裂,寒气入体,烧了好几天,后来记忆就模糊了。
江稷见慕楠云面露难色,丹凤眼中似乎藏了很多不堪回首的痛苦往事。
江稷知道慕楠云的状况,只是他想让慕楠云安心,他知道慕楠云回京是想查当年的事情,也知道他装傻是为了让背后的人对他放松警惕,只是这份仇,不应该背负在他慕楠云一个人身上。
江稷本来是有些生气,慕楠云把自己排除在复仇之外,可这一点点气在看见慕楠云平安无事时彻底没了。
“阿云,楚云山也是我的家。”江稷喃喃开口。
慕楠云当然明白他是什么意思,江稷是重情重义的人,不然也不会为自己做了那么多事情,慕楠云也知道,弥补在他身上的可能不仅仅是他跟江稷两个人的情义,还有江稷对楚云山的愧疚自责,只是他这样活得太沉重了。